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裴飲雪的天賦靈悟,確實非常人可比。

薛玉霄評估了一下他做出來的香皂,就算還很樸素,但不管是清潔能力還是香氣,都大大地符合齊朝貴族的胃口,隻要推行出去,很快就會風靡京兆。

當然,它的成本也一樣不菲,光是原料裏的油脂,就已經成為尋常人家不能考慮的奢侈品了。

歸園後正好該沐浴就寢,薛玉霄打算親自試試。

她的長發柔順幽深,如同上好的錦緞,因為裴飲雪在旁邊,其他服侍她的幾個侍奴都不敢上前——他們怕被側君記住,像西院的那些公子一樣被打發出去。

薛玉霄沒能第一時間發覺,正迷茫地回頭,隻見到裴飲雪微微搖頭,上前半步,為她取下發髻上的名貴簪釵。

涼氣翻湧,四目相對,薛玉霄愣了一下,看著他低聲問:“你怎麽過來了?”

裴飲雪隻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因為我是妒夫。”

薛玉霄:“……冷笑話?”

裴飲雪把她發間的額飾取下來,放到侍奴的托盤上:“笑話?算是吧,還不都怪你……”

他說完這句話後,忽然自己也是一怔……他怎麽能說出這樣逾越的話來?裴飲雪,她稍稍和顏悅色一些,你怎麽連自己的處境都忘了?

薛玉霄略微不好意思:“行事必然得有個理由,不然惹人猜疑。你這樣的風姿,日後眾人見了你,也會說我眼光好,為博美人一笑願擲千金,這就是美談。我要是為了個俗人大動幹戈,其他人會覺得我是個瞎子。”

裴飲雪沉默不語。

取下發簪,薛玉霄躺到屏風下的小榻上,她此刻已經很累了,在搖動的燭光下,感覺裴飲雪修長微涼的手指,輕柔至極地拂過她的發絲……讓人心中寧靜。

發尾浸泡到銅盆水底,一圈圈地、如墨一樣散開。

薛玉霄問:“你自己試過沒有?”

“並未。”

薛玉霄道:“你該試試的,這樣才知道我說的沒有錯……好香啊……”

牡丹花的香氣從水中擴散出來。

他的手被熱水泡得微微泛紅,水溫中和了他天生孤冷的體溫,觸摸在她濕潤沉重的發絲間隙。裴飲雪並不精通這些服侍,他的動作難免慢了一些。

那些侍奴伺候她,手上總是似有若無地觸碰過來,但他卻沒有,隻是很認真專注地給她洗頭發……薛玉霄感到十分安全,等熱水洗去浮沫,裴飲雪將她的長發用布巾擦幹,晾在架子上,窗下夜風習習,並不至於寒冷。

這麽一套工程下來,其實已經過了尋常就寢的時間。

室內靜謐非常。

其他侍奴已經退下去了。裴飲雪站在另一側擦幹手,忽然道:“我有時真的很不懂你。”

薛玉霄心想,我看了那麽多穿書文,要是這麽輕易就被你看透,那我道行也太淺了。

她乖乖晾頭發沒有動,用手撥弄棋枰上的一副棋子,那是裴飲雪白日裏自己下出來的殘局,她掃了一眼,僅僅思考了五秒鍾,就續上了白棋。

裴飲雪走過來跟她對弈,執黑,權當解悶:“你會下棋?是什麽時候學的,我從沒聽說過。”

薛玉霄道:“我隻是不賣弄而已。”

她還真會下。也不知道業餘六段的棋力,在這個世界能不能拔得頭籌?她腦子裏有什麽多定式和殘篇,總不至於下不過裴飲雪……等等。

裴飲雪的棋力好像不在女主之下啊!

薛玉霄猛然想起,頓時專注了許多:“我隻是不精通規則。”

不過好在東齊的棋盤也是十九路棋,跟現代一樣。十九路是指圍棋棋盤橫縱各有十九條線。

原著裏棋力最高的就是女主,還因為對弈天下無敵,而被皇族謝氏請為座上賓,甚至成為皇女的棋藝老師。

裴飲雪一開始也隻是當解悶,但僅僅七八手過後,他的表情就鄭重起來,用難以描述的探究目光看向薛玉霄,再度抽回視線:“你不是薛三娘。”

薛玉霄波瀾不驚,頭都沒抬:“何出此言啊?”

“一個人不會性情大變到這種地步。”

“你了解我的性情?”薛玉霄問他,“我們第一次相見,就是挑開你的蓋頭。”

“你對我太放心了。”裴飲雪道,“就不怕我夜裏掏出金錯刀,一不做二不休……”

他話音未落,薛玉霄便抬起頭,她慢慢地靠近,一點點地蹭到裴飲雪的麵前,晾頭發的木架被帶的碰撞倒下,牡丹的香氣徐徐掃過,伴隨著她溫熱的呼吸。

裴飲雪向後退了一寸,又一寸,直到他單手撐住坐席,被迎麵熱息逼得偏過頭去:“薛玉霄!”

薛玉霄驚奇道:“你敢直呼我的名字啊?”

裴飲雪咬了下牙根,表情平淡冷漠:“那又如何?你剝了我的皮麽?”

