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謝秉安:……

他住的是罩房,這種屋子一般是官員府邸裏留給侍衛住的,且桌上正放了兩套侍衛服。

她身邊也有侍候的丫鬟,還請得起大夫,怎會親自幹伺候人的活?

謝秉安鳳眸微眯,不著痕跡的打量了一番正在擰巾帕的蔚姝,許是擰的有些費力,女人白皙的臉蛋染了些緋紅,鬢角也沁了些薄薄的汗。

她低著頭,白玉珠耳墜隨著她的動作,在脆弱的脖頸處搖搖晃晃。

蔚姝走到床板前,伸手將巾帕遞給謝秉安,嗓音細語軟綿:“你身上有傷,不宜碰水,先用帕子將就的擦一擦。”

他手上和臉上的血在幽暗的燭光下瞧著有些滲人。

蔚姝本該是怕的,但得知他是從鬼市裏逃出來的,便覺得沒有那麽怕了,反倒有些可憐他的遭遇。

謝秉安接過濡濕的巾帕擦拭臉上的血跡,隨口問道:“這是哪裏?”

蔚姝以為他在擔心鬼市的人找到他,安撫道:“這裏是戶部尚書的府邸,就在皇城腳下,隔壁街是大理寺,穿過兩條街往西走又是詔獄,詔獄是宮裏頭那位權勢滔天的掌印的地界,鬼市的人不敢過來。”

想到謝狗,蔚姝心中就升起滔天的怨氣。

若不是謝狗,楊家就不會出事,外祖父和舅舅也不會死,娘也不會死。

蔚姝又道:“我聽說掌印又凶又壞,是個睚眥必報的老太監,你安心住在這,鬼市的人不敢在他的地盤上鬧事。”

謝秉安:……

他涼涼抬眼,掃了眼還在自顧自說的女人。

蔚姝察覺到他的情緒比之前還要冷,以為他又被她口中的謝狗嚇到了,又轉了話題:“我去換盆水。”

蔚姝換了兩盆水才讓溫九擦幹淨手掌和臉上的血跡。

她看著溫九的臉,錯愕的怔了一下。

男人五官容貌昳麗清雋,鼻梁高挺,眉峰冷厲,眼皮低垂著,狹長的眼睫擋住了眸底流動的情緒,上挑的眼尾裹挾著幾分涼薄的散漫。

蔚姝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盯著一麵之緣的男人看了許久,當即羞愧的紅了臉,端著水盆走出罩房。

謝秉安看向窗牖外離去的背影,漆黑的眸諱莫如深。

戶部尚書。

那便是蔚昌禾的女兒。

若他沒猜錯,她應是正妻楊秀怡之女,楊嶽武的外孫女。

三年前楊家全族落罪被誅,楊秀怡因嫁於蔚昌禾逃過一劫,自楊家消失後,長安城內很快就傳出了蔚昌禾寵妾滅妻的醜事,他即使身處宮裏也有所耳聞。

翌日一早。

雲芝拿著夫人生前沒吃完的藥去宋大夫那換藥,董婆婆一早起來就去膳房端早膳。

府裏最好的膳食都端到了碧霞苑和香珊苑,範姨娘母女每日的吃穿用度過得比其他府裏的正妻都滋潤。

自從三年前範姨娘掌家後,緋月閣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一日三餐簡單到沒有什麽葷菜,甚至連上等丫鬟的夥食都比不上。

現在後院又藏了個病患,多一張嘴吃飯,三份早膳定是不夠的,可董婆婆也不敢多要,怕令人起疑,若是被旁人知道小姐在罩房私藏外男,是要毀聲譽,受家法的。

天氣悶熱,屋裏也有些待不住。

董婆婆將端來的早膳放在花藤架下的石桌上,見蔚姝將她自己的那一份放在木盤裏,準備端到罩房去,董婆婆快速兩步攔在她身前,皺眉勸阻道:“小姐,你這是要端給那個男人嗎?”

蔚姝笑道:“天氣炎熱,我也沒有胃口,就先讓溫九吃著,他受了很重的傷,需得好好養著。”

見她如此,董婆婆歎了一聲:“老奴待會去小灶給小姐單獨做點早膳和點心。”

範姨娘掌家後,每個月給緋月閣分的月例都不夠夫人的藥錢,這三年夫人的藥都是用當初從楊家帶過來的嫁妝買的,嫁妝再豐厚,也架不住日日的藥錢和給夫人滋補的吃食費用。

現在夫人沒了,小灶裏還存了些吃食,加上每個月分下來的月例,也足夠溫九的膳食了,頂多再分兩個月的月例小姐就要進宮了,到時別說溫九的去處了,就是她和雲芝的去處都是個問題。

董婆婆越想越難受,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接過蔚姝手中的木盤:“小姐還是待字閨中的女子,怎能往外男的屋裏跑,還是老奴去吧。”

蔚姝點了點頭:“辛苦婆婆了。”

這兩日有董婆婆照看著溫九,蔚姝就沒去過罩房,一直待在屋裏,想法子給溫九湊買藥的錢。

娘的藥給溫九換了六天的藥,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也不知他的傷勢如何了。

蔚姝依舊換了一身白色的衣裙,看著桌上擺著孤零零的靈牌,眼裏又泛起水霧。

她曾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有恩愛的爹娘,有疼她的外祖父和舅舅,有保護她的宴書哥哥,就連宴書哥哥的母親長公主也將她視如己出。

她以為自己會一直幸福下去,可是,直到楊家出事的那一日她才徹底看清楚所有人的真麵目。

楊家人前腳落罪,爹後腳就冷落娘,把偷偷養在外麵的外室與女兒光明正大的接回府裏,那時她和娘才知道,原來爹還有一個私生女,叫蔚芙蘿,隻比她小三個月。

那對母女進府後作威作福,仗著爹的寵愛,對她和娘一度的磋磨苛待。

而爹……那個狠心的男人,對此置之不理,三年來從未看過娘一麵!

