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疑惑
語文組前五名, 排在第一的是胡一芹,第二名蕭愛雲,其餘三個是其他點的知青。
從中午聽胡一芹簡單描述過她的答題情況之後, 杜晨哲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 因此當葉勤拖他過來小學布告欄看貼出來的通知時,他內心是十分抗拒的。
聽到葉勤毫不留情的批評,杜晨哲內心升騰起一陣憤怒。
他今年二十五歲,比葉勤足足大了六歲,看到葉勤一幅當眾訓子的模樣, 杜晨哲哼了一聲,頭一回沒有給葉勤麵子:“當老師很稀罕嗎?每個人擅長的東西不同。”
葉勤先前還在宿舍裏替他吹了牛, 沒想到他不僅沒有考過蕭愛雲, 連複試都沒有進,失望透頂,說話便很不客氣起來。
“當老師不稀罕?那你為什麽要報考?杜晨哲你不覺得這樣做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浪費小學的油墨紙張嗎?”
杜晨哲感覺有一條看不見的鞭子狠狠抽打著自己的靈魂, 臉上火辣辣的。
布告欄前圍觀的有幾十個人, 葉勤這麽正義凜然地控訴他, 讓杜晨哲這一張臉往哪裏擱?
“葉勤, 你能不能說話客氣一點?難道你父母沒有教過你, 要學會尊重人嗎?!”杜晨哲怒極, 丟下一句話, 拂袖而去。
葉勤與杜晨哲的相處模式一向是她撒嬌、他寵溺, 不管葉勤生氣還是打人, 杜晨哲從來都是以貼心大哥形象出現, 對她嗬護有加。
這一回葉勤沒控製住脾氣, 以為杜晨哲會象以前一樣哄她, 沒想到杜晨哲竟然反應如此激烈, 葉勤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
葉勤茫然四顧,一眼在人群裏看到陶南風與蕭愛雲,就像看到親人一樣跑過去,拉著陶南風的衣袖,鼻子一抽一抽,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落:“陶南風,你替我去揍他一頓,他,他太不像話了!”
陶南風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說實話,葉勤那個態度根本就不像是對戀人,倒是失望的母親罵不爭氣的兒子,是個人都會不高興。如果不是杜晨哲有問題,陶南風可能會批評葉勤。
隻不過,陶南風想得更多一點。
首先,杜晨哲考試分數這麽低、胡一芹分數如此高,這不正常。
陶南風和蕭愛雲特地打聽過他們倆的基本情況。
杜晨哲曾經是德縣一中的高材生,寫得一手好文章;胡一芹成績一般,長相平平,平時也不怎麽看文學作品,不過為人熱情大方,生得一張巧嘴。
一個曾經成績平平、不愛閱讀的人,能考出第一名的好成績?文采出眾的“知青詩人”卻連前五名都沒有進?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到這裏,陶南風對葉勤說:“你別哭,哭解決不了問題。如果當真是杜晨哲一時失誤沒有考好,那你剛才的態度非常不對。他沒有說錯,你的確不尊重人。”
葉勤聽到陶南風的批評,眼淚都忘記流了,瞪著個大眼睛看著她:“我,我做錯了嗎?”
陶南風點了點頭,表情有些嚴肅。
葉勤雖然嬌縱,卻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這話如果是蕭愛雲來說,她多半會嘴硬反駁,但這話是陶南風說的。
陶南風向來話少,但一句是一句,真誠實在,從來不打誑語。
“我,我錯了?”葉勤似乎是想證明什麽,將求助的目光看向蕭愛雲。
蕭愛雲白了她一眼:“當然是你錯了。誰不想考好成績啊?他沒有考進複試本來就很難受了,你還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訓斥他。他是你的男朋友,不是你兒子!古人都說,堂前訓子、枕邊訓妻,這個道理你不懂?我看你呀,就是被寵壞了。”
葉勤聽蕭愛雲添油加醋地批評自己,心中委屈,眼淚又開始往下掉。
“可是,我太失望了嘛,平時總聽他說文學水平高、學習成績好,結果就這?落差太大了,可見他就是吹牛!他生氣?我還生氣呢。”
陶南風與蕭愛雲交換了一個眼神,陶南風說:“我去找李老師聊聊,你們先回宿舍吧。”
蕭愛雲拉著葉勤離開,陶南風徑直走進教師辦公室。
按照建築設計,秀峰山小學教師辦公室一共兩間,語文、數學各一間,每間辦公室四張辦公桌,美術、音樂、體育老師分開安排。
因為還在搬家,剛剛轉正的三位老師都在一個辦公室裏,見到陶南風過來都高興地站起來:“陶南風,你怎麽來了?”
