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裴飲雪向著她的氣息靠近,像一隻在冬夜裏貼近燭火的幼獸。
薛玉霄伸手抱住他,閉上眼。她抱著裴飲雪小憩,卻沒有睡著,腦海中還在思索、考慮自己的決定。
過了不知多久,在晨光映照窗紗之時,懷中略微有了一點點動靜。他低低地輕哼一聲,纏上來壓著她的半個身軀,問道:“昨夜……跟……說什麽了。”
薛玉霄接見李清愁時,雖是輕手輕腳地起身,但裴飲雪的感知十分敏銳,豈能不知?他為了不讓薛玉霄擔憂,所以才假寐裝睡,沒有作聲。
薛玉霄道:“太原來了軍報,我此前調過去的明聖軍擒捉拓跋慈,取得大勝。”
裴飲雪的思緒瞬息清醒。
他忽而起身,抬眸看了看她,見她容色並不疲憊,於是略微放心,依靠在榻上,對薛玉霄道:“妻主如何決策?”
薛玉霄道:“我欲親征。”
說完這四個字後,她的目光向下移動,看了看他的身軀。
裴飲雪注意到她的視線,先是沉吟片刻,隨後道:“女子立身於天地,自然為蒼生萬民福祉著想,為彪炳戰功流傳百代著想,妻主有親征之意,一則建立士氣、威懾敵國,二則可建萬載之名,這樣很好。”
薛玉霄反而有一絲意外:“你如今情狀,我將你留在京兆,裴郎……”
裴飲雪抬手抵住她的唇。
他低低的吐息,一縷微涼、帶著柔意的呼吸落在她的唇間。裴飲雪貼近過來,輕輕蹭了蹭她的臉頰,抵著對方的額頭閉眸道:“你連自己的安危都能舍忘在外,我卻不能忍受?這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如果有,也不能稱是與你相配了。”
他並不知道薛玉霄也有速戰速決、解決他身上病症的意圖。
就像李清愁說的。薛玉霄為將帥的才能當世無雙,裴飲雪對她敬之愛之,自然不會做將妻主阻攔在宮內的絆腳石……鳳君之德,在於賢惠輔佐,裴飲雪比她自己更要在乎妻主的百年身後之名。
親征鮮卑,收拾山河,這樣的功勳足以蓋過所謂的“篡位奪權”之罪,所建之功,都會被詳細記載於史書之上,世上沒有比這個再好的方法。
“隻怕我軍建功情急。”裴飲雪對她道,“有妻主後,對鮮卑之戰常有捷報。這樣情勢逆轉之時,正是大浪翻湧、人情莫測之刻,將軍、都尉,唯恐不能在陛下麵前逞勇殺敵,搶奪功勳,所以這次倒不必監斬督戰,反而要控製住中軍和先鋒,謹慎行事,切莫因為搶奪功勞而相鬥。”
這想法與薛玉霄估量得差不多,有裴飲雪意見相同,她心中更為鎮定,微笑道:“有強悍外敵時,內鬥可以消解。而敵弱我強,人的劣根性便會變本加厲。”
“不錯。”裴飲雪道。他頷首認可,說完後又忽然問,“此事李將軍可曾對你說?”
薛玉霄歎道:“未曾,她也有些迫切之感啊。”
裴飲雪頓時更為嚴肅,他正坐起來,因為孕中身體柔軟沉重,維持這個姿勢會牽連腰肢酸軟。薛玉霄見他如此,便伸手半環著他揉腰。
裴飲雪將身軀支撐在她的懷抱和手臂間,提醒道:“李將軍年少封侯,加封車騎將軍,位次上卿,或比三司,我唯恐她建功氣盛,反而失手,妻主一定多加提點。”
薛玉霄道:“她對權位並沒有太過看重之意,我倒是怕她因為收複故土心切,才會落入下風。”
如今的劇情已經完全偏離原著了,她雖然相信李清愁的能力,卻不會覺得她無所不能。
不過現下的文武百官和東齊百姓,倒是都覺得她們陛下無所不能……
兩人在榻上低聲交談片刻,天色漸亮。薛玉霄起身更衣,前往勤政殿議事。
她不想讓裴飲雪起身,免得天冷受涼,便讓屏風等候的侍奴近前來。裴郎就臥在床帳之內,在微微晃動的帳幔間凝望著她的背影。
薛玉霄身形高挑,登基後也沒有荒廢騎射。腰身由一條三指寬的玉帶攏起,嵌扣收合,勾出一把勁瘦窄腰。她的長發重新梳理成高髻,配龍鳳冠,插金龍銜珠簪和鳳凰十二尾流蘇,每一道裝飾都極盡煊赫,權勢壓人。
旁側的侍奴屏息靜氣,不敢出一聲驚動。近侍接過一件玄麵紅底的寒梅細絨披風,攏到陛下肩頭。
披風裏漫著一股幽然的香氣。
這是裴飲雪在殿內陳設的熏香。薛玉霄低首嗅了嗅,肺腑裏沁滿梅香,她未曾回頭,背對著他問:“孩子的姓名,你可曾想?”
