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舊樓

陶南風回來的第二天, 陶守信打開女兒送的茶油,炒了一盆小白菜。

山茶籽的草木香氣四溢,在小紅樓的樓梯間裏飄散開來, 引來左鄰右舍探頭出來打聽。

“這是誰家在炒菜?這麽香。”

“不像是菜油, 菜油有股子青氣味。”

“也不是豬油,豬油要濃厚些。”

眼下油、肉、魚都是憑票供應,難得有口好吃的,誰家做點好吃的都會互相打聽。

教授樓一梯六戶,除兩戶回老家過年, 其餘三戶一下子就找到陶守信家。

“老陶,你們家炒菜用的是什麽油?在哪裏弄到的?”

陶守信係著圍裙, 右手拿著鍋鏟, 打開門就看到鄰居們擠到自家門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好奇詢問。

他愣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家南風帶回來的, 說是農場自己榨的茶油。”

“唉喲~茶油, 這可是好東西啊!”

住對麵的王家阿婆一聽就樂開了花, 提高音量喊:“南風, 南風你回來了?有茶油分點我啊。”

陶南風聽到動靜, 從屋裏走出來, 笑眯眯地應了一聲:“王奶奶, 您家有油壺沒?拿來我把油分點給您。”

陶南風回來之前向北給了十斤茶油票, 她力氣大, 一口氣都拎了回來。

分油?這一下可把整棟樓的鄰居們高興壞了, 都從家中拿來玻璃小油壺, 從陶南風這裏分幾兩油。

大家都有分寸, 沒有多要, 而且拿油壺過來的時候都會送點小東西,蛋糕、麵包、小菜、糖果……畢竟現在什麽都憑票,物資緊缺。

茶油雖說是農場自產,但千裏迢迢拿回來不容易呢。

拿到茶油的鄰居聞著那香味,都有些陶醉:“唉呀,這茶油質量是真心不錯。陶南風你們農場真好,一口氣分這麽多油,這下過年炸肉丸、魚丸就不缺油了。”

陶南風和陶守信對視一眼,都有些不太好意思。父女倆都是廚藝小白,哪裏懂什麽炸肉丸、魚丸。

陶守信對王阿婆說:“我家裏還有些肉,明天請您幫我們炸點肉丸子可以嗎?油我出。”

王阿婆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過年吃炸貨,這是江城的傳統。隻要有油,麵窩、翻餃、糯米雞、油餅、肉丸、帶魚……一切皆可炸。

陶守信用兩斤茶油換來對門王阿婆的年貨支持,將他從廚房裏解放出來,挺高興。王阿婆閑著也是閑著,出點力氣換來兩斤茶油,更是喜得合不攏嘴。

皆大歡喜。

王阿婆的兒子歐陽丞是江城建築大學土木施工專家,樸實平易,兩家門對門,是看著陶南風長大的長輩。

歐陽丞是個老派讀書人,尊重隱私,從不與人討論家事,與陶守信君子之交淡如水。倒是他的母親王阿婆眼睛毒,悄悄跟他說過馮春娥、陶悠眼神太過靈泛,恐怕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王阿婆活了六十多歲,什麽人沒有見過?她也曾隱晦地提醒過陶守信,多關心陶南風的學習與生活。隻是那個時候陶守信被馮春娥的殷勤、溫柔所惑,沒有領會老人家的真實意圖。

現在陶守信與馮春娥順利離婚,把陶悠趕出家門,最高興的人莫過於王阿婆,看到陶南風又從農場回來探親,喜得拉著她的手連連誇讚。

“漂亮,南風越大越漂亮了,看來在農場日子過得不錯。現在城市裏什麽都要票,吃的喝的都不方便,你們農場自產自銷,有油有肉有青菜,多好哇~”

陶南風有些不好意思地縮回手,禮貌地回應:“王奶奶身體也越來越好了,今年在家過年啊?”

王淑珍越看她越喜歡,悄悄說:“南風現在有對象沒有啊?我那兩個孫子你看不看得上?要不……”

話未說完,卻被她媳婦一把拉了回去,笑容十分勉強:“媽,家裏一堆事,您怎麽還在別人家聊上了?快點回去做飯吧。”

等把王阿婆拉回家,她媳婦咬著牙說:“媽你在做什麽?我兒子根正苗紅,前途遠大,怎麽能娶一個母親是地主成分的姑娘?陶教授家裏一堆亂糟糟的事,你千萬別去湊這個熱鬧!”

王淑珍張了張嘴,終歸是長歎一聲,沒有再說什麽。

在這個論出身的年代,陶南風再好又怎樣?周紅纓這一番話說下來,代表的是大多數知識分子家庭的想法。

陶守信別的事情懵懂,對於女兒的事情卻十分敏感。見歐陽家的夫人急惶惶把王家阿婆拖走,生怕自家兒子和陶南風扯上關係,心中難受得很。

他頹然坐回椅中,暗自內疚,恨自己拖累了南風。

陶南風根本就不在意這些,微笑著哄父親:“爸,你覺得我們農場的茶油怎麽樣?”

