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欺負
杜晨哲的名聲一落千丈。
詩才浪漫、文采斐然又怎樣?不尊重教師選拔, 考場舞弊調換試卷,始亂終棄,露餡了卻將所有責任推給胡一芹, 無品、無德、無擔當!
這樣的人也配當書記?也配稱得上“知青詩人”?
至於胡一芹, 因為認錯態度良好、將所有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反而獲得大家的同情。都覺得她太愛杜晨哲,姿態卑微,杜晨哲應該給她一個交代。
最後,農場綜合考慮各方麵的意見, 取消胡一芹的選拔資格,撤去杜晨哲書記一職, 全農場通報批評。
一個星期之後, 杜晨哲與胡一芹領了結婚證,胡一芹得償所願,笑眯眯地給大家發喜糖, 杜晨哲卻心如枯井, 苦著臉一絲笑意都沒有。
葉勤站得遠遠地看著, 回到宿舍卻哭得撕心裂肺。
哀悼初戀無疾而終, 也是傷心愛上了一個品行不端的人。
陶南風暗自在心裏想, 將來如果戀愛, 品德一定要放在第一位。
轉眼九月已至, 農場小學正式開學。
孩子們看到嶄新的校園, 大屋頂磚瓦房、寬敞的走廊、窗明幾淨的教室、漂亮的大操場、氣派的升旗台, 都激動地叫了起來。
“我們的新學校好漂亮啊!”
“我們以後都能在這樣的教室裏上課嗎?新課桌、新黑板、新講台, 還有新老師!”
當大喇叭裏響起國歌, 孩子們戴著紅領巾迎著朝霞、向著那麵鮮紅的國旗敬禮, 小臉上滿是自豪與興奮。
蕭愛雲以筆試、麵試第一的成績, 拿下公辦教師編製,正式從基建科調動到農場小學,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她舍不得與江城知青分開,依然住在六號知青點,每天走二十分鍾左右的路程去學校。
到了十月下旬,漫山遍野的油茶果成熟。
蕭愛雲一回到宿舍就開始吐槽:“今天又有學生請假,說是要幫爸媽去采油茶果。我們班五十個學生,差不多一半上山去了。不讓他們去吧,這是南北坡大隊村民最大的一筆收入;讓他們去吧,實在是耽誤學習。”
油茶又叫茶子樹、茶油樹,果實成熟後微紅,榨出來的茶油色清味香,營養豐富,是優質食用油。
每年鄉親們采摘完之後晾曬,再將茶籽賣到曲屏鎮茶油廠,換來的錢買鹽、醬油、針線、布料等日用品。巴望一整年的油茶果終於成熟,又是野生無主之物,人力采摘哪家不積極?
誰都想多摘點,不管是老人、孩子都上山摘,管你是讀書的還是種地的,這個時候全都會放下手中的事情。
采摘期大約二十天左右,村民陸陸續續地上山采摘成熟的果實,先采那種果皮發亮、毛茸消失、果殼微裂的果子,趁著天晴翻曬三、五天之後,茶果會自然裂開,將黑色的茶籽分離出來,過篩揚淨,再繼續曬兩天,就差不多了。
這個時候隨便到哪一家去,地坪一定會晾曬著成片的油茶果。
蕭愛雲雖然是城裏姑娘,但來到秀峰山農場已有兩年時光,早就融入這裏的鄉土人情,學生請假不來上課她雖然不滿,卻也沒有阻攔。
陶南風安靜地聽她訴苦,詢問道:“孩子們一般什麽時候上山采摘,需要多久?總不至於一白天十二個小時都在山上摘油果吧?”
蕭愛雲若有所思:“哪能采摘那麽長時間,雖然說是野生的油茶樹,但不同生產隊還是劃分了山頭,隻在固定的幾塊區域采。油茶果的采摘一般是按先高後低、先陽後陰的順序來采,采了不成熟的果子產籽率也低。”
陶南風提出一個建議。
“油茶果采摘期也就是霜降前後十天時間,你要不要和李敏麗校長溝通一下,這十天裏調整一下上課時間,讓所有孩子都能既幫助家裏勞動,又能不耽誤學習?”
