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男人垂下眼,第一次開口:“你在哪救的我?”
許久未開口的聲音沙啞又幹澀,像是從喉嚨深處破出來的一樣。
蔚姝見他收回視線,這才自在了一些:“我是在普關街的小巷子口看見你的。”話一頓,又好奇地問道:“你怎麽帶著一身傷倒在那?是被仇家尋仇了嗎?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
一會的功夫,蔚姝問了一籮筐的問題。
此人來曆不明,緋月閣也隻有她們三個不會武力的女子,她隻是想打探清楚他的底細,保證他不會傷害到她們。
男人抬眼看向她,眸底閃過一縷難以察覺的寒意。
蔚姝又被他看的後背冒寒氣,明明對方隻是再平淡不過的一個眼神,她就是莫名覺得毛骨悚然。
雨水砸在瓦片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死寂。
男人移開眼看向窗外,聲音一如方才的冷淡:“我是從鬼市逃出來的奴隸,姓溫名九,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鬼市——
蔚姝對這個地方有點印象,就在長安城內,每晚子時,持鬼市所屬的令牌才能進去。
三年前舅舅偷偷去過一次,被外祖父知道後,差點被打死,為了這事,舅舅還跟外祖父賭了一個月的氣。
那天晚上,外祖父抱著她坐在舅舅房外的台階上,告訴她,那裏住著的都是亡命之徒,是專門跟朝廷作對的人,向楊家這樣專為朝廷效力的人,一旦被他們知道舅舅進了鬼市,定讓他有去無回。
她知道外祖父是說給舅舅聽的,隻是身為長輩拉不下臉麵,就用她來做掩飾。
蔚姝雖然沒有去過鬼市,但看溫九這一身傷,也知道他在裏麵過得是什麽日子。
難怪他看人時,眼神裏帶著凶戾與戒備,這或許是常年的習慣使然造成的。
蔚姝看向男人,神色認真道:“你既然從那個牢籠裏逃出來了,就忘掉從前吧,暫時先在我這裏養傷,等傷養好了,你的去留我不幹涉。”
她還能在緋月閣待兩個月,至少在這兩個月裏她可以給他一個安身之所。
男人的目光從窗外轉到蔚姝的臉上,沒有波瀾的眼底第一次浮現出一縷詫異,在看到她臉上的認真時,又皺了皺眉。
這個女人,當真是毫無一絲戒備心。
宋大夫是冒著大雨來的,年近五十的老頭,下顎的胡子被雨水打濕,擰成一坨,手裏的油紙傘斜向肩上背著的藥箱上,另一邊的肩膀已經被雨水打濕浸透。
來的路上雲芝把那人的狀況說了一遍,沒一會宋大夫就從屋裏出來了,對蔚姝說道:“他把淤血咳出來了,身子已無大礙,隻是傷勢太重,需得用藥好好養著。”
聽到他沒事,蔚姝懸著的心微微一鬆。
好在他的情況和娘不一樣,不然人前腳被她救回來,後腳又得卷個草席埋了。
宋大夫又交代了幾句,臨走時讓雲芝明天來醫館給男人拿藥。
雲芝不高興的噘著嘴,“小姐,咱們現在都拮據的很,還哪來的銀子給一個陌生人買藥,反正他也醒了,宋大夫也說了,他身子已無大礙,不如等雨停了就讓他走吧。”
蔚姝怕被溫九聽見,示意雲芝噤聲,拉著她走到房門的另一邊,低聲道:“他也是個可憐人,就先讓他待在這養傷,你把娘生前沒吃完的一堆藥拿去宋大夫那換成他要用的藥,後續的銀子我來想法子,左右我在府裏也待不長了,能照顧就照顧著點。”
雲芝臉色一窒,心裏也跟著難受:“小姐,要是宋大夫問起為何要換掉夫人的藥,奴婢該怎麽說?”
