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蚊子

“求求你啦。”唐蘊幾乎脫口而出,這種程度的要求對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麽,之前為了到梁頌那混口吃的,他還學過狗叫,被梁頌錄下來當短信鈴音,直到梁頌的手機被偷,證據才銷毀。

但匡延赫似乎覺得他很敷衍,又說:“太勉強了,都聽不到誠意。”

“這還沒誠意啊?”唐蘊不明白了,“那你要什麽樣的誠意?我給你現場磕一個嗎?”

“你換種聲音跟我講話。”匡延赫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個他想念了很久的聲音,“就那種軟軟的、甜甜的、又很陽光的……”

唐蘊聽到這個形容,率先想到的是女大學生,於是清清嗓子:“求求哥哥了,把東西給我吧。”

匡延赫對此充耳不聞:“不是這個聲音,是另一種,男人的……”

男人的,軟軟的,甜甜的,還得很陽光。

唐蘊打了個響指,反應過來了,他又沉了下嗓音,用和小啞巴說話的那種腔調,軟聲軟氣說:“哥哥,可以把東西給我嗎?”

“我沒太聽清欸。”

唐蘊不正經起來:“哥哥,可以把你的大冰棍給我嗎?”

匡延赫笑了一下,重新拆了包紙巾包在冰棍外邊,說這樣貼在額頭就沒那麽涼了,也避免化開來的水滴到褲子上。

唐蘊說:“那你要先抽煙嗎?一邊開車被拍到的話要扣分。”

匡延赫說他沒有買煙。

所以說,是專門下去買冰棍的?

這該死的熟男魅力。唐蘊的腦袋裏又開始放煙花。

他從小就愛吃這一套,理性不起來,嘴角笑意掩藏不住,就把頭轉向窗外,獨自消化這令人心動的瞬間,但他又不敢往深處去猜,生怕自作多情。

燕州的馬路旁栽植的都是梧桐樹,近百年的澆灌與保護,讓它們變得挺拔粗壯,樹葉繁茂濃綠,掩映著老街上頗具年代感的店鋪。

唐蘊一隻手掏出手機,隨便一拍,便是一幅寫實派油畫,大片的綠色泛出熱烈與生機。

但他的真實目的並不在此。

趁著匡延赫正在認真開車,唐蘊悄悄將鏡頭調轉成自拍模式,又將快門聲關掉,迅速拍下一張與匡延赫的合影。

然後躲在匡延赫察覺不到的角度,放大欣賞。

要說上天是真的不公。

怎麽能有人既出生在羅馬,又長出一張這麽完美的臉蛋?要是匡延赫去當藝人,一定會有很多人把他的五官當做整容模板。

“到了。”匡延赫的車在趙二妹水果店門口停了下來。

這家店名字雖土,門麵兒倒是挺大,放眼望去,趙二妹家是整條街規模最大的水果店,門口賣空了的水果箱子成捆堆疊,兩個穿圍裙的阿姨坐在屋簷下,一個剝菠蘿蜜,一個給荔枝去皮裝盒,倆人相談甚歡。

在警方的材料中也有來自水果店店員的口供,其中一位負責收銀的員工能證明李曉博當天來水果店買西瓜,順帶買了把彎頭水果刀。

唐蘊進屋便找到老板娘,詢問能不能回憶一下十一號當晚發生的事情。

老板娘四十歲左右,正忙著給客人削鳳梨,讓他先等一下。

唐蘊一回頭,看到匡延赫正在吃一片切好的西瓜。

“你哪來的瓜啊?”

“阿姨給的試吃。”匡延赫把西瓜遞到唐蘊麵前,很隨意地問,“你要嚐不?”