陶守信打疊起精神,看著擺在飯桌上的那一大壺茶油:“油好,隻是這包裝有點寒酸。”

十斤茶油裝在一個普通的白色塑料油壺裏,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看著很不起眼。

陶南風眨了眨眼睛:“要不,我們來給茶油設計個包裝吧?您畫好了,我去找個印刷廠印一點,貼在油壺上,送禮也顯得熱鬧喜氣是不是?”

陶守信一聽有道理,頓時來了興趣,站起身道:“走,我們到書房去。”

剛才的那一點悵然瞬間被丟到腦後,陶守信教授在書房鋪開白紙,拿筆開始勾畫。陶南風站在一旁,時不時提點建議、出出主意,一上午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

等到定稿,看著白紙上的包裝設計——蒼翠青山背景、一朵漂亮的山茶花鮮豔欲滴、秀峰山茶油五個字蒼勁有力,陶南風與陶守信相視一笑。

——現在糧油公司的茶油哪有這麽漂亮的包裝?

父女倆忙忙碌碌、高高興興過了兩天。

父女倆聊天的時候,陶南風提到想係統學習建築力學與結構的相關知識,陶守信到學院圖書室找了幾本專業書交給她,囑咐她好好研讀。

陶南風一看,《理論力學》、《結構力學》、《材料力學》、《砌體結構》、《鋼筋混凝土結構》、《鋼結構》

——好家夥,六本厚厚的教材,翻開來看一大堆專業術語,一看就很艱澀。

她苦笑著看向父親:“爸,這麽多書,我怕是要學一年。”

陶守信板著臉,非常嚴肅地教育女兒:“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既然在基建工作中意識到自己學識不足,那就得好好學。不然……你以為基建科科長那麽好當?”

陶南風挽著父親的胳膊撒嬌:“好好好,爸我知道了。我會好好學的,您放心吧。”

難得女兒撒嬌,陶守信一顆心都要化掉,繃著的臉再也撐不住,笑了起來,既有無奈又有寵溺。

“你呀你呀,南風你要知道,基建項目責任重大,不僅要實用、美觀,更重要的就是安全,結構工程的專業知識你是應該係統性學習一下。”

父女倆正有說有笑,忽然聽到有人敲門。

“篤篤篤……”夾雜著一個怯怯的聲音,“請問陶南風在家嗎?”

陶南風一愣,急急跑去開門。

門一開,蕭愛雲看到她,眼淚便流了下來:“南風,我……我想回農場。”

陶南風將蕭愛雲領進屋,轉頭向父親介紹:“爸,這就是蕭愛雲,我在農場最好的朋友。”

聽到蕭愛雲這個名字,陶守信“哦”了一聲,客氣地點了點頭:“請坐,我去倒茶。”

蕭愛雲一肚子的委屈,見到好友忍不住掉下眼淚,見到好友的父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幹眼淚,乖乖地喊了一聲:“陶叔叔。”

陶南風原本和蕭愛雲、胡煥新約了明天一早碰頭,現在蕭愛雲提前過來尋她,顯然是遇到了什麽事,忙問:“蕭愛雲,你怎麽了?”

蕭愛雲坐下,待喝過陶守信遞過來的熱茶,一雙手暖乎過來,這才開始講述回家這兩天的故事。

蕭愛雲興高采烈地回到家,沒想到下鄉插隊兩年半,家裏早已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毛巾廠的老宿舍不大,兩室一廳的筒子樓,住著一家六口人,逼仄得很。以前是父母和弟弟一間屋,四姐妹一間屋,人多、地方小,居住條件很差。

原本想著這麽久沒有回來,父母家人一定非常想念她,不說條件有多好,怎麽也得給她安排個地方睡覺吧?哪想到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

大姐成了家,丈夫也是毛巾廠的子弟,婆家兄弟多,根本沒有房子給他們住。夫妻倆在等單位分房,這段時間先暫且住在娘家。隻得把原來四姐妹住的小房用布簾子分隔成兩小間,大姐夫妻倆住裏頭,二姐和四妹住外頭。

現在蕭愛雲一回來,睡在哪裏就成了問題。

客廳很小很小,根本安置不下一張床,蕭愛雲隻得和二姐、四妹擠一張小床,和大姐夫妻倆隻隔一張布簾。

房間又悶又擠,還得忍受二姐的嘲諷。

“你一個人在外麵逍遙自在多好,幹嘛回家來受這份罪?你不是現在當上了公辦教師嗎?一個月四十幾塊的工資,可比爸媽舒服多了。放著好日子不過,回來和我們擠一張床,真是見了鬼!”