畢竟在外麵,誰也不知道蔚尚書的夫人已經死了。
夫人生前都是由宋大夫看診配藥,現在忽然間停藥,難免惹人懷疑。
蔚姝黯然低頭,揪著衣袖的指尖微微發白,好一會才道:“就說娘昨日回鄉下探親了,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吃的藥在那邊就買了。”
雲芝看著蔚姝臉上的哀傷,心疼的點點頭。
“奴婢這就去。”
楊家人早在三年前都死完了,就剩下夫人一個人了,哪裏還來的親人。
索性不過是個換藥的由頭,宋大夫即便存有疑慮也不會多問。
周遭都是雨水落地的聲音。
屋內,男人虛弱的靠在牆上,垂下的眼皮懶懶掀起,看向窗外被風吹起一角的裙擺,雨幕的潮濕順著窗牖的縫隙飄進來,驅散了屋裏的悶熱。
那一截白色的裙擺時不時的出現在男人的視線裏,白的刺眼。
有點像孝衣。
蔚姝睡了一天,晚上反倒沒了睡意。
從後院回來後,她就讓雲芝把侍衛之前留下的侍衛服挑選幾件合適的送到罩房,溫九的衣裳穿好幾日了,上麵又是各種破洞和血跡,定是難受得緊。
雲芝回來時,蔚姝便問:“他這會如何了?”
雲芝道:“奴婢去的時候他已經睡下了,就把衣裳和粥擱在桌上了,等他醒了,自會起來吃的。”
蔚姝秀眉微皺,他一身要命的刀傷劍傷,行動上都有些艱難,哪兒還來的力氣下床端粥?她看了眼雲芝,見她不高興的噘著嘴,還在為溫九留下來的事不高興,要是讓她去照顧溫九,她定是極不情願。
讓董婆婆去,她心裏也過意不去。
董婆婆年事已高,每日又要忙緋月閣的瑣事,不能再給她添負擔了。
雲芝正要侍候她就寢,蔚姝揮手示意:“我白日睡多了,這會兒還不困,你先回房休息,明兒一早你還得去宋大夫那換藥呢。”
雲芝見狀,點了點頭,“那奴婢先退下了。”
她剛走到房外又退回來,看向坐在窗牖前看雨的蔚姝,欲言又止道:“小姐。”
蔚姝轉頭,“還有什麽事嗎?”
雲芝提了一口氣,一鼓作氣道:“奴婢先前去請宋大夫時,在路上看到了世子的馬車,小姐與世子自小就定下了婚約,他又是陛下的親外甥,小姐不如去找他,說不定世子有法子幫小姐脫身,如此,小姐便不用入宮了。”
說到這裏,她在心裏氣憤的哼了一聲。
聖旨的事整個長安城都傳遍了,世子不可能不知道,這都兩日了也不見他來找小姐。
換做之前,世子可是恨不得一天跑三趟來見小姐。
果然,男人都是負心漢!
聽到雲芝的話,蔚姝的眼睫猛地一顫,心裏陡地升起無盡的苦澀。
此事已成定局,宴書哥哥即便是陛下的親外甥也無濟於事,不然,娘臨死前也會讓她去找宴書哥哥想法子了,況且,即使宴書哥哥有心幫她,長公主也定不會答應。
她看向窗外的雨幕,眸底泛起水霧,混聚成一串淚珠落下:“此事已成定局,莫要再提了。”
“奴婢知道了。”
雲芝喪氣的低下頭,關上門離開。
亥時末刻,雨漸漸停了。
蔚姝站在罩房門前,看著暗淡的燭光從糊著白紙的門板上透出來,猶豫了一會才抬手叩門:“溫九,你睡下了嗎?”
屋裏,謝秉安睜開眼,狹長的眼尾上挑著煩躁與不耐,重新包紮過的傷口又往外滲出了點血,染紅了嶄新的細布。
他看了眼桌上的侍衛服與一碗粥和一碟小菜,輕闔上眼眸,對外麵的聲音不予理會。
蔚姝不見裏麵回應,忍不住擔憂起來。
溫九昏迷了三日,三日都未進食,今日醒了也是一口沒吃,難不成是暈過去了?