“對呀!”蕭愛雲一拍大腿,“我怎麽就沒想到呢。與其這樣被動應對,不如主動安排教學,我這就去找李校長!”
李敏麗現在是秀峰山小學的語文老師兼校長,工作認真負責,對蕭愛雲也很關照,在辦公室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寫教案、備課、上課、管理學生。
蕭愛雲一刻也不願意等,拿著手電筒就往小學跑。
眼看著外麵已經昏暗下來,陶南風不放心蕭愛雲一個人走夜路,便追了出來:“我跟你一起去。”
蕭愛雲歡喜地挽住她胳膊,一笑便露出兩顆小虎牙:“陶南風你對我真好。”
李敏麗住在小學分配的新宿舍,一層的連脊房,單麵走廊,一排五戶,她家住在東頭最大的那一套。
看到陶南風與蕭愛雲匆匆跑來,正在和家人吃飯的李敏麗嚇了一跳,以為有什麽大事,忙從椅中站起:“怎麽了?”
聽完蕭愛雲的話,她連連點頭:“好主意,幹脆以後我們小學就把這條規則定下來,就像農忙季節放假一樣。霜降前後十天早上九點上課,下午四點下課,給孩子們采摘油茶果的時間。”
陶南風站在一旁看著李敏麗一手拿個粗瓷飯碗、一手拿雙筷子,左腳被一個三歲娃娃抱住,一幅家庭婦女模樣,說的卻是教書育人的大事,不由得莞爾。
李敏麗和蕭愛雲說完事,不好意思地對陶南風說:“不好意思,這都吃了一半,不然請你們一起吃……”
陶南風看一眼飯桌,笑著擺擺手:“別客氣,我們回知青點吃。”
一張黑漆漆的小飯桌,上麵擺著三個菜碗,一碗清炒空心菜葉,一碗辣椒炒空心菜梗,一碗酸豆角,一絲肉腥味都沒有。李敏麗嫁的是當地農民,家裏開支全靠她支撐,日子過得很艱苦。
飯桌旁邊坐著一個黑瘦憨實的漢子,還有一個滿臉精明的婦人,應該是李敏麗的丈夫和婆婆。
漢子沒有說話,倒是那婦人撇了撇嘴:“下班了都不得閑,一個女人當什麽校長,趕緊生個兒子才是正經的。”
李敏麗是個好強的人,從不在同事麵前倒苦水,陶南風原以為她是個爽利的事業女性,沒想到在家裏卻是個受氣的小媳婦,眼中便不自覺地帶出一絲同情。
李敏麗抿了抿唇,忍著氣放下手中碗筷,彎腰抱起一直靠在腿邊的小女孩,貼了貼她的臉,拿起她的小手晃了晃:“來,和阿姨說再見。”
小女孩一隻手抱住李敏麗的頸脖,眼神怯生生的:“再見。”
蕭愛雲笑眯眯地揮手:“再見。”
陶南風從口袋裏掏出一顆水果糖放進小女孩的手心:“乖……”
李敏麗看著眼前眸光清澈的少女,點了點頭:“多謝。”曾幾何時,她也有過如此清透單純的年少時光,可是嫁人之後卻再也感覺不到這份不知愁苦的輕鬆與愉快。
寒暄兩句走出來,陶南風和蕭愛雲同時長歎一聲。
蕭愛雲氣憤憤地說:“幹嘛要結婚?李校長真的好可憐。她在學校工作很努力,每個月收入那麽高,可是在家裏一點地位都沒有。你看她那個婆婆,一看就是個惡婆娘。一天到晚讓她生兒子、生兒子!婦女解放說了這麽多年,怎麽就還是兒子不如姑娘好?!”
想到剛才那小女孩怯生生的模樣,陶南風心裏很不是滋味:“李校長的女兒看著也……唉!”
三歲的孩子正是活潑可愛的時候,這小姑娘卻膽子小得很,看來也不是個受寵的。農村裏重男輕女的思想嚴重,李敏麗估計在婆家受了不少委屈。
想到自家父母生了四個女兒還要生,就是為了生個兒子,蕭愛雲啐了一口:“重男輕女害死人!”