陶南風坐在李敏麗對麵,輕聲道:“我看到公示結果了。”
李敏麗以為她不滿意排名,有些緊張地解釋:“是有什麽問題嗎?我批改試卷非常公正,絕對沒有循私。蕭愛雲雖然考得好,但要說卷麵和作文,還是胡一芹更勝一籌。”
陶南風知道自己與苗靖比試拿到五個公辦教師編製,李敏麗老師對自己非常感激,但她沒想到自己尋常的一句話便引來她近乎惶恐的解釋。
權利是個好東西,擁有它的人需得謹言慎行。
陶南風在內心對自己設下這一條警戒線之後,微笑著對李敏麗說:“沒有什麽問題,我相信李老師。蕭愛雲和大家一起報名,您就按規矩來辦,公正公平誰來也不怕。
這回我過來是有一個疑問,杜晨哲也報了名,為什麽沒有進複試名單?據我所知,他的文學功底非常深厚,平時也愛寫詩看書,按理不應該啊。”
聽她問起杜晨哲,李敏麗一肚子的話終於找到地方宣泄。
“唉呀,我先前改試卷的時候還奇怪呢,杜晨哲隻考了四十幾分,倒數第一名。我和其他兩老師商量過,報考的都是知青,這幾年在農場勞動沒機會學習,可能知識點都忘記了,所以卷子出得並不難,沒想到……唉!為了給大家留點麵子,這次我們不公布分數,隻公布麵試名單。”
陶南風心念一動,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有沒有一種可能,杜晨哲與胡一芹調換了試卷?
如果是這樣,一切就變得合理起來。
為什麽瞞著葉勤?因為心中有鬼。
為什麽成績出乎意料?因為第一名其實應該是杜晨哲。依他的文筆、才情,考第一非常正常。
陶南風抬頭看著李敏麗:“李老師,可不可以讓我看看杜晨哲和胡一芹的試卷?”
李敏麗猶豫了一下,站起身和趙英傑、孫原老師小聲商量了幾句,征得大家同意之後,這才將辦公室的大門關上,拉開抽屜取出試卷,翻出胡一芹和杜晨哲的放在陶南風麵前:“這就是他們的卷子,請你保密。”
陶南風點點頭,迅速瀏覽兩人的試卷。
她也是讀書人,一眼看過去便覺得不對勁。杜晨哲再不堪,也不至於《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默寫成“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吧?
杜晨哲再不要臉,也不至於把牛漢的《半棵樹》改寫成自己的詩歌,還牽強附會地說成是“家鄉的半棵樹”吧?
再仔細看兩人的筆跡,胡一芹與杜晨哲的字體竟然十分接近,幾可亂真。但就像李鬼遇到李逵,一比就能看出高低。
“胡一芹”的試卷字體俊秀、形態飄逸,與杜晨哲曾經給她看過的那首詩上的字一模一樣。
“杜晨哲”的試卷字體略顯僵硬,有描模的痕跡。
陶南風半天沒有吭聲,李敏麗問她:“陶南風,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勁嗎?”
陶南風點點頭:“是不對。我懷疑這兩個人調換了試卷。”
“什麽?!”三個老師同時發出一聲驚呼。
老師是什麽?為人師表,德者為先。一個品德不好的老師,將會是孩子們的災難。為了考試成功,竟然想出讓人替考,現場更換名字的歪招,這……
這是對“老師”職業的侮辱!
李敏麗麵色嚴肅:“如果這是真的,我絕不能容忍,秀峰山農場小學不能讓胡一芹這樣的人當老師。”
趙英傑也說:“我建議向上反映,嚴肅處理胡一芹與杜晨哲,這個先河不能開!”
孫原是雜科老師,音樂、美術、體育什麽都教,沒事就帶著孩子們做遊戲,是個開朗隨和的性格。他想了想,到底還是有些於心不忍。
“內部處理就行了吧?別向場部上報。一來我們隻是懷疑,當事人如果不認很難判定是調換了試卷。二來杜晨哲這樣做也許隻是想幫助胡一芹,隻是他用錯了方法。”
在當時,知青下放很多是無奈的選擇,曾經在城市生活的知識青年來到艱苦農村勞動、錘煉,適應過程非常不容易。因此知青之間都有一份同理心,你理解我的苦、我同情你的難。
尤其是德縣知青是第二批來到秀峰山農場的,在這裏勞動了幾年,吃的苦的最多。孫原作為第一批來農場的嶽州知青,當年胡一芹與杜晨哲剛來還是他去接的,他不想看到這兩人被通報處理。
如果檔案上記下一筆,將來前途會受到影響啊。檔案可是要跟人一輩子的。
李敏麗眉頭緊鎖,反複對比兩份試卷,最後問陶南風說:“你覺得呢?”