而往日裏將她視作親女兒的長公主也不再待見她,甚至逼迫宴書哥哥與她退婚,另娶她人,若不是宴書哥哥堅持,她怕是早已和宴書哥哥斷幹淨了。

沒想到兜兜轉轉了三年,她還是和宴書哥哥走到了這條絕路。

蔚姝給楊氏上了一炷香,低聲呢喃:“娘,女兒很快就來陪您了,下輩子,我們再也不要遇見爹這個負心漢了。”

她在靈牌前與楊氏說了說話,隨後擦掉眼淚,打算去後院看看溫九的傷勢情況。

後院的罩房裏。

四周種的樹多,枝葉繁茂,擋住了大半照射下來的熱意一踏進去就感受到一股涼意。

謝秉安半坐在靠著窗牖的床板上,蒼青色破碎染血的衣裳換成了黑色的侍衛服,一頭墨發用一根青木簪著,其餘的頭發散散的披在腦後。

他低垂著眸,修長如玉的手指翻過一頁信紙,不知看到了什麽內容,舒展的眉峰冷冷皺起,散漫的眼尾也挑了幾分戾氣。

東冶規規矩矩的站在邊上,大氣不敢吭一聲。

他們幾乎將整個長安城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主子,還是昨夜在戶部尚書的府邸後門發現了主子隨身穿的蒼青色衣袍,才知道主子藏在這裏。

而且還是藏在楊嶽武的外孫女的院子裏。

若是被蔚小姐知道主子的真實身份,依照楊家和主子的恩怨,蔚小姐怕是恨不得一刀了結了主子,還怎會好心救下他。

謝秉安看完信,將信遞給東冶。

東冶將信放在油燈上點燃,看著信紙燃盡後,才壯著膽子低聲道:“主子下落不明的消息整個長安城都傳遍了,奴才既然找到了主子,這就接主子回宮養傷,這個破地方哪是主子待的地方,還沒咱巡監司的淨房大呢。”

謝秉安眼皮輕抬,眸色寒涼的看向他。

即便一個字也沒說,可身上那股渾然天成的冷冽氣息就足以讓東冶寒毛直豎。

他趕緊閉嘴,等待主子指示。

謝秉安的眉心擰著煩躁:“我記得聖旨上寫的是蔚昌禾的庶女蔚芙蘿,怎麽換成蔚家的嫡長女了?”

他也是方才知曉這道聖旨未經過他的授意就下到了尚書府,且連聖旨上的名字也被動了手腳。

東冶道:“回主子,聖旨下到尚書府的前一天主子受傷失蹤,奴才們都急著找主子,沒把心思放在聖旨上,故而才被有心人鑽了空子。奴才覺得咱們巡監司裏有內鬼,不然放在機要閣裏的聖旨怎會被人動手腳,主子秘密出宮的計劃又怎會被燕王知曉。”

一股熱風從窗外吹進來,拂動了男人的長發。

謝秉安看向橫在窗牖前的枝頭,枝頭細嫩,就像那女人纖細脆弱的脖頸。

一掐就斷。

他懶懶的搭下眼簾:“暫時先別對外說找到我的消息,就讓燕王等人認為我重傷失蹤,趁此機會,你好好查一查燕王安插在巡監司和東廠裏的暗釘,揪出來關到詔獄,等我回去親自審問。”

東冶點頭,又看了眼簡陋無比的罩房,實在忍不住,又問:“主子,要不奴才給您換個藏身的地方,住在這太委屈您了。”

謝秉安看了眼一覽無餘的罩房:“這裏最合適不過,她是陛下親選的妃子,不僅是尚書府的女兒,也是楊家唯一的外親,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楊家與我的恩怨,燕王的人不會查到我藏在這。”

東冶了然,總算是放棄了再勸說主子的心思。

他拿出帶來的上好金瘡藥:“主子,奴才給您上藥。”

謝秉安冷淡的嗯了聲,東冶扶著他下了床板,為他褪去侍衛服,剛將金瘡藥倒在主子後背的傷口處,外麵就傳來了腳步聲。

房門輕叩。

蔚姝的聲音從外麵傳來:“溫九,你醒著嗎?”

溫……溫九?!

聽到這個姓氏,東冶驚的手忽地一抖,金瘡藥大麵積灑在男人的後背。

灼燒的劇痛感瞬間從傷口周圍蔓延到四肢百骸,謝秉安眉峰緊皺,肩甲和肌肉也在一瞬間繃得極緊。

東冶嚇得眼皮子狠狠一跳,正要認錯,就聽主子冷冷的吐出一個字:“滾。”

東冶:……

他將金瘡藥放下,閃身躲在窗牖後麵。

屋外,蔚姝許久不見溫九回話,生怕他又暈過去,再一次擅自推門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