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逆流
青年愣了愣,忽而啞然失笑。
蕭聞璟不知他在笑什麽,隻是眉頭越發蹙緊。
“晉昭兄,你在這,讓我好找!”一名青年匆匆找來,忽然看見他正在和一個小少年說話。
“這誰呀?”
阮晉昭起身介紹:“是我堂妹的朋友……”
他咬音加重在堂妹兩個字上,似乎還有些促狹地瞟了眼身邊的這位小朋友。
仿佛將他的心思看破了幾分。
蕭聞璟怔住了。
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轉身便走。
謹言連忙跟上他,心底納悶。
公子從前可不會做出這樣唐突又失禮的舉止,更何況剛剛那句什麽長大了,什麽老了,是什麽意思啊?
謹言迷迷瞪瞪跟著小主子走了一路,抬眼發現前麵走的人是阮靈萱。
雲片首先看見他們二人,在阮靈萱耳邊說了一句。
阮靈萱回過頭來,也不知道剛剛是遇到了什麽好事,此刻笑容燦爛。
好似已經不記得之前與蕭聞璟的不愉快。
蕭聞璟移開眼,打算離開,阮靈萱卻朝他招手道:
“沈玠,快來快來!我找到一個看賽龍舟的好地方!”
阮靈萱口裏的好地方是一處山坡。
踩著斑駁破碎的石階往上登,遠遠能看見上頭有幾座茅草破板搭起來的小屋。
江邊濕潮,多蚊蟲,不是居住的好地方。
所以變成了貧寒拾荒人家的住所。
阮靈萱腳步輕快,很快就爬到了他們的前頭,蕭聞璟身體不好,又缺乏鍛煉,走得慢些。
所以上頭不斷響起阮靈萱催促的聲音。
謹言怕蕭聞璟著急,安慰道:“公子咱們慢慢走,這種地方除了我們,還有誰會來嘛!”
雲片提著裙子,氣喘籲籲地點頭,難得與謹言意見相合。
這裏既偏僻又陡峭,爬上去都要累斷氣,完全不必擔心給人占了地方。
也難怪其他小姐不願意陪阮靈萱來,隻有蕭聞璟一無所知給“騙”了過來。
謹言的話還是說早了些,隻聽前麵阮靈萱一聲驚呼。
雲片心裏一慌,就想要衝上去護主。
“公子公子!”
可在她前麵的蕭聞璟和謹言已經一前一後先登了上去。
“怎麽了?”
阮靈萱扶著旁邊的石壁,驚魂未定,聽見身後蕭聞璟還有些氣喘的聲音,她抬手指著前麵。
“他們在打人!”
“嘿!你這娃娃怎麽說話了!我們這是在辦正事,你們去別的地方玩去!”一個仆役打扮的中年人叉腰而立,擋在了台階的盡頭。
剛剛就是他攆阮靈萱,才險些害她摔了下來。
他身後還有幾名和他穿著一樣的壯漢,簇擁著一位錦衣男子。
一對母子被他們挾持在中間。
“你們做什麽!為什麽要打我娘!”
“是陳十四!”阮靈萱聽見熟悉的聲音,連忙探頭去看。
仆役張開雙臂,阻擋他們的視線,不滿道:“看什麽看!沒聽見我剛剛說的嗎?”
“你們為什麽要欺負陳十四!”阮靈萱並不怕他,反而聲音響亮。
“小丫頭片子,我看你是不怕是吧?”那仆役高高舉起拳頭,雲片和謹言都驚呼“不可”。
蕭聞璟走上前半步,繞到了阮靈萱前麵,同時伸出一臂攔在阮靈萱前頭,對仆役說:
“我們恰巧路過罷了。”
“沈玠!”阮靈萱搖著他的手臂,急道:“他們這麽多人在欺負陳十四!”
“與我們有什麽關係嗎?”蕭聞璟微側頭,低聲問阮靈萱,“更何況,你知道他們之間有何糾紛,是陳家欠了錢,還是占了地,或者他們衝撞了什麽人?”
