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周三和秦斕是少年相識, 兩人也誌趣相投。

他們前世因喪女而和離,薑佩兮覺得惋惜。

今生一再提醒他們關注孩子,周杏平安活了下來。可他們夫妻現在卻吵得很厲害, 連和離的話都說了出來。

他們爭吵的原因是什麽,薑佩兮沒能從秦斕那問出來。

周三也口風很緊, 完全不告訴周朔。

隻是父母在爭吵時,無辜懵懂的幼女分外可憐。

麵對爭吵, 長者尚且會心情不佳, 勿論年僅六歲的孩子。

薑佩兮看著不忍心, 便和秦斕商量把周杏帶到陽翟參宴。大人的矛盾, 實在不必邀請孩子作為見證者。

秦斕同意後,周朔才問周三。

得到孩子父母的同意,周杏被薑佩兮帶在身邊。

車馬顛簸,孩子的狀態都不怎麽好。

周杏蔫蔫的,靠在薑佩兮懷裏。善兒則嚴重許多,食欲不振, 路上還發了場熱。周朔一路都抱在懷裏。

好在他們的路程於二月初十結束。

抵達陽翟的山門時。薑佩兮鬆了口氣, 她將賴在懷裏孩子的額發撫開,“待會拜見下主人家, 就能休息了,再好好睡一覺。”

周杏抱著她, 悶悶應聲。

車外的仆婢將請帖交予看守的門仆, 等待其通報放行。

靜默中, 薑佩兮聽到清朗的喜悅。

“表姑娘到了!”

聲音在寂靜的山道上擴散,一聲聲疊著向山頂滾去。

這使薑佩兮掀開了車簾。

她看到穿著裴氏衣衫的門仆, 被山風吹得粗糙的麵頰,精亮的眼裏中快溢出來的喜悅。

他向自己行禮, “見過表姑娘。”

薑佩兮向他頷首。

一抬眼,陽翟的風光便擠入視野。此時已是初春,東風拂麵,綠芽抽枝。

山道旁種著古柳,垂落的枝條發了許多芽,連點成片的嫩綠彰顯春光。

此時風吹得柳枝搖曳婀娜,嫵媚多姿又清新可愛。

此時的陽翟,正是東風楊柳欲青青。①

薑佩兮想起多年前對陽翟的鄙夷。其實陽翟一點也不破。

春天的陽翟,大概是四季之內,最宜人的時候。

也是她少時最常待的時候。

春色泄入車內。周杏抬頭詢問門仆口中的稱呼,“表姑娘是誰?”

“是我。”薑佩兮回答她。

“嬸嬸是他們的表姑娘嗎?”年幼的孩子尚且不能弄懂世家間極為複雜的姻親關係。

薑佩兮簡潔其中因果,“我與裴主君有親。”

周杏靠著身上香香的嬸嬸,“父親囑咐我要喊裴主君為堂姑父,阿善弟弟和我不一樣喊嗎?”

薑佩兮算了下周氏和裴氏的關係,裴氏的主婦是周氏女。

裴周夫人是周杏這輩子弟的堂姑。

世家姻親關係複雜,但論親一般都是挑更近的關係來稱呼。

薑佩兮詢問周朔,“善兒跟著杏兒一起喊人吧。”

他對此沒什麽意見,“好,都可以。”

馬車暢行到裴氏府邸內部,又直到此次貴胄們舉辦的宴會外,他們才被提醒下車。

善兒由周朔抱著下車。

薑佩兮下車後,拉著周杏的手將她攙下。將小姑娘的碎發攏了攏,便帶著她向裏頭走去。

在他們跨過垂門時,唱念的仆人高喊:“周司簿,周薑夫人到。”

各自聚著說話的權貴們聞聲停下交流,皆往來者方向看去。

她款步走來,清冷莊嚴的薑氏製服穿在身。

明明已為人婦已為人母,可身上的純澈明淨竟與未出閣前別無二至。

她好似仍未經受風雨,還是被母親和長姐嗬護在溫室裏的嬌女。

薑王夫人給幼女挑了門好親。

未曾言說,隻是彼此間目光短暫相撞,便都從對方眼裏得出對薑王夫人高瞻遠矚的讚歎。

待到人靠近。此宴裏所有人都站起身,向遲來的客人頷首致禮。

“瑾瑤。”“薑妹妹。”“阿璃。”

無數熟悉的稱呼,熟稔的聲音均數砸向薑佩兮。

他們隻四五年未見她。

而呈現在薑佩兮眼前的,是十幾年都未見的麵容。

薑佩兮本以為她已經忘記這些人的容貌。

在來陽翟的路上,她還有些擔心記憶裏的名字與人臉對不上。

此刻真切的人站在她麵前。

薑佩兮不僅能認出,甚至察覺到他們的變化。都變了很多,往著成熟穩重,莊嚴端肅的方向去。

久未相見的少時玩伴,將她繞在中心。

無聲無息地擠開占據她後來人生的丈夫與孩子。

薑佩兮被這邊一聲稱呼,那邊一句呼喊困住。

她忙在少時的友誼裏無法抽身。

勉強抽出點精力,她看向人群外的丈夫,想要靠近和他說話。

周朔卻隻是笑著看她。

他的笑意融在春光裏,溫暖體貼。

當與她的目光對視後,他好像明白她的想法,卻並不配合,而是向她搖頭。

周朔一手抱著善兒,一手牽著周杏。

他俯身向女孩說話,“嬸嬸有些忙,我先送你去休息,好不好?”