陶南風有些想不通:“我不懂,李校長為什麽會嫁給當地村民,難道知青點就沒有合適的對象嗎?”
蕭愛雲壓低聲音說:“你不知道這件事啊?我聽說李敏麗老師剛到知青點的時候就被這個男人看上,先是幫她勞動、噓寒問暖,後來不知道怎麽傳出和她鑽了一個被窩,從村民到知青都指指點點,沒辦法李敏麗隻能嫁了。”
陶南風聽到這裏咬牙道:“誰會傳出這麽個消息?多半是她男人使的手段!搞不好還是她婆婆想出來的歪招。”
別看那漢子模樣憨實,說不定和繼母馮春娥一樣,是個慣會裝可憐來博取同情、獲得好處的奸滑小人。
在那個時代,女人的名聲多重要啊,李敏麗好好一個姑娘,就是被這樣的流言蜚語給逼得嫁了人。
兩人邊走邊歎,渾不知李敏麗家中正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
李敏麗的丈夫姓範,名叫範七喜,和範五福是叔伯兄弟,自小父親早亡,隻一個寡母王春桃把他撫養成人。
當著陶南風、蕭愛雲的麵範四喜沒有說話,但她們一走,他便發起了脾氣。
“你一個女人家,一天到晚工作、工作,還要不要管這個家?帶孩子、喂雞、做飯這些事你都讓我媽做,到底還有沒有一個女人樣?”
王春桃沒好氣地起身收拾碗筷:“什麽都不做,全都等著我來侍候!有點文化就了不起了?當上公辦教師就不得了了?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算什麽女人。”
連脊房戶與戶之間隻隔了一堵牆,根本沒有隱私可言。李敏麗不願意爭吵,怕給同事聽見丟臉,冷著臉抱起女兒走進臥室,坐在書桌前打開備課本發呆。
人生到底是怎麽一步一步滑向深淵的?
從縣城來到農場,繁忙的農活讓她不堪重負,範七喜嗬護有加,主動幫她幹活,送水、送飯、送野果,帶著自己在山間采野花、拔竹筍、取泉水。單純的李敏麗陷入這樣的溫柔與新鮮,跟著他回了家。
就是那一次上門,王春桃連哄帶騙把她留下歇了一晚。第二天,謠言滿天飛。哪有好姑娘在男方家睡覺的道理?肯定是鑽了一個被窩。
有嘴說不清的李敏麗隻得嫁給了範七喜,那一年她才十九歲。
生下女兒之後血崩差點丟了命,自此便再也沒辦法懷孕,婆婆和丈夫便變了臉,一天到晚在她麵前指桑罵槐,仿佛一個女人不能為男人傳宗接代,那就是罪人。
李敏麗也想跳出這個泥坑。
她讀高中時就是語文課代表,報考民辦教師手到擒來。當時一個月五塊錢民辦教師補助是大隊部發,從來都沒有過自己的手,早早被婆婆領了。知青補助每個月十六塊,一發下來丈夫就會來要,如果不給,便會拉長個馬臉各種不高興。
範七喜以務農為生,家裏窮得掉渣。李敏麗嫁進來的時候,連床像樣的**用品都沒有,如果不是靠著她的努力,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風。
偏偏……沒人領情。
範七喜使了些手段才哄著李敏麗嫁進來,生怕她嫌棄自己,便先下手為強,各種挑剔,和王春桃一起拚命打壓她。
“你們知青來我們農場,不就是要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嗎?嫁給農民非常光榮了,你得搞清楚。”
“當初我們村裏的老人都說不能娶一個名聲臭了的知青,要不是我們家七喜心腸好,放在古代你這樣兒的女人就得沉塘!”
“如果不是我家七喜厚道,就憑你這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懶模樣,誰會把你娶進門!你去看看我們村的媳婦,哪個不是裏裏外外一把手,做家務、幹農活、帶孩子,勤快得很。”
“雖然說你有文化,但學問又不能當飯吃。鎮上貼了大字報,說什麽知識越多越反動,你到我們農場來就得好好勞動,改造思想,別一天到晚端著知識分子的架子,小心我批判你!”
