第100章

九州裏許多古時風俗都已落寞變遷, 被淡忘在長河裏,無人承襲。

唯有六年一大宴,六年一小宴的請宴禮被遵守至今。

大小宴交次進行, 每三年世家便會興辦一場長達月餘的宴會。

世家從不做沒好處的事。

這每三年一次的盛宴,其目的極為淳樸。

它為方便世家子弟婚配說親而存在。

宴會由八姓兩族輪流承辦, 大宴邀請九州所有世家;小宴的邀請範圍相對小很多。

天翮七年的大宴,由陽翟裴氏興辦。

苑門楊氏作為侍奉裴氏的四家之一, 是最早收到宴會請帖的一批世家。

而請帖之外, 楊宜再度收到了裴岫的親筆信。

請小薑郡君赴陽翟之宴。

看著那筆劃間滿是孤傲與清寒的字, 楊宜隻覺頭皮發麻。

她怎麽攤上這樣的主子?

倘若小薑郡君赴宴, 她起碼月餘留在陽翟。

這老東西是該忍不住。

昏主。楊宜在心裏痛罵。

正經事半點不做,成日就知道閉關修道嗑仙丹。

如今難得出關,竟滿腦子都是美色。

真是主君也沒做好,道門的清修自守也沒做好。

楊宜覺得她下次得去老君麵前拜拜,早些把這位崧嶽郡公收走吧。

多大的家底都禁不起他這麽不管又折騰。

盡管心中怨憤頗多,上頭的命令還是得執行。

對於該怎麽勸小薑郡君赴陽翟這場宴, 楊宜愁了許久。

妻愁夫憂。

何寺痛罵了一通裴岫, 指責他不上道,成天到晚猜忌這個揣測那個, 還專門為難人。

這番代言聽得楊宜神清氣爽,心情舒暢, 深感認同。

“為什麽崧嶽不自己寫信給薑夫人, 反折騰你做什麽?”何寺問。

楊宜思忖半晌, 深沉道:“可能怕被罵?”

“誰被罵?”

“陽翟那位唄。”

何寺不懂,“可是沒有人敢當麵罵他啊, 大家都是背地裏罵。”

楊宜唇角勾出一抹笑,幸災樂禍, “小薑郡君會當麵罵,能把裴主君罵得啞口無言。而且她還會摔東西,專挑他喜歡的摔。”

何寺滿是詫異,“薑夫人這麽溫柔,崧嶽居然能把她氣成這樣?”

“他欠啊。”楊宜表示嫌棄。

何寺陷入沉思,想了好一會道:“那宜娘打算怎麽勸薑夫人過去呢?”

“想不出。小薑郡君如今是周氏的夫人,就算她自己願意去,也是作為周氏代表出席的。這還得扯到建興。”

楊宜搖頭歎息,“實在不好辦。”

妻子苦惱至此,丈夫當然該分憂。

何寺不如楊宜般瞻前顧後,他直接詢問薑夫人,是否打算赴陽翟的春宴。

薑佩兮下意識否認。

何寺便道:“那就請薑夫人給陽翟寫明因果,我們勸你去了,但你不想過去。”

看著理所當然的何寺,薑佩兮心想他明明沒勸。

“為什麽要寫明因果?”她問。

“崧嶽令宜娘勸你赴宴,她不知道怎麽開口,愁了好幾天了。”

“表哥讓我去陽翟?”薑佩兮不太信。

畢竟當初她和裴岫吵架時,他可是說,“你有本事,你這麽有本事就一輩子別來我陽翟。”

年少時的薑佩兮最會和裴岫針鋒相對,一聽他這麽說,立刻接話道:“不去就不去,就那破地方,有什麽好去的?就算你求我,我都不去。”

這兩句話吵完,他們一拍兩散。

那之後裴岫再沒來過江陵,薑佩兮也再沒去過陽翟。

再後來,就是陽翟迎建興的朝端縣君為主婦。

江陵與陽翟關係素來密切,她又自幼頗受表哥照料。論理她該出席這位表哥的婚禮。

但薑佩兮最記仇。

當初放了狠話說不去,那就是不去。

阿姐因為這個跟她談過幾次,“佩兮,你真不去陽翟?”

“不去。”

“婚期一到,可就再沒有挽回的機會了。”

“不去就是不去。”

“佩兮,別這麽使性子。這是一輩子的事,你真的能保證不後悔嗎?”

完全被情緒操控的薑佩兮冷聲道:“有什麽好後悔的?破陽翟,我才不去,這輩子都不去。”

每每話到這兒,阿姐就會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你真的是一點兒都不……”

“不後悔。”

阿姐的勸沒半點效果。

最終母親沉聲道:“不去就不去吧,也不是隻能去那兒。”

陽翟娶主婦的婚禮,薑佩兮沒去。

她嫁建興的婚禮,裴岫沒來。

無論少時的相處有多麽像親兄妹,多年不見下也隻剩疏離。

前世表哥來訪建興,薑佩兮捫心自問,她對他已很生疏。

在孤寒的環境中,她渴望少時的無憂無慮。

但看著他逐步走遠的背影,薑佩兮卻越發明白她惦念難忘的午後閑暇已經一去不複返。

她知道想要挽留什麽,也知道自己什麽都挽留不住。

時至今日的薑佩兮仍舊懷疑,她是否適合與表哥再度相見。

假若相見後又隻有挖苦諷刺,她實在不想少時親兄妹般的情誼就這麽被消磨殆盡。

何寺肯定薑夫人的疑問。

見其沉吟不語,以為她不信,便拿出妻子收到的崧嶽親筆,“不信你自己看呢?”