陶南風這一刻想到的是葉勤。
杜晨哲是葉勤的男友,卻擔著舞弊被發現的風險,下死力氣幫助胡一芹,他與胡一芹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或者說……有什麽把柄?
他之所以瞞著葉勤,恐怕也是害怕被她發現什麽吧?這樣一個充滿秘密的杜晨哲,當真是葉勤的良人?
想到向北曾提過的“要陽謀、不要陰謀”論,陶南風站起來,態度誠懇而謙和:“我隻能提出疑惑,至於最後的判定、如何處理,還是請負責選拔的你們來決定吧。”
聽到陶南風的話,李敏麗心裏有了底,點頭道:“好,那我們商量一下怎麽處理。謝謝你告訴我們這個消息,如果真是調換了試卷,胡一芹這樣的人肯定是不夠資格當老師的。另外,請你先保密,不要把這件事情說出去。”
陶南風應允之後走出辦公室,剛走兩步便看到葉勤站在布告欄前麵發呆。
陶南風問她:“不是讓你回宿舍嗎?幹嘛站在這裏?”
葉勤顯然是哭過,說話猶帶著一絲鼻音:“我不想回去……你問出點什麽了沒?杜晨哲考得這麽差到底是什麽原因?”
陶南風沉吟片刻,終歸還是瞞下了所有的事,她搖搖頭:“什麽也沒問出來。”
葉勤蔫蔫地點了點頭,內心有些小糾結:“那,你們剛才說我態度不好,我是不是應該去道歉?”
陶南風抿了抿唇:“先放一放,等明天再說吧。”
風過留聲,雁過留痕,杜晨哲與胡一芹的舞弊一事到明天自然會水落石出。
雖說陶南風讓葉勤先放一放,可是葉勤哪裏能夠靜得下心來?到了晚上她沒等來杜晨哲道歉,根本沒有睡好,在通鋪上輾轉反側,不停地唉聲歎氣。
“杜晨哲說我不尊重人,我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好?我隻是覺得他說的和他做的有差距,所以憤怒嘛。在我心目中,杜晨哲是個心中有詩、眼裏有美的才子,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連小學語文老師的考試都進不了前五呢?”
聽到後來,蕭愛雲實在是受不了了,索性一翻身坐了起來,不客氣地說:“葉勤,我覺得你的腦子有問題,根本就沒有抓住重點。”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宿舍,宿舍裏朦朦朧朧的。
葉勤從**坐起來,專注地盯著蕭愛雲,雖然看不清楚她的臉,但葉勤卻能從她的口氣裏感覺到一份煩躁。
陶南風和李惠蘭徹底是睡不著了,隻得在**翻了一個身,安靜地傾聽著這兩人爭執。
葉勤聽蕭愛雲罵她“腦子有問題”,下意識地反駁:“我哪裏有問題?我看你才有問題!”
蕭愛雲今天準備了一天的教案,教學重點、教學過程、教學內容、教學組織與安排……洋洋灑灑寫了幾頁紙,原本想早點睡,明天用最好的狀態迎接試講,沒想到葉勤在身邊翻來覆去不說,還像個傻瓜一樣嘮叨個沒完,吵得她腦仁疼。
脾氣一來,蕭愛雲便直來直去,不再隱瞞自己的觀感。
“你的態度是不是尊重人、杜晨哲是不是不認真對待考試、他有沒有在你麵前吹牛……這些都不重要!你最關注的應該是他為什麽和胡一芹一起報名卻不告訴你、為什麽他和胡一芹的考試成績完全反轉!這麽明顯的矛盾你不去關注,卻反反複複糾結於你為什麽會發脾氣,這不是腦殼壞掉,是什麽?”
葉勤的聲音弱了下去:“杜晨哲說,是胡一芹幫他報名忘記告訴他……”
蕭愛雲“嘁——”了一聲,“哄鬼!報名的時候需要填一張表格,裏麵包括年齡、籍貫、家庭成分、畢業學校、家庭成員、特長、畢業考試成績……那麽多內容胡一芹都能幫他填寫嗎?”