周杏點頭答應。

她跟著族叔離開,再度踏上來時的路。

被族叔牽著手,她走在平整的白磚上。周杏忽而回頭,她看到被簇擁在人群中心的嬸嬸。

四周都是和她搭話的人。

在建興一直孤僻冷淡的薑嬸嬸,此刻忙著與人交談說話。

她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天地。

薑佩兮確實忙碌。

她自己也沒想到,原來她未出嫁前的故交有這麽多,原來她並不如自己所以為的那麽討厭熱鬧。

在這片熱鬧關切中,薑佩兮的下頜被一隻手挑起。

緊接著,輕佻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哪裏來的美人,快讓我親香一個。”

牽掛的聲音讓薑佩兮幾欲落淚,可這戲謔的腔調又弄地她想笑。

最終轉眼看向那人,便是眼中含淚,又唇角忍笑的奇怪模樣。

“哎呀,美人這欲泣未泣的模樣,真是叫我心都碎了。來,快親香一個。”

輕佻的浪**子貼向貴女。

薑佩兮抬手擋住,被這番作弄逗笑,心中百轉千回的悲意被徹底打散。

“阿茵,你越發不像樣了。”

身著鮮衣美服的少年郎聞此歎息,“美人不喜歡嗎?”

薑佩兮看男裝打扮的鄭茵,感慨道:“我喜不喜歡不重要。你這樣,表哥又要說你了。”

鄭茵輕蔑嗤笑,“他以為他是誰?還有資格說我?我早就不用仰他的鼻息討生活了。”

周遭都是心眼多的人,鄭茵卻這樣口無遮攔。

拉住她的手腕捏了把,薑佩兮沉下臉,“又胡說。”

鄭茵一癟嘴,直接鬧起情緒,“薑姐姐不喜歡我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早就厭了我了。我在京都這麽久,你就給我寫了一封信。我的信你從來不回。”

四周的貴胄聽著鬧脾氣鄭茵說出來的話,都笑起來。

陳纖開口道,“阿茵你在京都這麽久,真是一點也沒出息。這才剛見麵,就和阿璃鬧著想讓她偏心你了。”

鄭茵不平回嘴,“我不用鬧,薑姐姐也偏心我。”

“是是是,她隻偏心你。成了吧?”

薑佩兮拉著鄭茵,“你不穿製服也就罷了。又是男裝,表哥說過你了吧?”

鄭茵收回目光,挑眉自信道:“沒有。”

“他忍得住?”薑佩兮不太信。

“他不敢說我。”

陳纖戳破鄭茵的謊,“表哥確實沒說她。他壓根沒見我們,宴禮都開了六天,他麵也不露。就這麽晾著大家夥,真是辛苦裴周夫人周旋招待我們。”

薑佩兮聽著生疑,“表哥是還沒出關?”

“出了,但沒完全出。不用管他,他愛怎麽樣怎麽樣。”鄭茵道。

陳纖替裴岫開口,“他在南齋溫書,這幾日一直沒出來,我們去見也不理。”

“他又不考科,溫什麽書?溫他個大頭鬼,矯情。”鄭茵緊接著陳纖的話接。

“他嘛,自然是溫道經。悟道呢。”陳纖笑道。

薑佩兮對裴岫這種任性的行為感到擔憂,看道書什麽時候不能看?他一年大半日子都是閉關,還不夠他悟道嗎?

如今陽翟宴請九州所有的世家,他還在這兒擺著譜躲在南齋裏看書。也太不顧及了些。

“還是要勸勸他出來。陽翟請宴,他是主人家,怎麽能不見客呢?”

陳纖看了薑佩兮一眼,又斂眸微笑,“他等人請呢。”

“沒人請嗎?”

鄭茵譏笑裴岫的做作,用陰陽的語氣道,“誰有請他的麵子啊。他在等你請呢,薑姐姐。”

薑佩兮覺得納罕,“我?”

“算了吧。我還是不去觸他的黴頭了。”她很快否認。

“阿璃去試試呢?我們連南齋都沒法進,仆人攔著不讓。你少時常去南齋,想來不會被攔。見到了人,總好些。”

南齋是藏書閣,裏頭五花八門的書什麽都有。

江河地質,刑律沿革,史記傳書。

薑佩兮少時確實經常去南齋看書,那也隻是少時。

誰知道現在還能不能進去?

薑佩兮不太想去,站在門口卻不讓進,怪丟臉的。

陳纖像是看透她在想什麽,拉著她往外走去,“這閉門羹我們都吃過幾次,怎麽能少了你?”

這話出來後,薑佩兮心中歎息。

不情不願地被推著去往南齋閣樓。

守門的老仆板正地站在樓下,見到他們率先便開口:“主君在樓裏,老奴不敢違命。”

薑佩兮站住腳步,轉頭和陳纖道:“我也不行。”

老仆眯眼看向開口之人,仔細辨認後低下頭,“主君沒說表姑娘不能進。”

薑佩兮隻得在眾人的矚目中,磨蹭著進入南齋閣樓。

南齋仍舊是記憶中的模樣,陳列的書架書籍,老舊的木製樓梯。

提著裙擺拾級而上。

木板發出吱呀的聲音,在清靜的閣樓裏分外明晰。

薑佩兮猜表哥會在的地方,直往三樓去。

走過樓板遮掩的陰影處,她走進光裏,看到古舊書樓裏飄起的舊塵。

如珠似玉的聲音在這片寂靜的光裏響起:

“我閉南樓看道書,幽簾清寂在仙居。”②

道門之人,白羽孤鶴。

年少時的薑佩兮總覺得,表哥做主君是有些委屈的,竹林隱士的身份才配得上他。

多年後重逢。

她仍這麽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