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外男
阮靈萱看了眼蕭聞璟,又看向陳十四。
陳十四對上蕭聞璟的眼睛,反應過來,“既然有沈公子,小人就先出去了。”
書被蕭聞璟拿了去,阮靈萱隻好接受被他教。
齊夫子給阮靈萱選的這三篇文分別是《天文》、《地輿》和《歲時》。
蕭聞璟指著一些生僻字,一個個教她讀,解釋給她聽,掰碎了喂給她,好讓她能夠理解,才好記牢。
譬如“勢易盡者若冰山,事相懸者如天壤”①等等。
“看似堅固卻容易消亡的勢力猶如在烈陽下的冰山……”
阮靈萱不由分神想起蕭聞璟的外祖家,沈家。
這個時候的沈家在盛京、在朝中還如日中天,一門出了三名大將、兩名後妃,無論是權勢地位還是皇帝的寵信都有。
可十年後,蕭聞璟成了太子,沈家卻沒落了。
“你有聽我的話嗎?”蕭聞璟垂下眼,就發現阮靈萱手托著雪腮,眉心微蹙,看著他出神。
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那濃翹的睫毛下,大眼睛忽閃忽閃,隱含憐憫。
阮靈萱回過神,忙不迭點頭。
“有聽的!”
“那背吧。”蕭聞璟把書遞回給她。
阮靈萱愁眉苦臉地接過書,認命地背了起來。
天色漸晚,阮靈萱困得眼淚汪汪,趁蕭聞璟一個沒留意,就趴桌子上睡了過去。
孩子年紀小,睡沉後來雷都吵不醒。
謹言和雲片也是沒有辦法。
蕭聞璟吩咐謹言:“你去跟夫子說,阮小姐已經背好了,讓他過來考驗。”
謹言一驚。
阮小姐分明還沒全部背完,這樣真要齊夫子來考,她肯定過不了關啊。
“這麽夜了,齊夫子懶頓,多半不會來了,他手下的書童是個好說話的,聽你這麽說,就會把夫子交代的甲等績紙給你。”
聽他解釋後,謹言恍然大悟,可大悟之後又十分愕然。
公子居然謊報軍情!
要知道蕭聞璟從小對自己要求頗高,克己慎行,嚴於律已,同樣也嚴格約束旁邊的人,對於偷奸耍滑之輩從不輕放。
某種程度與當今皇帝性情相似,眼睛裏都揉不進沙子。
可是這樣的人居然都開始放水了。
謹言不由欣慰道:“屬下還沒有見過公子對誰這樣好。”果然還是交上了朋友啊。
蕭聞璟收書的手一頓,眼睛一轉,看著謹言,“不如給你改個名字吧。”
謹言驚喜:“公子要給我賜名?”
“就叫多嘴吧。”
謹言:“……”
夏蟲啾啾,清風徐徐。
阮靈萱猛得驚醒,一股腦從**坐了起來。
像雲片這樣自幼伴著小主子的女使夜裏往往睡不熟,所以阮靈萱這個大動作,雲片也驚醒了。
她從自己的小榻上下來,走到阮靈萱身邊,細聲問:“姑娘怎麽了?”
阮靈萱都快哭出來了,倒豆子一樣:“雲片,我不是在學堂裏背書嗎?我是不是沒有背出來,沒有甲等,也看不了賽龍舟了?!”
“沒有沒有,姑娘得了甲等,你看,就在這兒呢!”雲片連聲安慰,還把床邊桌幾上的績紙遞給阮靈萱看。
阮靈萱認了認上頭的字,果然是自己心心念念所想的,她重新躺了下去,大大鬆了口氣。
“好像還在夢裏一樣,我什麽時候拿到了都不記得了……”
“是沈公子替姑娘要來了,齊夫子他很信任公子,公子說你背出來了,他都沒有派人來查驗就給了這張紙。”雲片一笑,幫阮靈萱撚好被子,搭在她的肚子上。
蕭聞璟他居然這樣好心?
阮靈萱抱著自己的甲等績紙,迷迷糊糊,重入夢鄉。
睡前所思,是以夢裏她又見到了蕭聞璟。
不過那時候她們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
那一次還是她才回盛京不久,去參加宮宴,見他久久佇立在紅漆□□的立柱橫欄之後,不知在看什麽,格外讓人注意。
相熟的貴女就對她道:“快走快走,六殿下最討厭人喧嘩吵鬧了。”
阮靈萱以為是自己剛剛的笑聲驚擾了他,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想到一個人擰著眉頭用厭惡的眼神看過來,她也不樂意,扭身就跟著夥伴走了。
她這樣性子的人,或許蕭聞璟從來都不喜歡。
但是即便不喜歡,他卻肯幫她,說明她們還是可以成為朋友的吧?
次日見到甲等績紙,丹陽郡主說話算數,準了阮靈萱去看賽龍舟。
等到端午,阮靈萱呼朋喚友,坐著牛車去往臨江河邊。
阮靈萱以為自己趕得早的,可河岸兩邊已是人頭攢動。
周邊各縣來看龍舟賽的百姓、挑著小吃、糖水冷飲的小販占滿了河岸邊上可以落足的每一塊青磚。
阮靈萱和幾個交好的小姐妹愁了起來,她們本來就是個子不高,這光看各種在眼前晃的臀了,連水麵都瞧不見,更別說龍舟。
正一籌莫展之際,一個小姑娘跑去找爹,寵愛女兒的父親把她舉了起來,騎在脖子上,頓時比眾人高了一大截。
小姑娘興高采烈地揮舞著手臂,向夥伴們炫耀。
“我找我哥哥去!”