裴飲雪抵著下頷,用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望著她,半個身形被搖動的帳幔遮擋住。他輕輕地道:“想是想了。但龍裔皇女要讓妻主來起名,才顯得尊貴鄭重,你不要想能逃得過去。”
薛玉霄輕笑一聲,道:“可我一貫不會起名啊。”
裴飲雪說:“我聽‘慈悲普照法華至聖大天女’,就還不錯。可是你的極限?”
薛玉霄聽出他的取笑之意,眉峰微挑,朝他保證道:“等我議事完回來,就將名字講給你聽。”
裴飲雪微微揚起唇角,安靜地看著她。
披風係緊,薛玉霄前往勤政殿,她沒有乘輦,而是步行,在路上對禦前常侍囑咐了幾句。
她到的時候,殿內已經有鳳閣諸卿、軍府眾人久候。兩方涇渭分明,並不同坐。左側的鳳閣臣工神情有喜有憂,喜則是防住了胡人偷襲、沒有損傷百姓和資產,憂則是——發兵在即,戰亂再起,她們還不能對軍府產生百戰百勝的信任。
軍府眾將則不同,從此事傳達的當夜,諸位將領臉上便難掩激動和熱烈之色。她們實在太想獲得軍功,光耀門楣了,而此刻正是東齊千載難逢的時機,在經過大小百戰的失敗,攻守終於易形。
薛玉霄撩袍入座,百官向禦座行禮,她點了點頭,神情看不出太大端倪。
工部侍中薛泉乃是薛氏族女,見陛下神情鎮定,麵無表情,左右同僚都向這裏頻頻飛來眼色,迫於壓力,率先開口問道:“桓將軍、蕭將軍……還有兩位李將軍,以及都尉蕭平雨、桓破虜、段妍等,都屬意立即發兵征討,鳳閣商議之中,覺得還是先見到明聖軍帶回來的俘虜為好,未審陛下聖意如何?”
有她開口,其餘人等附議道。
“世上之事終究還是以和為貴,請陛下聖裁。”
“陛下,當知起兵則為戰禍,須三思而後行。”
薛玉霄順著她們的口風道:“自然是先見到俘虜為好。”
鳳閣眾人鬆了口氣,很大一部分人還是不想要興兵起戰事的,她們並不依靠戰功來晉升官職,安穩度日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薛泉聽了這句,直覺這回答並不符合少主的真實心意,於是忐忑又問:“那見到俘虜……”
“見到俘虜,當然把酒言歡,鄭重款待。”薛玉霄繼續說下去,語氣平淡無奇,“她可是夏國皇女,一時落魄被俘,也是過往二十年打得大齊喘不過氣來的虎狼之主,怎能不對她放尊重些呢?”
殿內驟然一寂,眾人麵麵相覷,欲言又止。
此刻禦前常侍奉茶,薛玉霄隨手取下茶盞,忽然問:“什麽茶?”
常侍答:“豫州所供大葉冬青。”
薛玉霄麵色不改,淡然飲下,道:“給眾卿上茶。”
常侍起身後退,吩咐一句,於是宮侍魚貫而入,將新烹製好的熱茶端了上去。茶水冒著絲縷白霧,茶湯清綠。
許多人不知“大葉冬青”為何物,見陛下賜,便飲之,一股濃重的苦味逐漸卷上唇齒,“苦丁”的澀味湧入咽喉。有些嬌生慣養的文職貴族女郎喝不慣,登時皺眉強忍。
薛玉霄將一盞茶飲盡,道:“此茶是我當年土斷檢籍,到豫州見司馬氏品嚐到的。那時我聲名尚弱,與之周旋,不得不隱忍不發,暗自飲之。”
她掃視眾人,忽問薛泉:“愛卿以為,這茶葉之苦,與大齊幾十年來恥辱相比,孰甚之?”
薛泉心口猛跳,脊背緊張得近乎僵硬,她肯定道:“淪喪燕京之辱,令天下群臣心中甚苦,更過於此茶!”
薛玉霄“嗯”了一聲。
她站起身,掠過王婕。王婕雖然權鳳閣事,但她一心為完成王秀的遺誌,肯定不會反對出征。
薛玉霄的腳步走過袁氏、李氏、楊氏等諸多高門貴族,其中有的在鳳閣為顯要官職,有的則為閑散清貴之職,隻受賞食祿,幾乎沒有什麽事情做。她一一審視、考量而過,道:“你們也是這麽想的嗎?”
那杯清綠茶水彌散著熱氣,白霧徐徐,仿佛焦灼在眾人的心頭。
“從前,敵強我弱。”薛玉霄在殿前站定,門戶開著,她望向覆雪的碧瓦朱牆,“所以忍受虎狼吞食之苦,忍受國土分崩之苦,忍得牙根咬碎,合著血跡咽到肚子裏去。忍,這個字,真是大齊朝堂上眾位愛卿最擅長之事。”
“陛下。”張葉君按捺不住欲要起身。
薛玉霄抬手製止,繼續說下去:“然而朝堂高位、你們這些食肉者、食祿者,不過是名聲受損、壯誌難酬,真正將這份苦忍下來的,是離亂百姓、屍骸成山,是拓跋皇族屠城的斑斑血債。如今情勢倒轉,卻不敢立即征討,而要見那個被活捉的俘虜皇女……”
她說得笑了起來,笑聲帶著一絲譏諷之意:“接下來是什麽,議和?要一些錢糧,等著她們下一次的毀約偷襲?受襲的怎麽想都是百姓,不會是廟堂上的諸位啊!”