葉勤一聽,後背頓時僵硬,半天沒有吭聲。
昏暗的月光下,陶南風看得清清楚楚,葉勤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水。
十九歲的少女,情竇初開,陡然遇到初戀男友的欺騙,任誰也承受不住。
陶南風張了張嘴,想要勸慰葉勤幾句,卻找不到詞語。她的戀愛經驗為零,不懂得牽腸掛肚、欲說還休的滋味,更不懂如果遇到欺騙應該如何處理。
正值三伏天,山上卻比較涼爽,晚上躺在**蓋一床薄被單正好。
李惠蘭把腳從被單下伸出來,踢了蕭愛雲一腳:“你少說兩句,都是一個宿舍的好姐妹,提意見也婉轉一點嘛。”
蕭愛雲被李惠蘭這一腳踢得歪了歪,順勢便倒回床鋪,將被單往肚子上一蓋,沒好氣地說:“看你是姐妹,我才會說實話,不然鬼才提醒你。你現在傻乎乎地樂,將來哭了可別來找我訴苦。”
葉勤一邊抽泣一邊說:“那我怎麽辦?去問他嗎?我今天下午和他吵架,還沒說上幾句他就氣衝衝地走了,到現在連句軟和話都沒有。你們一邊說我態度不對,一邊又說他有問題,到底要我怎麽樣?”
戀愛中的女孩智商會降低,果然不假。葉勤平時挺爽快的性格,行事說話利索幹淨,可是一遇到杜晨哲就變得迷迷糊糊、糾結柔弱。
四個女孩住一個宿舍,平時吃住都在一起,感情是真的非常好。見葉勤難過,蕭愛雲心裏也不好受,歎了一口氣。
“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懷疑杜晨哲和那個胡一芹有問題,至於有什麽問題我並不清楚,也沒有證據。你如果信我呢,就先別聲張,也不要去找杜晨哲,等明天試講結束之後,我再陪你去問個明白。”
葉勤驚得一掀被單,從**跪坐起來:“杜晨哲和胡一芹有問題?什麽問題?難道是男女作風問題?這這這……這不是流氓罪嗎?”
陶南風低沉而冷清的聲音迅速讓葉勤安靜下來:“別急,先留個心眼,我們靜觀其變。”
蕭愛雲補充道:“也不一定就是流氓罪,我隻是有些懷疑。你想啊,普通同誌關係的話,胡一芹為什麽要替杜晨哲報名?他倆為什麽要一起進考場、同時交試卷?考試結果為什麽會出現那麽大的反轉?有文采的杜晨哲沒有進前五,不愛讀書的胡一芹卻名列前茅?”
葉勤似乎被點通了任督二脈,豁然開朗:“啊~你的意思是……他們倆換了試卷!”
考場舞弊?!
李惠蘭沒想到會聽到這麽一條勁爆的消息,翻身趴在**,伸出手去拉陶南風:“你說句話呀,到底怎麽回事?”
陶南風伸出一根手指頭放在唇邊,發出輕輕的一聲“噓——”
夜風吹進來,將窗簾拂動。輕柔的窗簾似波浪一般搖擺,所有人的心都劇烈地跳動起來。
為了讓胡一芹考上小學老師編製,杜晨哲竟然肯做出這麽可怕的事情!
寂靜之中,陶南風很嚴肅地說道:“大家誰也不許把這個懷疑說出去,免得打草驚蛇,聽到了嗎?”
蕭愛雲馬上反應過來:“我曉得輕重。無憑無據,我不會在外麵亂說。”哪怕這件事曝光會對蕭愛雲有利,她也不會胡亂汙人清白。
李惠蘭點頭如搗蒜:“聽到了、聽到了,我肯定不會說。”
陶南風抬眼看向葉勤,見她麵色蒼白、眼神渙散,半天才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如果是別的,隻要他解釋清楚我都能原諒。但如果品德敗壞,我絕不原諒!”
葉勤的父親是位原則性很強的國家幹部,清正廉明,對徇私舞弊行為極為唾棄。受他的影響,葉勤的道德感很強。
再愛,也不能。
聽到這裏,陶南風鬆了一口氣,將被單蓋好小腹、膝蓋,閉上眼睛道:“都睡覺吧,明天農場小學的老師們一定會公正處理。”
作者有話說:
寶子們放心,在今天晚上9點的更新章節就能揭穿杜晨哲的真麵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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