唐蘊望著那片被匡延赫咬出缺口的西瓜,心緒澎湃,卻也佯裝出很隨意的樣子,快速地咬了下去。

由於滿腦子都是“又間接接吻了”這樣的彈幕,一口瓜沒咂摸出什麽味道來,就給咽下去了,仿佛豬八戒吃人參果。

“怎麽樣?口感還可以吧?”匡延赫好像真的在詢問他的吃後感。

“還不錯。”唐蘊很給麵子地說,“一會兒可以來一個。”

匡延赫直接讓阿姨來三十箱,全部送去公司給分部的同事們分一分。

“給我留一個就行。”他說。

“好嘞!”阿姨滿臉的雀躍,好像不敢相信似的,又確認了一遍,“一共三十箱哈?我們這個瓜一箱有六個的。”

“嗯,”匡延赫轉了一圈,“哪邊掃碼?”

“這這這……”阿姨立即朝牆上的二維碼指了一下,笑逐顏開地打包去了,還說要再送一點他荔枝和菠蘿蜜嚐嚐,都是最新鮮的。

這一大單的成交,使得老板娘對他們的服務態度變得熱情又坦誠。

據老板娘回憶說,十一號當晚店裏很忙,因為有個客戶定了團單,她和幾個阿姨在門口打包的時候,李曉博進來了。

他買完瓜,又說家裏的水果刀壞了,想買一把新的,店裏的實習生這才喊了老板娘,問店裏有沒有多餘的水果刀了。

老板娘特意從二樓倉庫翻了一把嶄新的出來遞給李曉博,讓他用的時候當心一點,剛開刃的,非常鋒利,輕輕一劃就容易割破手,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唐蘊打開相冊裏麵存著的物證照片,問道:“是這把水果刀嗎?”

老板娘十分篤定地點點頭:“就是這把,我們樓上還有呢,都一樣的。”

唐蘊又問:“那您還記得他那天的精神狀況是什麽樣的?高興還是不愉快?”

“挺正常的啊,還和我們說說笑笑呢,”老板娘說,“他是我們這邊的老主顧了,每次和女朋友過來,都是買最貴的精品水果,對我們嘛,也是客客氣氣的。”

“女朋友?”唐蘊忙又把張雨薇的照片遞給她看,“是這個女人嗎?”

老板娘看了一眼,確認道:“對的,就是她,很漂亮的小姑娘。”

老板娘自顧自地說道:“我是想不通,男女朋友談得好好的,還一直手挽手進來的,怎麽就要告男的強奸了。”

看來張雨薇的事情,已經弄得人盡皆知。

唐蘊問:“那您還記得,她最後一次和她男友過來買水果是幾號嗎?”

要是在強奸案發生之前,倆人還甜甜蜜蜜手挽手來買水果,那豈不是推翻了張雨薇先前在微博上的說辭?

證明強奸案發生前,倆人並未分手。

“這我倒是記不太清楚了,但肯定也是這個月的事情。”

老板娘扭頭問店裏的員工,但是沒有一個人能記起來確切的日子。

唐蘊站在店門口,四下張望,還真被他發現了一處監控攝像頭——來自水果店隔壁的煙雜店。

不過煙雜店老板可沒趙二妹那麽好說話,他的胖臉一橫,必須要唐蘊出示公安工作證才能調監控給他看,說他的律師執業證說不定是假冒的。

“不是,”唐蘊都要給他氣笑了,“我的證你能看出來是假冒的,那公安的證就一定不是假冒的了?”

老板打量了一眼後腳跟進來的匡延赫,老神在在地說道:“冒充律師被抓到頂多是罰個款,但冒充公安肯定是犯罪行為,一般人不敢這麽幹。”

唐蘊不知道他這話是不是蒙的,但從法律層麵出發,還真被他說對了。

從業這麽些年,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唐蘊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服他。

正準備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旁的匡延赫又嫻熟地運用他的“鈔能力”,朝老板比了個手勢:“一口價,兩百,我買你的監控錄像。”

老板的眼神很不屑,擺擺手說:“不可能的,你們沒有證我是不可能給你看的,你們拿來工作證,我免費給你們看。”

匡延赫又換了個一口價:“兩千,不賣我就走了。”

唐蘊震驚地轉過頭,試圖用眼神喚醒匡延赫:貴了貴了,太貴了!沒有這個必要!

