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京兆,椒房殿。
天色剛剛明亮,宮內常侍自內侍省而來,隔簾將謄抄的文書遞給殿外侍奴。侍奴躬身一禮,雙手接過,轉入內室。
裴飲雪起身洗漱時,還劍展開文書,從旁閱讀,說道:“……捷報頻傳,已下朔州,此後當直取燕都……”
裴飲雪用布巾擦拭麵上的水珠。他的發絲沾了清水,黑發微微潮濕水潤,而在一片烏黑之間,更多的、難以遮掩的白發摻雜其中,成縷地交錯在青絲裏。
還劍慢慢停下話語,望著他低聲道:“公子,陛下交戰得利,應當很快就能取下燕都回朝,到時候就能……就能陪伴於您了。”
裴飲雪看了他一眼,望著自己近些日子愈發冰冷的手指,室內火爐燒得溫暖,而指間卻流露微微僵硬之意。他沉默了片刻,道:“我已數日不見外人,你要嚴謹叮囑,不允許麵生的人擅自進來侍奉,更不允許將我的消息流傳出宮,隻說是孕中懶怠貪睡,其他的一個字也不可以提,尤其不可泄露給前朝知曉。”
他的寒症比想象中發作更快,這似乎是身懷有孕所帶來的變化。
還劍哽了哽,垂首應答:“是。”
“還是找不到七郎的蹤跡嗎?”
“崔神醫前些日子出現在忻州一帶,仍向北而行,大約已經過了邊境,到了兩軍交戰之地。忻州暫定的通行驛站收到鳳君懿旨後,已經拿著令牌派人向北尋找,說不定很快就能遇到神醫了。”
“忻州……”裴飲雪在腦海中思慮片刻,“……他是隨著戰事而行的。七郎一路行醫、救死扶傷,才能捕捉到他的行蹤軌跡。他這條路線,幾乎是尾隨大軍而去,是為了,陛下。”
“還要再傳令請神醫回京嗎?”
“不必。”裴飲雪道,“不急著詢問他,既然如此,讓他留在北方吧。”
“可是您的……”
話音未落,殿外宮侍提聲稟報:“鳳君,王公子奉旨前來。”
“請他進來吧。”裴飲雪答。
這是他近些天以來見到的唯一一個外客。
椒房殿中間放了一架朦朧的山水畫屏。隔著屏風、珠簾,一個隱約的人影從殿外入內,他披著一件厚披風,道袍、玉蓮花冠束發,廣袖博帶,神色清淡,身如流風翩然。
是王珩。他看上去比往日要更堅韌、更內斂。王珩抬手行禮時,周遭的侍奴已經引導他上前入座,他卻沒有動,而是望了望畫屏之後窺不見的模樣,問道:“你生病了?”