薛玉霄笑道:“怎麽會?我看看裴郎有多大的膽子,到底能不能一不做二不休。”

裴飲雪:“……”

感覺被她罵了。但是沒有證據。

薛玉霄心情很好的挪回原位,哼著歌繼續下棋。

落子聲陣陣,但裴飲雪早就沒有方才冷淡如冰的心境,他胸腔裏的心髒砰砰狂跳,到現在還沒有停息——薛玉霄說得對,他對她的接近反應太大了……他看不透、猜不懂、無法理解,總是隻能淪為配合對方的境地,沒有絲毫主動擺布的權力。

裴飲雪思緒萬千,很快就讓她奪得上風。薛玉霄乘勝追擊,居然讓裴飲雪在中盤便已告負。

他在棋盅裏取出兩枚棋子放在棋盤上,表示認輸。

薛玉霄也很意外,嘀咕著:“這是不是能跟女主掰掰手腕了,就是東齊居然是白子先行,有點不適應……”沒念叨完,便攏起幹了大半的長發,關窗更衣,舒舒服服地鑽進被子裏。

**有兩張薄被,兩人平日裏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尊重,從不逾越,裴飲雪也就沒有說什麽。

今天好像有點不對勁。

薛玉霄穿著一件薄薄的裏衣,把頭埋進枕頭裏,等了半天,都沒聽見另一邊上床的聲音。

她抬眼望去,見裴飲雪坐在棋枰旁,皺眉沉思,一動不動。

怎麽……他這是被打擊了嗎?

用現代積累的定式和經驗打敗別人,確實有些勝之不武。薛玉霄摸摸鼻尖,略感心虛,用手拍了拍旁邊的空位,主動給他台階下:“快過來,圍棋隻是閑趣小事,你別太在意,我勝你隻是偶然。”

裴飲雪轉而望過來,看著她拍著空床鋪的手,一股莫名的熱氣從腳底燒到了耳後,這個舉動實在太狎昵了,他偏過目光,半是逃避、半是不甘地道:“既然無事,可否再與我手談一局?”

手談是下棋的別稱。

“啊……”薛玉霄埋頭,“不要啊……”

裴飲雪仍舊安靜地望著她。

薛玉霄想到他剛剛幫自己演了一場戲,又製造出了香皂,怎麽說也是功臣,於是在**翻滾扭曲,把被子都卷得亂糟糟地,才爬起來,重新坐到他對麵。

兩人重新開局。

就這樣,裴飲雪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輸了一整晚。

越是輸下去,他腦海中那句“我勝你隻是偶然”就越來越響,到最後,幾乎陰魂不散地纏繞在耳畔,反複響起。

薛玉霄垂著眼簾,困懨懨地陪他下。

怎麽會這樣……怎麽、怎麽能這樣?

他的棋道老師可是當今國手啊!

裴家的內學堂,當初就是以棋道國手前來授課為名的,裴飲雪恰好是當中最有天賦的一個,那位恩師愛惜他的才華,並不嫌棄他是男子,親自教導他,將他收為弟子。有恩師的庇護,所以他的處境雖然艱難,卻也能藏書識字,無所不通,這些貴重書卷,都是那位老師的贈予。

輸到天亮,園子裏響起一聲鶴鳴。

那是薛園的仆役給白鶴喂食的聲音。

薛玉霄差點睡著,被這聲叫醒了,她看向裴飲雪,見他的表情越來越冷,琢磨著是不是贏他太多次了,要不放放水……

想著隨便下了一手。

裴飲雪盯著她看,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你在讓我。”

薛玉霄立即否認:“我沒有!”

裴飲雪說:“你騙人。”

“我沒騙。”她一口咬定。

“你……”裴飲雪道,“你真是……太過分了。”

薛玉霄摸摸臉皮,底氣不足:“我真沒讓你,我發誓,如果我讓你了的話,就、就……生不出孩子!”

裴飲雪終於惱了:“你生什麽孩子!”

薛玉霄道:“啊?我……我不能……我?”

……糟糕,困糊塗了,這個世界是男的生……

裴飲雪調整著自己的情緒,道:“多謝你陪我下棋。”然後站起身,克製著自己從棋盤前走開,自顧自地重新洗漱了一下,脫鞋就寢,還睡在了外圍。

薛玉霄揉了揉發酸的胳膊和腰,吩咐門外的人今天不要進來伺候了,然後默默地脫掉繡鞋,從床尾往上爬。

裏麵是空著的,她得睡裏麵。

薛玉霄爬到一半,聽到他輕輕地問:“你明天還陪我下嗎?”

薛玉霄手一抖,差點栽到他身上——越是棋藝好的人,就越是癡迷瘋魔,她幹嘛手賤去擺弄那盤棋,跟裴郎日夜對弈這活兒不是女主該幹的嗎?我是反派啊!

她頓了頓,道:“我幫你找個陪練。”

裴飲雪道:“一般人在我手下過不了五十手。”

薛玉霄道:“這個人很厲害的!我贏你隻是偶然,她……”

裴飲雪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薛玉霄的聲音逐漸減弱,隨後輕咳一聲,鑽到最裏麵,蓋好被子,悄悄地道:“好吧,我贏你也不是偶然,我慢慢教你,真的,沒騙你。”

裴飲雪這才縮了縮,把被子蓋過頭頂,安安靜靜地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