薑佩兮猶疑接過底紋為合瓣藍雪花的信箋。

看到信紙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這是表哥親筆。

世家富貴,子弟多少都有些費錢費功夫的癖好。

但大家在公派正事上無不嚴肅正經,隻有表哥會把這些文人的風雅趣事,搬到公事中來。

信上不出所料是裴岫的字。

字俊秀,卻沒有完整的句子,隻有三個沒頭沒尾的斷句。

[勸阿璃參宴。]

[姑祖母念。]

[鄭茵秘歸。]

薑佩兮歎了口氣。

裴岫太知道她在乎什麽,信上的後兩點她根本沒法不動心。

祖母薑裴夫人惦念她。她是重感情的人。

進入京都多年的鄭茵,這次也將悄悄返回陽翟。她絕不會錯過與鄭茵相見。

鄭茵此次秘密離開京都來陽翟,想來也不方便再從陽翟到苑門與她私下見麵。

根本無需楊宜絞盡腦汁地想怎麽勸,她隻要將裴岫所寫的幾個字念出。

薑佩兮就會如他所願地去陽翟。

將信箋折好還給何寺,薑佩兮沒答應也沒拒絕,隻說“知道”,讓他們放心。

周朔在旁邊見證了全程,待何寺走後,他才開口:“佩兮想去陽翟?”

“算不上。”

含糊的回答讓周朔明白妻子的傾向,“我昨天收到建興的催歸信,主君有意讓我們去陽翟參今年的春宴。”

周氏前世沒參加陽翟這次請宴,主要因為當時的建興亂作一團。

周杏溺水,秦夫人悲痛欲絕,周三不可能丟下妻子月餘。

周七在南蠻還沒回來。

周朔有自己的差,又暫代周三的職位,根本忙不過來。薑佩兮那時又病著,他每天回梧桐院看她七八次。

但曆來大宴,各家主君出席也是常事。

為什麽周興月自己不打算去呢?

前世的疑惑攢到今生來問。

周朔答道:“崔主君和崔陳夫人會去。”

崔氏和周氏有舊怨,但現在好了許多,兩家見麵也就是互不搭腔。

不至於讓周興月對崔氏避而不見。

“所以呢?”薑佩兮問。

周朔話說得直白,一點沒替他效忠的主君藏著掖著,“崔陳夫人與裴主君有親,陽翟自然也偏向崔氏。主君怕過去後,和崔氏吵起來,占不到便宜。”

薑佩兮與陳纖是熟識,她們都喊裴岫表哥,但陳纖與裴岫的血脈更親。

裴岫的母親裴陳夫人,是陳纖的姑母。

薑佩兮想了一輪,不能理解周興月的擔憂,“你們主君非得和崔曠吵架嗎?她可以稍微收斂點,崔曠也算是寬厚的。”

周朔道,“肯定會吵的,崔主君最見不得周氏主家。”

“崔曠不是會挑刺的人。”薑佩兮覺得她多少對崔主君有些了解。

“還是多年前昇日主君的事,他弑母的事,世家早就傳開了。”

周氏的人和她說周氏的醜聞。

薑佩兮覺得有些尷尬,便含含糊糊地應聲,“聽說過。”

“崔氏惱怒的,不僅昇日主君弑母。”周朔淡聲複述昇日的罪行。

“最讓他們難以接受的,是昇日是私生子。”

薑佩兮被周朔突然丟出的消息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他。你們建興……”

周朔一派平靜,“昇日不是周崔夫人的孩子。”

好半晌後,薑佩兮才緩過來,又覺得別扭極了:“你怎麽這個都和我說?這個你好歹瞞著,散出來,你們周氏的臉麵就掃地了。”

“說過不瞞你的。”他說。

說是這麽說,但薑佩兮一點不想了解這種秘辛,“這個你要自己斟酌,我對你們周氏的事不感興趣。”

“好。”

周杏這輩子並沒溺水,周三和秦夫人更適合去陽翟,薑佩兮又問:“三縣公和秦夫人不方便去嗎?”

“盈之和我說他們最近吵得很厲害,沒法去。”

“那七縣公也不去?”

周朔對此歎息,“他最近沒法抽身,主君想讓他另娶。盈之正和建興鬧著呢。”

這樣一圈下來,居然隻剩她和周朔能去。

“如果我們不去,你們建興還有別人可去嗎?”

周朔搖頭,“沒有了,我最近正打算寫信拒絕。如果我們也不去,周氏今年就不參加了。”

“你不想去嗎?”薑佩兮確認周朔的想法。

“都可以。我先前以為你不想去,才打算拒絕的。既然你想去,那我們就去。”

一下被戳中心思,薑佩兮辯解道,“我沒想去。”

“好。”

周朔完全順著她,並且明白她別扭的點:“是我想去。”

“你剛剛才說你無所謂去不去。”她還是不配合。

他便更正說法,“是建興需要我去,佩兮願意陪我同行嗎?”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