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李芙蓉看著她氣勢洶洶的模樣,一口血壓在胸腔裏,惱火道:“姓薛的,你別血口噴人,做什麽都講究一個證據,把你院裏的人拉出來當麵——”

冷風一拂,她腦子裏激靈一下,登時住了口。

跟她後院裏的郎君拉扯不清雖是欲加之罪,但打探她的消息散播出去,這件事就可大可小了,往大了說,可以說就是因為這樣才導致王家悔婚的——對於世家女來說,挑選一個門當戶對的主君是人生大事,真要把這屎盆子扣到她頭上……

李芙蓉的氣一下子泄了,語氣也軟了三分:“你想怎麽樣?大家都是仕宦之家,三娘何必鬧得這麽沸沸揚揚,我們誰臉上都不好看。”

薛玉霄冷笑道:“這下覺得顏麵不存了?跟我去寧園,見見你母親,看李大人怎麽說!”

李芙蓉已經成家,她身為嫡出長女,依傍著李氏寧園修建了春水園,跟當今李氏的當家主母——在朝的大司農,就背靠背相隔了一條街,薛玉霄的聲勢浩大,說不定那邊已經被驚動了。

跟崔明珠一樣,這些名門貴女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女性長輩,李芙蓉登時急得汗都冒出來了,擠出一個笑容湊到薛玉霄跟前,道:“這都是一場誤會,我怎麽可能真做出那種事呢,薛嬋娟——”

她一靠近過來,薛玉霄便略微鬆手,側身上前半步,把裴飲雪擋在身後。

這個舉動提醒了李芙蓉,她舉起提燈,向裴飲雪望了一眼。

光線昏暗,朦朧的暗淡燭影中,隻能看清他不俗的五官輪廓。李芙蓉似乎覺得他是一個突破口,轉而道:“裴郎君,你倒是勸一勸嬋娘,這樣的事怎麽能鬧出去?還是得尋一個解決辦法才好。你們男兒家能勸住妻主不動怒,這是賢德的好名聲啊。”

薛玉霄的手背在身後,隔著一層薄紗捏了捏裴飲雪的手指。

裴飲雪淡淡道:“李娘子,他們吃裏扒外花著薛家的錢,不把這筆窟窿填上,如何要人息怒?”

終於說到重點了!

薛玉霄假裝攔他:“這是賠幾個錢能罷休的事情嗎?我也太輕饒她了。”

李芙蓉這才看清形勢,恨得牙根癢癢。這根本就是來要錢的!

薛園雖然沒有徹底營建完畢、尚未取正式的名稱,可就光是那園子裏的奇珍異草、豢養的鹿與鶴,價值萬金,那些小郎君吃幾頓飯,也算是窟窿?

但形勢比人強,不得不低頭。李芙蓉連忙控製著表情,露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臉:“這是理所應當的,三娘,他們能花得了幾個錢,我將錦水街的三個米鋪給你,那是我家的產業。”

薛玉霄仍舊冷著臉,道:“我缺你那幾鬥米?還是找李大司農來做主,看她女兒是如何欺負我的。”

她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誰能欺負得了她?李芙蓉抽出手帕擦汗,咬著牙道:“那幾個米鋪的糧食來源就在京兆,有幾百畝田地,一並送你。對麵還有兩家織布坊,我手底下的布坊是最好的,繡郎的手藝冠蓋京兆,你知道,名聲是最昂貴的東西……”

薛玉霄麵露猶豫。她想光送我鋪子有什麽用,便道:“連帶著裏麵的女工和繡郎都一並送我吧,身契送到我這來。”

李芙蓉:“……”

裴飲雪:“……”

薛玉霄不知道,齊朝有納繡郎為侍的習俗。因為他們手上的活計好,所以經常被主君挑選進來伺候主母,針織紡線之類的物品做得精巧,外人看見了,也會誇主君照顧得好。

她這麽說,李芙蓉反倒鬆了口氣——這才是她印象裏那個薛玉霄嘛。她算了算損失,心中滴血:“好,好,保準一個不少地全都送給你。”

“這些人可都要幹幹淨淨的,要是你再弄出這樣的事……”

“絕對不會。”李芙蓉保證,“我回去好好管教下人,不讓下人給嬋娟你添堵。”

薛玉霄這才轉怒為笑,突然親熱地勾住她的胳膊,好姐妹似得:“這就對了,其實你上次在清談會上為難我,我一點兒都不生氣,要不是你,我怎麽好揚名呢?多虧了芙蓉娘搭的台子啊。”

李芙蓉麵色僵硬,笑容都快從臉上整塊摔下來了。

“可惜你一時糊塗,以後可不許這樣了啊,我真的會不高興的。”薛玉霄笑眯眯地道,“聽說京郊那塊皇家公田,讓司農卿出租給農戶耕種,比市場要低的價格收取農稅,用來平抑物價、與民休息?”

司農卿就是大司農的敬稱,指的是李芙蓉的親生母親,位列九卿之一的李靜瑤李大人。

李芙蓉驚道:“你從哪兒聽說的?我並沒有讓人往外說,你……”

薛玉霄不會也在她家安插了探子眼線吧?