裴飲雪疏懶的眉峰立即攏緊,微凝地聚在一起,他道:“何以見得。”
“傳召我入宮不是為了這個嗎?”王珩道,“我聞鳳君數日不曾會見宮中常侍,前幾日鳳閣受到前線軍報,擔憂不已,向椒房殿求見索請筆墨、規勸陛下,隻得書信,卻沒能見到真容。我猜想你也許是病了,為了不動搖人心,更為了不讓她分心,所以一言不發。”
裴飲雪輕輕歎了口氣:“義弟的話真是刺痛了我。”
“是我太明白你。”王珩道,“我知道你所顧忌、所愛重之事,我知道你心目中高於一切的是什麽。我想這也是你請我過來的原因。按照常人所想,你這時候不應該請我,應該請兩位王君才是。”
兩位王君指的是薛玉霄的兩個哥哥。
裴飲雪便直接道:“我雖然敬重兩位王君,但他們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告訴妻主和母親。”
“你焉知我不會說?”王珩問。
“那你會嗎?”裴飲雪反問。
王珩沉默片刻,道:“……不會。”
他走上前來,說了下去:“不論私情,隻為了她對我的恩,我也會幫你的。但隻有論起私情,我才能諒解你的苦心,幫你代辦宮務,隱藏此事。司空大人和兩位王君雖然好,但一心隻考慮陛下的想法,若是知道你生病,定會傳達於千裏之外,通曉於陛下案前,這不是你想要的。”
“世間之人,都看輕了妻主待我的心意。”裴飲雪低語道。
“不錯……”王珩歎息般地這麽說了一句,要他承認這種話其實是很難的,但真的說出來,反而有一種胸腔中一切皆空的釋然。他話語微頓,道,“也看輕了裴郎君待她的心意。”
他接過侍奴遞來的鳳君懿旨,這是暫封他為內侍中的鳳詔。王珩看了看上麵的鳳君寶印,道:“等到你病疾大愈,這道懿旨我將奉還如初。……不過,論起交情,你跟謝四的交情還更深一些,怎麽不……”
他說到這裏,忽然反應過來。謝不疑雖然在宮中生活多年,但從未掌握實權,他那個四殿下的名頭跟空架子差不多。
讓謝四進宮管事,還不如讓他在大菩提寺種菜呢。種菜尚且能有所收獲。
王珩自知提到了行不通的話,對自己的疏忽輕輕一笑。他收起鳳詔,說:“他的脾氣可沒有好上半點,遇見我還是那麽明嘲暗諷,等你好了,我陪你去見他,在京郊的柳岸青旗下沽酒……年關已過,又望見春日將至。那時,就會暖和很多了。”
他的言語很溫和平靜。
兩人的交情算不上深厚,此前還有過嫌隙、心生齟齬。但此時此刻,性如三春之柳的王珩是真的希望他能好起來,比起他的命中交錯和遺憾,他更不願意見到有情人再生遺憾、不願意見到這世界上因為命運弄人而生出更多的眼淚。
……
“嘶……”
薛玉霄捂住心口,一股莫名的寒意遁入胸腔。她攥緊手中的地形圖,掌心的冷汗滲透進絹絲之中。
“怎麽了?”李清愁扶住她的肩膀,“不會是昨日喝了冷酒,今天就手指打顫發抖吧,見效這麽快?”
這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簡直像是寒光乍現。薛玉霄揉了揉胸口,覺得忽然又恢複如常,她思考了片刻,坐直道:“我們明天打燕都吧。”
李清愁詫異地微微睜大雙眼:“……明天?”
“嗯。”薛玉霄嚴肅道,“方才一定是上蒼給我的指示,切不可給敵人喘息之機。”
“你一個天若不公則反之的人,居然還能有上蒼指示。”李清愁信不了一點兒,“是不是因為冰快化了?”
薛玉霄道:“瞞不過你呀。”她放下地圖,從親衛手裏接過一件厚披風,起身撩開營帳,與李清愁立在大帳邊向北望去。
“燕都她一定會守,但因為朔州之慘敗,拓跋嬰其實在回到錫林補充兵力之前都很難有勝算。但她隻要熬、隻要堅壁清野地拖下去,等到北方的幾條大河冰消雪融,我們再向北追擊就要渡河,兵法中常言,渡河而半,擊之。這樣的道理她不會不懂。”
“雖說鮮卑騎兵不善水戰,但突襲的一方比起渡河遇襲的一方,優勢太大。”李清愁跟著她的思慮順下去,“如果她真的以你所言,將燕都的糧食房舍清除,舍棄外圍的城鎮郡縣,固守主城。又該怎麽辦?”
堅壁清野帶來的最大問題不是難以攻伐,而是即便奪取到了周圍的郡縣,也得不到任何物資。對這樣的戰爭來說,攻之不拔、路之無獲,這是一個很嚴峻的情況。
正常情況來講,攻下忻州時,糧食所得八十萬斛。攻下朔州時,所得糧草軍械、城內降軍,又是一批龐大的數目。這些都能支撐薛玉霄向北方繼續揮師。
“她要是真這樣,那就不打了。”薛玉霄幹脆道。
李清愁:“……你說點不讓我眼前一黑的,行不行?”