蕭愛雲氣不過,和二姐吵了起來:“你以為我想回來?當年你們誰都不想上山下鄉,攛掇著我報名,現在過年了還不興我回來探望一下爸媽、盡盡孝?”

懷孕的大姐在一旁聽著煩,叉著腰就和她吵了起來:“要不是你搶著報名,也不會留下我和你二姐在這裏受罪。待業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頂了媽的班在毛巾廠上班,每天累得要死,一結婚又要生孩子,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你回來做什麽?是要向我們炫耀你當上公辦老師工資高、待遇好嗎?還帶什麽茶油、玉米回來,臭顯擺!你要真有心,不如每個月把你的工資寄一半回來,也讓媽喘口氣,不要那麽累。”

蕭愛雲邊哭邊對陶南風訴苦:“我坐了這麽久的車回來,沒想到被兩個姐姐罵得狗血淋頭。可是……我舍不得我媽、我妹啊。

你不知道,我媽被我大姐吵得頭昏,提前退下來讓她頂職上班,我媽現在成了全家人的老媽子,明明隻有五十歲,背都有些駝了,模樣已經老得不像樣子,看上去像六十幾歲。

我小妹現在讀初三,成績很好,咬著牙說要讀書考出去,可是我爸媽根本不肯再供她讀高中,想把她送到親戚家帶孩子當保姆。小妹昨天抱著我一直在哭,求我幫幫她,說她想讀書,不想當保姆。我這心裏真的好難受!”

陶南風第一次聽說工人家庭的父母想把女兒送去給人家當保姆的,瞪大了眼睛。

“你爸媽是毛巾廠的正式職工,你姐、你姐夫都是工人,怎麽會想到把小妹送出去當保姆呢?這傳出去不被人罵死?”

蕭愛雲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隻要一想到家裏這堆爛事,她就覺得嘴裏發苦。

“他們肯定不會對外說是當保姆啊,隻說是親戚家現在生了兒子,忙不過來。小妹今年十四歲,勤快能幹,所以讓她去幫著帶帶孩子。

這幫忙帶孩子,管吃管住,每個月還有五塊錢,所以我爸、我二姐都說好。我爸想省飯錢,我二姐想一個人睡一張床,都是自私的人!”

陶南風聽到這裏,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勸慰,她讓蕭愛雲坐下來歇口氣,轉頭到書房征求父親的意見:“爸,咱們家屋子大,要不讓蕭愛雲這段時間和我住一間屋,可以嗎?”

陶守信知道女兒心腸軟,又看蕭愛雲和她是知青同伴,感情深厚,便點頭同意。

陶南風走出來對蕭愛雲說:“這樣,你先住我家,到時候我們一起回農場,好不好?”

蕭愛雲一聽,眼淚掉得更厲害了:“謝謝,謝謝!”

下午陶南風跟著蕭愛雲一起去江北拖行李,親眼目睹毛巾廠破舊筒子樓的建築,這才深深體會到蕭愛雲的不容易。

五幾年蓋的老房子,昏暗狹窄的樓梯間,門口堆著蜂窩煤、柴火、鞋子,樓道裏飄散著各種舊物漚出來的酸味。

雖說是兩室一廳,那一間客廳卻小得隻能擺下一張飯桌,兩個臥室、一個廁所、一間廚房,一間六口,衣服、桌椅板凳、被褥、書本、舊紙箱……四處堆放著個人物品,根本無處下腳。

陶南風一身格子呢外套,腰間束一根同款腰帶,亭亭玉立,站在門口簡直豔光四射,耀得蕭愛雲的家裏人睜不開眼睛。

聽說蕭愛雲要搬去和陶南風同住,她爸毫不在意地說了句:“你結交了闊氣的朋友,有個依靠也好。過年記得回來吃頓年飯,給父母送點孝敬。”

大姐挺著個大肚子,陰陽怪氣地說:“老三現在出息了啊,咱們家屋小容不得這尊大佛。”

二姐上上下下打量著陶南風:“你家要是大,我也跟著一起去住吧。我大姐結了婚,隔著個布簾睡覺真是不方便。”

陶南風轉過臉沒有理睬她,對著正拉著母親、小妹的手掉眼淚的蕭愛雲說:“你收拾好了就出來,我在門口等你。”

說罷,陶南風走出這棟讓她壓抑的宿舍樓,抬頭看著灰藍的天,內心湧上一陣說不上來的情緒。

相比蕭愛雲,自己其實算是幸運的。雖說繼母不慈,但家庭條件優渥,從不為衣食住行操心。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這一刻,陶南風深深感受到這句話的內涵。若能住上寬敞明亮的宿舍樓,或許老百姓就不會有那麽多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