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嫁妝
六月, 榴花開遍透簾明。
花壇裏鮮花盛開,校園裏裙擺飛揚。
向北在江城停留了十幾天,安排完買房、施工隊事宜之後便回農場。
院後村的屋子陶南風親力親為, 成就感十足。先前陶守信還心疼女兒每天在建築工地上搞得灰頭土臉, 後來見她興致盎然,半點不覺得辛苦,便也由著她。
這一天陶南風回到家,陶守信看她手、臉都是泥灰,便打了盆熱水過來, 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兩地分居,就是這點不好, 房子翻修這樣的事情一點忙都幫不上。”
陶南風從毛巾架上取下毛巾, 和手一起浸在臉盆裏,撲哧一笑。
“爸,我喜歡這種自己做主的感覺呢, 向北就算在家, 基建這一塊也得我說了算。”
她看一眼父親:“爸, 咱還得買家具呢, 什麽時候我倆一起去逛逛信托商店, 買點舊物回來?”
江城的信托商店由民國時期最大的典當行改造而成, 買、賣舊物。此前破四舊, 信托商店收上來不少古珍玩物, 床、衣櫃、桌椅板凳、字畫、瓶瓶罐罐……什麽都有。
隻是老百姓沒有錢, 誰舍得花錢買這些舊東西?因此信托商店平時冷冷清清, 沒什麽人逛。
陶南風考研的前幾天, 報紙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文章發表。禁錮人們思想的那些條條框框漸漸被打破, 信托商店現在也熱鬧了許多。
因為以前家裏被小將們抄過一回家, 陶守信有些謹慎。
他悄聲問女兒:“信托商店那裏倒是有不少好木料,黃花梨、紫檀、紅木……隻是咱們買這些會不會太打眼?”
陶南風道:“爸,你忘記我做過的夢了?今年開始,全麵解放思想,未來這些古舊物件會越來越值錢呢。趁著現在我們手上有錢,不如先到信托商店看看。”
陶守信心中豁然開朗,感覺一直壓在胸口的那塊巨石被挪開,整個人變得神采奕奕。
“對!咱們現在不怕花錢。走,現在就去。”
江城市信托商店店麵很大,擺放著不少桌椅板凳。因為店麵大,層高便略顯得有些低,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
“同誌,請問要買些什麽?”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迎上來。
陶南風左右看看,沒有發現床、衣櫃這樣的大件,便問:“請問有好木料的床嗎?”
店員上下打量著陶守信與陶南風,似乎在評估他們是不是真正的買家。
陶守信戴眼鏡,外形儒雅,穿的是件棉麻襯衫;陶南風膚白貌美、長得倒是挺漂亮,隻是最近跑工地,穿的是舊衫。
一看就是沒有錢的臭老九。店員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床倒是有,隻是……價格很貴,你們買得起嗎?”
店員的態度讓陶南風有些不愉快,買個東西還要被評估,這種感覺令人心頭不爽。
陶守信板起臉,沉聲道:“買得起!”父女倆這回可是取了五百塊錢放在身上,什麽家具買不起?
店員不耐煩地說:“床和大衣櫃都在倉庫,沒拿出來。一張百子千孫拔步床,黃花梨的,床榻板、床櫃都在,賣一百塊,你們有嗎?”
說實話,雖說黃花梨是好木料,但賣一百真是貴了。
78年還是計劃經濟,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年青人結婚置辦家具,雙人實木床、大衣櫃、桌椅配齊也才二十幾塊錢,誰舍得花一百塊錢買張舊床?
陶南風說:“我們要看到實物,才能決定買不買。”
店員白了她一眼:“倉庫在後頭,我還得找領導拿鑰匙,誰知道你們有沒有錢買。別折騰得我跑來跑去,你們卻挑三揀四地不買。窮鬼!”
“你!”陶守信在學校裏好歹也是大教授,學生見到他都十分尊敬,哪知道會在這裏被一個售貨員嘲諷,心裏真不是滋味。
店員根本不相信這兩人能夠買得起一張拔步床。
這張床放在店裏好多年,看的人不少,卻一直無人問津,沒別的,實在是要價太高。
當時抄家的小將們將床抬過來的時候,商店的人都驚呆了。
占房半間,床中床、罩中罩,架子床前麵設淺廊,雕工精美、保養完好,這要是在古代,光是工時就得耗費三、五年時光,價值昂貴。
可這是封建時代的舊物,屬於破四舊的對象,誰敢買呀?
商店領導看了半天,最後歎了一口氣:“定價一百塊,賣得出去就賣,賣不出去就放在店裏落灰吧。”
現在工農兵吃香,知識分子地位低。
店員心裏想,擺了這麽多年都沒賣出去的東西,這兩人哪裏買得起?因此她態度倨傲,有心要把這兩人嚇走,免得浪費她的時間。
陶守信受不得這樣的氣,轉身想走,卻被陶南風拉住。
陶南風看著店員微微一笑:“如果我看得上,肯定買。”
店員撇了撇嘴:“誰知道你買不買得起?”