“陛下。”“陛下。”
又有數人起身,麵露羞愧之色,對著薛玉霄的背影行禮跪下。
一人動則眾人動搖。
薛玉霄沒有看她們,隻是說:“那隻是俘虜,是敵寇,是喪家之犬,不是你們的主子。”
“陛下!”
幾乎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薛玉霄道:“你們的國主在這裏,不在千裏之外的胡營。”
她轉過身,對眾人字句明晰地開口:“朕會禦駕親征,攻入鮮卑夏部皇庭之內,親手將新可汗斬之,收北方三十二部,過滄河,越崇嶺,統一天下。我要你們牢牢記住,你們所侍奉的國主是我,我能殺盡胡虜!”
“陛下——!”
眾人盡皆跪地,雖無一言相勸,但其中已有泣淚者。
不過三聲陛下而已,先是驚疑、畏懼,再是慚愧內疚,而後則悲壯痛苦,令人喘不過氣來。帝王威重至此,讓許多人幾乎反應不過薛玉霄的決定。
她朝軍府道:“各位皆是朕的愛將,明知我的心思。傳我旨意,命周少蘭將拓跋慈的首級砍下,派使節入鮮卑皇庭,將此頭奉於新可汗,就說,朕來殺她了。”
“是!”
薛玉霄又道:“後勤糧草之事仍然交給鳳閣調度。張葉君,你做糧草督運。”
張葉君深深俯身叩首:“謹遵聖命。”
滿座衣冠低首悲泣。她們在陛下的這番話中,想起了故去的王丞相,想起她臨終前向北高呼——但悲不見九州同,但悲不見,九州同。
薛玉霄沒有將這哭聲聽下去,隻是道:“鳳閣擬旨,擬好了送給我看。茶要涼了……喝一口吧,你們當中很多人,其實沒吃過苦,也並沒有忍受過。”
她不再多談,步出殿內。
……
為準備征伐之事,軍府名將倒是輪流過來拜見。薛玉霄挨個見了麵,看她們或是直接、或是含蓄的討要先鋒官職,她一概交給李清愁去管。
數個時辰後,薛玉霄回太極宮陪鳳君用晚膳。天尚未晚,裴飲雪想要起身布菜,被薛玉霄按坐下來,抓住他的手摸了好一會兒。
裴飲雪任由她撫摸,徐徐反握住,低聲道:“我聽聞你生氣了?”
薛玉霄道:“嗯……倒也不算。隻是有些時候,態度若不強硬一點,別人就會覺得還有轉圜的餘地。”
裴飲雪笑了笑,說:“我知道。你生得這樣麵容溫柔,要是不硬邦邦的說話,其他人還覺得你很好欺負呢。”
“是這個道理啊。”薛玉霄輕聲慨歎,湊過去問他,“我看起來真的很好欺負?”
裴飲雪盯著她,認真點頭。
他的手指抬起,緩慢地撫摸在薛玉霄的麵頰上,既是珍存愛重,又是意存憐惜,觸摸之間仿佛又千言萬語不盡。恰逢日暮斜照,霞光漫過桌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屏風上。
薛玉霄再靠近、愈發靠近,讓他能碰到自己。在一片描摹眉眼的輕撫中,裴飲雪低聲道:“把這個送給你。”
他抽回手,從袖中取出一物。
鑲玉錯金,鋒芒似雪,是那柄價值十萬錢的金錯刀。
薛玉霄凝望良久,接過此物,先是歎息,隨後又笑了笑,說:“好裴郎,怎麽還在袖中帶刀?”
裴飲雪靜靜望著他,岑寂少頃,回複道:“雖為利器,卻因為陪伴你出生入死,幾次遠行。我一定要貼身存放才覺得安穩……”
薛玉霄說:“我必攜之歸還。”
裴飲雪上前抱住她,埋在她懷中沉沉地吸了一口氣,低語道:“妻主,可有歸期?”
“待孩子出世。”她說,“生女則名觀宙,古往今來為宙。生男則名守真,抱誠守真,恪誌不違,你覺得怎麽樣?”
“……都很好。”他輕輕地道,“出於你的口中,一定都很好。”
他的聲音十分清潤。
正是這種柔和溫潤,仿佛能將她的一切都包裹起來。哪怕是薛玉霄這樣果決堅定之人,都在一瞬間心神恍惚,眷戀於溫柔之鄉。她垂下眼簾,心中震顫著泛起一絲將別的悵然,喃喃道:“宮中梅花開了,我折一枝帶走……”
“……好,代我請托它,讓我能夢見妻主。”
矢交墜兮士爭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