阮靈萱一時間哪想過這麽多,啞口:“我……”
她雖辯解不得,可蕭聞璟的做法還是讓她心寒。
“你也太冷漠了,就是點頭之交也會關心一兩句。”
“關心也要分時候。”
阮靈萱看向前麵幾個壯漢,敵我懸殊,憋屈地閉上嘴。
“你倒是個懂事的孩子。”仆役見蕭聞璟識趣,臉上露出一抹得意,又抱拳越過肩,朝後拱了拱手道:“我們老爺可是有頭有臉的人,知府大人見了都要退避三舍,勸你們別多管閑事。”
雖然這兩個孩子看上去家中非富即貴,可即便是臨安縣知縣大人家的孩子,也不足為懼。
所以仆役神氣揚揚地抬起下巴。
“知道怕了吧,速速離去!”
“連知府見了都要退避三舍,莫非你家大人是巡按禦史。”蕭聞璟沉吟片刻,忽而說道。
“你……”仆役大吃一驚。
眼前這還沒腿高,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居然還知道巡按禦史,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他猜得還真準!
“巡按禦史代天子巡狩,監察府州縣官,雖七品末流,但可斷六品以下官員。”蕭聞璟稍眯起眼,那本就狹長的眼尾猶如狼毫沾墨後凝成筆鋒,微微一挑,就是鋒利的筆觸,“當真是厲害。”
孩童清稚的嗓音,配上他這雙似笑非笑的眼睛,說不上來的怪異。
“毛十九你在那磨磨唧唧什麽呢!還不快點滾過來!”裏頭的人還以為他在外麵偷懶,大聲叫他。
毛十九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應了一聲,又低聲驅趕阮靈萱等人,“去去去,少管閑事。”
“我家沒有你們要的東西!我爹已經死了兩年了!你們還想要怎樣!”陳十四朝他們喊道。
“你爹就是個慣犯,科考都敢舞弊抄襲,私底下還不知道抄了多少文章。”
那錦衣男子來回踱步,嘴裏不饒人,“快點交出來,免得你們娘倆受罪!
“我爹絕不是那種人,你、你血口噴人。”陳十四抱著那婦人,咬牙堅持不認。
阮靈萱見狀,又氣憤地握緊小拳頭。
“他們太欺負人了!”
蕭聞璟攔下阮靈萱,又往後看她一眼。
就這麽想管陳斯遠的事?
不過,一個死了兩年的人,即便真抄了什麽,也不至於要這麽費勁地去找。
除非他們要找的東西,很要緊。
蕭聞璟沉思須臾,擋住阮靈萱的同時,提高了些聲音,開口道:“看來這位禦史大人當真是在辦要緊的正事。”
阮靈萱不解,“你在胡說什麽呀。”
蕭聞璟回頭看她,“巡按禦史代表的是陛下的顏麵,更何況還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利,何其重要,這位大人在諸人都在看龍舟、過節慶的時候不忘本分,恪盡職守,如此為民效力的好官,應當讓大家都知曉,才不至於埋沒了這位大人的功勞。”
阮靈萱聽傻了。
蕭聞璟怎麽還幫著外人說話了!
“走吧,我們這就去下麵張個榜,讓大家都來誇讚這位大人。”蕭聞璟拉著阮靈萱,就要轉身下去。
“慢著!你說什麽!”那裏頭的巡按禦史耳尖,早早就聽到這外麵的動靜,隻不過一開始沒有當回事,直到聽見說“張榜”才重視起來,撥開兩邊的人,大步走出。
阮靈萱看見這位禦史大人年紀不大,約莫三十來歲,顴骨高,兩眉窄,臉上沒有幾兩肉,消瘦得像個骨頭棒子。
很像《山海圖》裏的妖怪。
蕭聞璟回道:“大人,我說的有什麽地方不對嗎?”
“你張個榜是做什麽?”
“自然是誇大人您盡職盡責,為民效力,是天底下最好的官。”蕭聞璟抬起眼,陽光從雲層篩下幾縷,照著他分外幽黑的瞳仁,像是專注狩獵的獸眸。
“不行!”苟禦史橫眉倒豎。
蕭聞璟冷靜道:“大人秉公辦案,奉公克己,乃是世人榜樣,如何不行?”
苟禦史一時不知道怎麽反駁,張口結舌。
他連官服都沒有穿,就是不想引人注意,怎麽會想將他秘密行事公布於眾。
若不是這小少年一直在誇他,他都要以為是不是被他瞧什麽東西來了。
不過那怎麽可能,對方連十歲都不到啊!