薛玉霄笑了笑,道:“我們就繞道去幽州嘛。她堅守燕都,龜縮不出,我等便直接去打幽州監軍司。同時截斷燕都到幽州的情報往來,讓兩方皆為孤城,散布幽州投降的消息。隻要拓跋嬰懷疑幽州投降,那她的燕都就完全守不住了。我們一旦斬獲幽州的糧草和補給,將她圍困至死,不是難事。她一定會著急地尋覓其他辦法。”
李清愁道:“要是其他各部來援呢?”
薛玉霄攏了一下披風,披著半身朝霞,在大帳前的雪地裏來回走了兩步,道:“以我的名義向拓跋晗發信,問候四殿下身體如何,就說我們已經圍住了她三姐,北方各部無人統率,此時不攻打錫林,取皇位以自立,更待何時?”
李清愁眸光微亮,先是點頭,正要交代人去辦,見薛玉霄又擺了擺手,說下去:“給拓跋晗在豐州的部下發函,就說,拓跋嬰以鴻門宴誆騙我過去,與我協議殺了她四妹,我寧死不從,僥幸逃脫,然而卻攔不住這個毒辣之人戕害親妹。如今拓跋晗已經死在她這個凶狠之人手中,還請各位忠臣良將為明主報仇。如果路途不通,可以向我借道,拓跋嬰設計害我,我立誓殺她,定然相助。”
李清愁:“……你……”
薛玉霄思緒不斷,盯著腳下覆蓋著霞光的薄雪:“她們要是相信,自然會去幫我圍燕都,不必動用我們的中軍。她們要是不信,一定覺得我有詐,不敢發兵。這種情況下就算拓跋晗這個正主發信求援,都未必能調度得動,會覺得是我偽裝蒙騙之計。這樣,她大概率打不下來錫林。”
李清愁沉默片刻,道:“……當你的謀士還真是無用武之地啊。”
薛玉霄道:“哎呀,不可這麽說,我可是善待謀士的。明日就圍燕都攻打,她如果真的堅守不出,就依此行事。”
李清愁頷首應允。
次日,拔營前行三十裏的大軍抵達燕都主城之下,眾人略加修整,過了午時,擂鼓請戰。
昔日的皇都沉寂無聲。在拓跋嬰堅壁清野的指示下,許多百姓都為了生計加入齊軍後勤,否則沒有糧食,在外隻能活活餓死,這樣一個十分繁華富庶的城池,此刻顯得格外的清冷蕭索。
齊軍擂鼓過三通,無人應答,城前掛起免戰金牌,拓跋嬰拒不應戰。
薛玉霄沒有再攻,留了一部分兵力在燕都周圍佯攻,每日擂鼓、揮旗,大聲辱罵拓跋嬰。而自己則率一眾精兵和左右軍繞路前往幽州,將幽州邊境蠶食吞沒,一路攻下遼南、承安、北雲三個郡,重新得到了兵馬補給。
幽州監軍司大受震動,立即調兵前往北雲郡對峙,監軍司匯集兩萬人馬,現行斥候就有兩千餘人,頻頻向燕都刺探情報,試圖夾擊齊軍。
音訊如石沉大海,偽造的消息流傳不斷。又過了十日,幽州受挫後投降的消息在燕都內流傳發酵,醞釀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太始元年二月十八,拓跋嬰撕碎了又一封薛玉霄寫給她的“關切問候之信”,嘔出一口血來,她抹去唇邊鮮血,寒聲道:“無論如何,她攻打幽州是真,我們應當立刻掉頭出兵,否則等到幽州監軍司陷落敵手,就完完全全成為一座被圍困的孤城了。”
黑雲壓城城欲摧(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