陶南風的笑容愈發深刻,眼中卻帶著一絲冷意:“如果我買得起呢?”
店員幹笑兩聲:“買得起,全場我給你打九折!”
陶南風截住她的話:“行!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店員“切”了一聲,“要是你買不起呢?”
陶南風道:“我在這裏幫你幹一天活。”
店員哈哈一樂,看著陶南風說:“你這小姑娘長得挺漂亮,要是你在這裏幫我幹活,說不定還真能多賣出幾件。”
陶南風挑了挑眉:“九折,別忘了。”
得,陶南風現在打賭都打出經驗來了。
沒辦法,陶守信隻得陪著女兒來到倉庫,一眼看到那張拔步床,他的眼睛便有些濕潤。
這床和當年老家結婚時徐喜琴陪嫁的婚床,很像。
雖然蒙塵多年,但氣勢恢宏。
床架、床高均有兩米出頭,床體安放在一個木製平台之上,向前推出兩尺,形成一個小小回廊,回廊中間置一床榻,兩側可以放小桌凳、梳妝台、燈盞。
黃花梨木顏色金黃,紋路清晰美觀,觸手順滑,溫潤如玉。
陶守信緩緩走上踏步,用手掌輕輕抹去床架上的灰塵,細細打量著床內的小抽屜,每個屜麵都雕刻著鑲嵌貝殼的圖畫,有喜鵲登梅、牡丹富貴、百子戲春……
這是古董,早清時代出品。
別說一百塊,陶守信覺得五百塊都值!
陶守信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這床,我買。”
陶南風雖然沒有見過母親的嫁妝床,但也很喜歡,毫不猶豫地看著店員:“開票,記得九折。”
店員呆呆看著陶南風,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陶守信來了興趣,在倉庫裏四處搜尋,拖出來一張梳妝台、一個大衣櫃、兩個杌凳、一個坐墩、兩件花架。
“這是一套的,我們都要了。”
店員這下是真慌了,滿麵堆笑:“同誌、同誌,剛才我就是句玩笑話,你們莫當真,九折肯定不行,我們店裏沒有這個規矩。我都是按照標價銷售,打不打折、有沒有贈送那都得領導說了算。”
陶南風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那麽,質疑顧客有沒有購買能力、買不起就不給看實物,這就是你們店裏的規矩?”
店員被她刺了這一句,眉心直跳。先前以為知識分子都性子軟,哪知道這姑娘嘴巴厲害得很!
店員知道自己今天看走了眼,隻得彎腰鞠躬,努力賠著笑臉。
“我錯了,我錯了,我狗眼看人低,服務態度不端正,我檢討、深刻檢討。”
陶守信見店員認錯態度良好,心裏那口氣便消散了。
陶南風卻微笑道:“檢討歸檢討,那九折肯定是必須給的。”
店員哪裏敢給九折?現在商店都是國營,店員按照標好的貨價賣商品,她拿的是固定工資,收入和銷售業績半點都不掛鉤,也沒有打折權限。
她看陶南風態度堅決,知道遇到了硬茬,隻得說:“我去向領導請示一下,看能不能給你們一些優惠。”
聽說來了大客戶,要買塵封多年的拔步床,店領導跑出來親自接待。
最後陶南風父女倆又挑了三張黃花梨木床、三個衣櫃、兩張大書桌、一張八仙桌、八把圈椅,所有家具連買帶送的,一共花了兩百一十六塊錢。
陶南風付完錢,和店領導談好,一個星期之後送貨上門。
陶守信覺得,這麽多明清家具,隻要這麽點錢,非常劃算。
陶南風覺得,一口氣買齊全,省心省事,挺好。
信托商店的領導也歡欣鼓舞,這個月的業績超標,可以拿獎金了。
隻有店員被領導訓斥:為人民服務,這五個大字天天寫在牆上,你沒看到嗎?以後如果再發現你在顧客麵前擺譜,扣你獎金!
父女倆買好家具,神清氣爽走出信托店。
沒想到所有家具一次性搞定,隻等婚房的地麵、牆麵完工,就可以把家具擺放進去。
陶守信歎了一句:“以前大戶人家結婚,女方陪嫁最重要的便是床。從女兒金釵之年,也就是十二歲開始,到及笄之年十五歲為止,花三年功夫打造一張拔步床。三年時光、三個木工,打造出這張千工床。
現在買了這張床,我們家南風的陪嫁床便有了,我這心啊……舒坦了。”
陶南風笑眯眯地,心情很好,挽著父親的胳膊撒嬌。
“可不是,您給的陪嫁可真豐厚,除了床還有全房家具呢。等房子裝修完,我們再到百貨商店買被子、床單、墊絮……就差不多了。”
陶守信拍了拍女兒的手背,終歸還是不舍,真想把姑娘多留幾年啊。
兩人剛走進校園,香樟路那頭便有人興奮地揮舞著雙手:“陶教授、陶教授,好消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