蕭聞璟在盛京忍辱負重多年,看的最多的就是人的臉色,光憑苟禦史這神情,就能看出他心虛得很。
其中果然有隱情。
苟禦史臉色忽白忽紅,眼珠子一轉,又咧開嘴,笑道:“小兒,不若跟本官去吃吃糕點吧?”
“你想騙我們?”苟禦史的表情實在太猙獰,連阮靈萱都看出他來者不善,緊緊拉住蕭聞璟的衣袖,警惕道:“我爹爹說,黃鼠狼給雞拜年,非奸即盜!我們不去!”
他後麵的仆役聽見苟禦史居然在兩個娃娃麵前毫無招架之力,相繼噗嗤笑。
苟禦史臉上的笑容唰得一下消失,橫眉冷對。
“苟自良當真是你!”
石階上又走上來了幾名氣喘籲籲的青衣書生,其中還有阮靈萱的堂兄。
阮靈萱立刻鬆開蕭聞璟的袖子,轉而投向更高大且有安全感的阮晉昭。
蕭聞璟瞅了眼毫不留戀就走開的阮靈萱,又看了眼自己皺巴巴的袖子,心情有點微妙,就仿佛被隻沒良心的貓撓了一把似的。
“怎麽當了大官,連小娃娃都要欺負了。”一開始出聲的那名中年書生笑著打趣,他不動聲色打量了四周的情況,看見陳十四母子倆時眉心微微一蹙。
苟禦史昂起了下巴,“我道是誰,這不是名落孫山三次的王濤嗎?秋闈將近,不在家中備考,還有閑空遊玩。”
“大人見笑了,逢節拜舊友,出來散散心。”王濤笑道。
苟禦史哼了哼。
王濤望著他的臉,感歎道:“想當年陳兄與我們一道赴京趕考,他可是我們幾人當中學問最好的,誰曾想……轉眼間物是人非啊。”
隨著王濤而來的幾名書生也點頭附和。
苟禦史麵色忽然就沉了下來,一甩袖子就道:“你們對秋闈這般不上心,還想登科,簡直癡人說夢!”
苟禦史這話太不討喜,不知道從誰開始,就爭了起來,眼看著那苟禦史撕破臉皮,指揮那些壯實的仆役將這些書生和陳十四母子通通包圍起來。
這時一隊衙役魚貫而上,包抄了他們。
阮知縣穿著青袍官服瀟灑而至,看了眼阮靈萱等人,就上前去和苟禦史交涉。
“本官乃臨安縣父母官,庇護百姓不受欺辱,乃是本分,大人若是要查人拿物,勞煩先寫明狀紙,遞交有司,再來!”阮知縣聲音響亮,義正辭嚴:“倘若什麽都沒有,就來這兒胡攪非為,那恕本官不能容忍!”
“好你個阮嘉培,本官記住你了!”
苟禦史見事情已暴露,對方人數又多,自己討不到半點好,隻能狠狠將他們瞪了一眼,招呼著手下的人,一窩蜂地湧下山去。
阮知縣怕他帶了那麽多人,傷及其他百姓,忙帶人跟上,隻來得及叮囑阮靈萱別亂跑,和哥哥好好待在一起。
阮靈萱乖乖答應,又看見那幾名書生前去找陳十四的母親說話,料想那王濤口裏的舊友是陳十四的爹爹,便沒有上前打擾。
反而走到了憑欄望江的蕭聞璟身邊。
“你記得陳斯遠嗎?”
阮靈萱剛站定,就聽蕭聞璟開口問。
她認真想了想,隻道:“好像有點耳熟。”
蕭聞璟看了她的神情,的確一副不太熟的樣子,就開口道:
“順天二十八年,榜眼擊鼓鳴冤,轟動盛京,未及提審召見,猝死於獄,案即封卷,不複查也。”
阮靈萱這可就想起來了。
順天二十八年正好是她和太子成婚的那一年,二月春闈的確鬧出了不少事。
滿街百姓都在唏噓,臨安縣究竟是遭了什麽邪,十數年間能出的進士居然隻手可數,好不容易出了個文曲星在赴京趕考的途中還險象迭生,不但折了腿,還破了相,這才無緣狀元郎。
最最可悲的是,這顆剛冉冉升起的星轉眼之間就不明不白地寂滅在了大牢裏。
“你說他就是?!”阮靈萱吃驚之餘,又覺得在情理之中,以陳十四的天賦和苦讀,考中進士並不奇怪。
但是可怕的在於他的未來竟然猶如一場剛登場就謝幕的戲。
阮靈萱有點憐惜,望著下麵的大江歎息道:“若是人能夠先知自己前路坎坷,那還會努力掙紮嗎?”