話裏話外,這母子倆都在給李敏麗灌輸一個思想:除了我們家,不會有人收留你這個名聲臭了、生不出兒子的知青。因此你得感恩戴德,奉獻所有,或許我們才會對你好一點。
李敏麗是嶽州知青,家中長女,父母重男輕女,根本不在意她的好壞、死活。知道她嫁給當地農民,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連彩禮都不給?真是個賠錢貨!”
李敏麗覺得自己無依無靠,如果不是有老師的責任心、孩子們的愛戴支撐著她,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耳邊傳來陣陣咒罵之聲,李敏麗痛苦地閉上眼。一雙溫軟的小手覆在她唇上。
一股濃鬱的糖香味傳來,李敏麗睜開眼,看到女兒將水果糖塞進自己嘴裏,女兒不舍地舔著手中糖紙,還不忘安慰:“媽媽不哭,吃糖。”
舌尖沁出一股甜味,李敏麗愣愣地看著女兒手中糖紙。
花花綠綠的透明糖紙,紅色部分是兩個紅燈籠,邊沿紅花綠草花邊,還有個大大的“喜喜”字,這是陶南風送給女兒的見麵禮。
那個漂亮的陶南風,活得多麽敞亮啊。和當年自己嫁人時的年齡一樣,十九歲,卻已經是農場領導,人人誇讚。
李敏麗將嘴裏硬糖送進女兒嘴裏,摸著女兒的頭頂柔聲道:“愛蓮乖,你吃。”
這個讓李敏麗痛苦的家裏,女兒是她唯一的牽掛。之所以給女兒取名為“愛蓮”,是李敏麗內心那讀書人的執著: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女兒瘦弱得像根小小豆芽菜,頭發稀疏枯黃,一看就沒有被精心照顧。因為是女兒,被丈夫和婆婆嫌棄,整日罵她是賠錢貨,讓孩子變得膽小怯懦。
範七喜走進屋,吸了吸鼻子:“好啊,你們竟然背著我偷吃糖!你一個堂堂小學校長,竟然開始吃獨食了?”
眼前閃過陶南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清透幹淨,和自己年少時一模一樣。一股從來沒有過的力量湧上來,李敏麗忽然不想再忍讓。
她冷笑一聲:“什麽叫偷吃?同事送給孩子的糖你也嘴饞,真有臉說!”
範七喜一把將孩子奪過來,捏住她的嘴,死命要將那顆糖摳出來,嘴裏罵道:“死丫頭片子,有糖不曉得孝敬你爹、孝敬你奶,敢自己一個人吃!老子打死你!”
愛蓮雙手胡亂撲騰,嚇得尖叫起來。
李敏麗慌得搶上前,想要把女兒抱回來,但範七喜身強體壯,哪裏會容她近身,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你給我老實點!要是惹惱了老子,把你剝光了丟到學校大門口,看你還有沒有臉在農場小學當校長!還為人師表,臭biao子!”
無助的屈辱感,令李敏麗眼前一陣發黑。茫然四顧,竟不知未來在何方。
秀才遇到兵,有禮說不清,到底應該怎麽辦?
婆婆王春桃聽到孫女尖叫,走過來將愛蓮抱過來,瞪了兒子一眼:“好了,你跟孩子計較什麽,還是趕緊把你婆娘收拾收拾,生個兒子才是正經。”
兒子、兒子!
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來的氣力,李敏麗猛然從地上爬起,一把抱過女兒,快速往外麵衝出。
這麽多年的隱忍,不僅沒有換來一絲一毫的尊重,反而讓這對母子變本加厲。這樣的日子,她不想再過。
門外一片漆黑,隔壁有燭光搖曳,李敏麗抱著女兒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
身後傳來婆婆的呼喊聲:“李敏麗,這黑的天你把愛蓮帶出去做什麽?太不像話了……”
範七喜嘟囔著對隔壁鄰居解釋:“唉,婆娘可真難哄,一句話不合意就往外跑,這當了校長態度都不一樣了。”
李敏麗什麽也不說,緊緊抿著唇往前跑。心髒在劇烈地跳動著,此刻的她無比清醒。
陶南風,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