薛玉霄拍了拍她的手背,自然是從劇情裏聽說的。她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大人八成會把這事交給你,芙蓉娘,你聽我一句勸,千萬不要把好處全給自家的佃戶農民,也要讓那塊公田附近的百姓見到活路,我是真誠的奉告你。”

她眼神清澈,語調溫柔,看起來特別特別真誠善良。

李芙蓉剛被敲詐了一番,半句話都沒聽進去,隻想送走這尊瘟神:“好好,我知道了,深更半夜,這點小事別驚動了太多人,來人,送三娘子回去。”

薛玉霄點到即止,說不動也不強勸,這才帶著裴郎回到馬車上。

等到李芙蓉將裝有店鋪契約的木匣送來,薛玉霄點數完畢之後,馬車以及前呼後擁的幾十家兵,才浩浩****地駛回薛園。

車輪轆轆。

裴飲雪很是安靜,薛玉霄卻有點神經活躍,她用手摸著團扇上的繡圖,谘詢道:“她送的鋪子大概值多少錢?”

裴飲雪道:“你怎麽覺得我會算?”

你可沒少給女主掌管店鋪產業的賬本,管家全能可不是說說而已,別想騙我。

薛玉霄的眼眸明亮,堅定道:“你肯定會。”

裴飲雪:“……能買下兩個我還多。”

薛玉霄道:“……這已經是衡量價值的單位了嗎?你看你,怎麽記仇到如此。”

裴飲雪沒有回答,他抬手輕輕掀開車簾,注視著籠罩在夜色當中的陪都,半晌後道:“你跟我預想當中的全然不同。我旁觀你的每一個舉動,都如同下棋一般,環環相扣,絕無閑筆,你要這麽多錢做什麽?”

“正要跟你說。”薛玉霄正色道,“李氏以大司農為首,她們家在京兆的糧鋪田地也非常多。雖說士族不以經商為主業,都是讓庇護的家族仆役們去做,但歸根結底,主人還是她們李氏。我正需要大量的糧食來做烈酒,她是年輕女郎當中最可能拿的出來的人。”

“據我所知,薛氏的祖業就在京兆。”裴飲雪道,“你家的田地比她,恐怕隻多不少。”

“那是祖宗基業,經營祖業的人隻認我母親,不會認我。”薛玉霄考量道,“我還沒成家,至少要迎娶正君、身上有功名之後,才能說得動話。”

裴飲雪歎道:“你這樣營造出寵愛我的名聲,將來相看正君時,恐怕有所妨礙。”

薛玉霄愣了愣,她腦海裏其實第一反應是將裴飲雪扶正,但很快她就想起萬能的裴郎是女主的官配,這麽清心寡欲又為人正直的小郎君,早晚要跟別人跑了,不由得泛起淡淡的憂愁,跟著歎道:“是啊,我好不容易買的。”

裴飲雪:“……”你說我該不該記仇。

薛玉霄又馬上道:“沒關係,我們接著說。除了田地產業之外,其他的店鋪我還是使喚得動的,我要派人去按照我的方法釀造烈酒,反複蒸餾提純,然後兌水做出濃度七十五的消毒酒精,用來——”

裴飲雪眼神專注地看著她,即便沒聽懂,也不曾打斷她的話。

她說到此處,兩人正好四目相對,燭火之中,留卻一對盈盈的眼。

薛玉霄沒移開目光,是裴郎接觸到她的視線,率先轉移開了。他目視前方,長長的睫羽被映出影子,側臉在燈下照得朦朧溫柔。

“用來,救人。”她說。

“救人?”

“你不知道。”薛玉霄慢慢地道,“凡有戰事,必有死傷,一旦白骨曝於野,屍首無人收,就很容易爆發大規模的傳染病,也就是時疫。”

裴飲雪再度看向她。

“如果我將可以消毒的酒做出來,可以防止傷者病菌入體,形成不可醫治的高熱。來不及填埋屍體或者填埋後的環境,也可以用酒來防止一些疫病傳播……不過我不是學這個的,我隻是有這樣的想法,受限於大齊的煉酒技術和蒸餾環境,具體能不能行,我也不知道。”

簡單蒸餾因為有水蒸氣的加入,至多隻能得到百分之九十五濃度的酒精,最好是按照這個比例調配濃度……即便沒那麽精準,消毒效果略微減弱,但有也總比沒有好。

這是裴飲雪第一次從她身上看到猶豫和懷疑,這也是他第一次這麽直觀地聽到她說“救人”。

裴飲雪忽然覺得非常不解。她既然將百姓的命放在眼中,又怎麽做得出剝皮取樂的事?

他注視著薛玉霄看了很久,道:“你到底為什麽要這樣。”

在大貴族眼中,平民百姓的命,還能算是命麽。

薛玉霄沒反應過來,道:“什麽為什麽?”

裴飲雪反而不說了,他道:“……我按照你說的方法做出來一小塊……新的皂角,在裏麵加了牡丹花,你要試試嗎?”

薛玉霄眨了眨眼,有點興奮地道:“真的嗎?這麽快,你是叮當貓麽?”

“叮……什麽?”

薛玉霄攬住裴飲雪的肩膀,很熱情地道:“就是一種可愛的發明家,裴郎你真好,我回頭把酒精提純的過程也給你寫出來……嗯?這裏還是癢嗎,怎麽又僵住了。”

裴飲雪麵色凝固。

他抬起手,沉默無聲地把她的手指從肩膀上拂下去,滿身華服也壓不住那股涼颼颼的冷氣,緩緩地偏過頭,語調清寒:“別拉拉扯扯的,讓人看見。”

薛玉霄看了一眼烏漆墨黑的車外,別說行人,連個鳥都沒有。

“讓誰看見,鬼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