“會的。”
身後傳來腳步聲,伴隨著陳斯遠斬釘截鐵的聲音。
兩人同時回過頭。
陳斯遠向兩人深深一揖,為著剛剛兩人替他解圍之恩,又直起身,聲音清朗道:“即便生而在逆流,我也要逆水而上!”
這次的事更堅定他一定要讀書、要去參加科考,才能去到盛京查明真相!
阮靈萱吃驚地望著他,忽而覺得心靈都被少年輕輕一句話而震撼,隨後她才發覺那震得她胸腔嗡嗡的聲音是來自江麵。
咚——
悠長而磅礴的鼓聲響起。
江中群鳥驚飛,掠過隨風張揚的錦標,展翅直入雲霄。
咚——咚——咚——
數十艘逆江水而上的龍舟爭先恐後地破水前進。
赤.**上身的精壯漢子站在龍頭,手持著鼓槌,大開大合之間,助漲了劃手們的士氣。
是競龍舟開始了。
有人站於高台之上,手持著一麵金旗,大力揮舞。
“龍舟百丈爭奇捷——”
台下一眾人振臂齊呼:“爭渡!——”
“伐鼓鳴金赤幟揚——”
“爭渡!——爭渡!”
磅礴的江水,奮進的龍舟,一一展現在眼底。
阮靈萱扶著欄石,往下看。
胸腔裏也浩氣回**。
忽而見到前方一座虹橋悄然而至,拱立在兩岸。
龍船爭先穿過,水花四濺。
“若前方有此美景,不枉逆流掙紮一番!”阮靈萱拍手道。
她看了眼右邊的陳斯遠,雖不知他家到底是什麽難處,可這一次他若是再到盛京去,她會多照看他一二的。
再她的左手邊,蕭聞璟靜立不語。
阮靈萱湊到他身邊,小聲道:“我忽然覺得陳斯遠說得對,即便生在逆流,也可逆流而上,看看不一樣的風景!就像我們,或許這一生,可以走不一樣的道了!”
她會家庭和美,將來再嫁一有情郎,縱馬山野,美滿一生。
至於他,學帝王術,登帝王台,一定可以比上一世更遊刃有餘。
“逆流而上……不一樣的道?”
風拂開蕭聞璟的鬢發,無數的發絲被吹了起來,眉心上的壓魂也輕輕擺動,有些發癢。
鼓聲、唱聲、水聲、風聲,滌**著神魂。
胸腔裏的那顆心猛烈跳動。
蕭聞璟反轉過手臂,袖身下落,一道赤紅的血線從大陵、內關、間使穴一路逆上。
第一場賽完,阮靈萱下去看熱鬧。
她還記得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要去看魏家軍,央求阮晉昭陪她去找。
蕭聞璟感覺身子不適,隻能告辭離去。
阮靈萱與他是兩個方向,一個往熱鬧中擠,一個從熱鬧裏往外走。
“公子,您是不是不舒服了?額頭上出了好多汗?”謹言本是極力勸蕭聞璟出來看龍舟賽的,但這會發現他狀態有些不對,擔憂起來。
蕭聞璟捂著胸口,低聲道:“回府……”
“好!我們這就回去。”謹言連忙點頭,把沈府的仆役護衛都招過來開路,然而還沒走出幾步,蕭聞璟就失了全部力氣。
“公子!——”
蕭聞璟感覺自己身子很輕,有種飄然欲飛的輕盈,又感覺自己身子很重,重重砸在了青石磚上,五髒六腑都被衝擊震得劇痛。
“魏家軍在那兒!快啊!我們去看魏家軍!”
“魏家的小公子也來了!”
無數的腳步從身邊湧過,紛紛離去。
他像是被迫逆流的那條船,兀自掙紮著去往不一樣的方向。
不過……
她想看的魏家軍、魏小將軍……能看見了吧?
“沈玠!——”
聞聲,就要閉上的眼睛微睜,人群裏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朝他,逆流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