她正要推門進去,又想到自己一個女子深夜闖入男子房間於禮不合,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心裏的擔憂壓過了規矩,推開房門,鼓起勇氣走進屋裏。
門開的瞬間,謝秉安睜開眼,眸色冷厲的看向地上延伸進來的纖細身影。
隻身一人夜入陌生男人的房間。
她膽子倒是大得很。
蔚姝踏進屋裏,雲芝先前打掃了溫九咳在地上的血,又開窗透風了幾個時辰,屋裏的血腥味沒有那麽刺鼻了。
燭光閃爍,屋裏的擺設半明半暗。
她看向小木桌,粥和小菜原封不動的放在那,果然如她猜測的一樣,溫九沒有吃。
蔚姝轉身看向臨窗的床板,冷不丁的對上了一道冰冷的視線。
那道視線的主人還保持著兩個時辰前的姿勢。
背靠著牆壁,漆黑的眸在浮動的暗光裏愈發顯得幽深森冷,再配著沾滿血跡的容貌,愣是嚇得蔚姝險些尖叫出聲,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著,險些從嗓子眼蹦出來。
她緩了緩驚嚇過後的心悸,軟糯細語的嗓音有幾分嗔怪:“你既醒著,我敲門你怎地也不回一聲?我還以為你暈過去了,一時著急才推門進來。”
蔚姝的臉色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出些蒼白,白皙纖細的脖頸下方,被衣襟包裹住的胸脯高幅度的喘/息著,腰身細到他一隻手足以掐斷。
謝秉安不著痕跡的皺了下眉:“你進來後我才醒的。”
他看向窗外,牆壁上映著樹枝分叉交錯的影子,被風吹的搖擺著,就像從地底下爬出來索命的鬼魅。
真是貓兒一樣的膽子,未嚇先驚。
淺淺的腳步聲逐步靠近,謝秉安回眸,便見蔚姝將小食盤放在蓋在他腿上的薄被上。
她站在木板床的邊上,哭了一天的眼睛還有些發紅,說的話也帶著一點鼻音:“我知你腿上有傷不便下地,但飯還是要吃的,不然哪兒來的精力養傷?飯菜涼了,不過好在是夏季,吃不壞肚子,你今晚就先湊合一下,明早我給你送熱乎的飯菜。”
謝秉安垂下眼,看著冷掉的粥和菜,空了三天的肚子終於有了饑餓感。
他執起雙箸,嗓音仍舊沙啞,像是從喉嚨深處破出來的:“謝謝。”
蔚姝以為溫九會吃的狼吞虎咽,沒想到他吃的慢條斯理,優雅且從容,握著雙箸的五指蒼白修長,指縫和手背還沾著幹掉的血跡。
鮮豔的紅,襯的他的肌膚如雪色一樣白。
蔚姝看了眼溫九手上、臉上和衣袍上的血跡,秀眉顰蹙,而後轉身走出罩房。
謝秉安不予理會,喝完粥,放下雙箸,看了眼手背上的血跡,嫌惡蹙眉。
再忍幾日,待傷好一些再離開。
他在普關街失蹤,東冶與潘史很快就能找到他,這次是他大意了,沒事先料到燕王會在宮外埋伏那麽多人,就是為了殺他一人。
看來他去查荊州的事踩到他痛處,狗急跳牆了。
謝秉安習慣性的抬手按眉心,看到手上的血跡時,又煩躁的放下頓在半空的手。
腳步聲再次傳來,這一次的步伐明顯要沉重許多。
謝秉安眸色陰鷙的看過去,便見蔚姝端著大半盆水從屋外走進來,兩隻白皙纖細的手指抓著木盆的邊緣,晃動的水波裏倒映著吃力的一張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