“我也找爹!”
另外幾個也不甘落後,紛紛尋找出路。
阮靈萱旁邊頓時空了下來。
雲片看見阮靈萱失望,彎腰問她:“要不我們也去找二爺吧。”
阮靈萱懂事地搖搖頭,“爹爹今天肯定很忙,沒有空閑的。”
“那我們去那邊瞧瞧,興許還會有空地。”雲片指了一個方向。
阮靈萱點點頭。
主仆二人剛轉了個身,就看見蕭聞璟一行人走了過來。
“你也來啦!”阮靈萱頓時一掃鬱悶,露出了笑容。
蕭聞璟淡淡“嗯”了一聲,目光在阮靈萱身上停留了一會。
丹陽郡主自己愛美,也愛裝扮阮靈萱。
阮靈萱今天就穿著一件湖綠色繡蝶圓領半袖,下搭紗織馬麵裙,脖頸上帶著一串彩色銀串瓔珞,手腕上還套了兩隻叮鈴響的鐲子,更別說在她發辮裏還簪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步搖。
隨著她動作,一身都很聒噪。
“我都沒有料到今年會這麽多人!”阮靈萱跺了跺腳,後悔道:“早知道天不亮我就起來排隊了。”
知道魏家軍要來的不止她一個,人人都想見識一下聞名遐邇的魏家軍是什麽風姿。
“別忘了,你還有一篇文章未背完,等看完了賽龍舟,記得跟我回去背了。”蕭聞璟好似是專門坐著馬車,趕了兩炷香的路,過來提醒她這件事的一樣。
阮靈萱小臉瞬間就跨了。
這輩子!她都不可能和蕭聞璟成為朋友!
“怎麽了?”蕭聞璟見她不回話,還當她沒有聽清楚,“你當明白,夫子日後還是會考你的。”
他已經幫她一次,不可能次次都幫。
阮靈萱懨懨回道:“知道啦!”
“嗯。”蕭聞璟在她失去笑容的臉上,又看了幾眼。
不得不說哪怕阮靈萱皺著眉,那張臉依然嬌俏,就仿佛是初春裏迎著朝陽綻放的花朵。
在蕭聞璟失神的片刻,阮靈萱忽而抬起眼睛,認真道:“你知不知你這般,很難讓人喜歡的!”
在別人正開心的時候潑冷水,太惹人討厭了!
蕭聞璟理了理袖子,混不在意道:“我也不求讓人喜歡。”
阮靈萱又是一拳打進了棉花裏,氣悶不已,頭頂忽而被人輕輕拍了拍,她仰起小臉往上一看,頓時眉開眼笑。
“世文哥哥!”
蕭聞璟的目光從阮靈萱的笑臉往上抬。
在阮靈萱的身後站著一位身形挺拔的青年,清俊儒雅,帶著讀書人特有的睿智目光掃過他們這一行人,又微笑低頭問道:“我們的小靈萱是和朋友在一起呀?”
阮靈萱看了眼蕭聞璟,哼道:“才不是朋友。”
蕭聞璟也沒有吭聲解釋。
那叫世文的青年頓時笑意更濃。
阮靈萱拉著他的袖子,追問:“世文哥哥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到,帶幾個好友過來這邊先看了賽龍舟再回去,我想這樣的熱鬧你定不會錯過,就打算到這裏碰碰運氣。”
阮靈萱踮起腳,高興道:“還是世文哥哥懂我!”
“那世文哥哥還知道靈萱是不是因為看不到龍舟,所以才和朋友鬧別扭了?”
“都說不是朋友了。”阮靈萱扭捏了一下,指著已經被父兄架起來的小姐妹們,“世文哥哥,她們都能看到。”
“哥哥抱你。”青年果然很明白她的心思,張開手臂就要起抱阮靈萱。
蕭聞璟瞳仁猝然縮了縮。
阮靈萱的族兄都在盛京,此人分明是外男,竟隨意抱起官家小姐,虧得還是個讀書人,怎能如此不守禮?
可是阮靈萱哪知道蕭聞璟心裏想什麽,歡歡樂樂地投向青年,被他高高抱起,得以看見人頭之外的江麵。
臨江江麵上龍舟足足有十幾艘,離著遠,人都小得像是螞蚱一般,看不清臉。
蕭聞璟注意到青年抬臂時,衣袖處有縫補的痕跡,似是家中並不富裕。
幾可判定他就是阮知縣口裏所說,一個寒門出身的讀書人。
阮靈萱指揮青年到處走,一會向東一會向西,那青年像個騾子任勞任怨馱著阮靈萱四處看,簡直是百依百順。
那模樣讓蕭聞璟想起阮知縣對丹陽郡主的遷就和忍讓。
蕭聞璟默默跟在兩人身後,雖然他看不見阮靈萱口裏的壯闊江景,也看不見什麽金光閃閃的大龍舟,但他一時也不知該去哪裏。
這裏的人多且雜亂,讓他十分不適。
這會龍舟賽還未開始,除了幾條還在水麵上緩緩前行的舟,便沒有什麽可看了,阮靈萱瞧了一會,興趣大減,就央著下來,去找幾個小姐妹說話。
這次蕭聞璟並沒有跟著她,而是慢慢踱步到轉身坐在假石上休息的青年麵前。
“有什麽事麽?”青年早就注意到了他,這孩子少年老成的模樣讓人很難忽視,尤其是看著人的時候,仿佛心事重重。
蕭聞璟看著他,麵無表情,漠然道:“等她長大,你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