然而剛才還在說不可能的那位把兩條腿從收銀台上收了下去,換上了客客氣氣的語氣,問匡延赫:“你想要幾號到幾號的啊?有u盤嗎?”

視頻資料很大,拷完已經下午三點多了。

坐回車裏,唐蘊還是很心疼匡延赫的那兩千塊錢,其實他可以去找民警過來幫忙調下監控的,隻是過程會麻煩一些。

“太坑了太坑了。”唐蘊握著u盤,關上車門,無奈地歎了口氣,錢已經掃出去了,覆水難收。

然而匡延赫卻不以為意:“能用錢解決掉的都是小問題,放心吧,這個錢算我賬上,不用你掏。”

“你的錢就不是錢啦?”

“哦……”匡延赫發動汽車,“所以你是在替我心疼。”

唐蘊沒否認。

“下次要還有這樣的事情,你就提前跟我打聲招呼,咱倆可以打配合啊,說不定就把價格打下來,對不對?”

匡延赫用力點頭:“是的,唐律說的都對。”

唐蘊本來想在車上用電腦看會兒錄像的,但匡延赫的車技太爛,他剛看了一小會兒就已經晃得想吐了,隻好閉目養神,熬回酒店。

匡延赫提著西瓜去廚房清洗,唐蘊坐在客廳裏看監控。

老板的監控是好幾年前裝的,據說是因為放在門口的盆栽總被人偷走才安裝的,沒有錄音功能,圖像也是黑白色,好在角度剛好對準了隔壁店門口,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人流進進出出。

唐蘊把時間調至十一號傍晚,三倍速播放,正如老板娘所說的那樣,那天果真很忙,幾位店員都在門口打包水果禮盒。

匡延赫端著切好的水果走回客廳,在唐蘊身邊落座,沒出聲,靜靜地陪他一起看視頻。

過了一會兒,李曉博出現了,唐蘊立刻按暫停,恢複原倍速播放。

視頻裏的李曉博先是和店員打了個招呼,進去大概一分多鍾,提著個西瓜出來了,透明的袋子,看不見水果刀的蹤跡。

此時他摸出了兜裏的手機,不知道是接電話還是撥電話,但在這通電話之後,他又走回了店裏,再出來的時候,手上拿著把水果刀。

“這就和李曉博的口供對上了啊!”唐蘊激動地兩眼放光,拍了好幾下大腿,“他之前說是張雨薇讓他帶水果刀的!”

有了這份錄像,那麽張雨薇口供的證明力又將被大大削弱。

見唐蘊眉飛色舞,匡延赫也跟著高興,雖然他並不能完全弄懂這份連聲音都沒有的錄像要怎麽證明李曉博是無罪的,但唐律師這麽激動,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匡延赫低下頭,盯著被唐蘊一把掐住的,自己的大腿根,小聲說:“但你拍的是我的腿。”

“哦不好意思!”唐蘊像是摸到電門似的,迅速抽回手,放回到自己腿上,“我不是有意的。”

匡延赫不確定地問:“那這個案子,勝訴的幾率有幾成?”

唐蘊戳了塊西瓜吃。

“我要先把證據材料重新梳理一下,寫份報告提交給檢察院,等檢察長審核,如果檢察長的想法跟我一致,那這官司都不用打了。”

“那如果不一致呢?”

“概率不大……”唐蘊想了想,通俗地解釋道,“我這麽跟你說吧,公檢法三個部門,他們也都有自己的KPI,警方負責偵查,檢察院負責起訴,法院負責審判,對吧?如果檢察院的人把這個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案件起訴到法院,法官最終判決嫌疑人無罪,那負責起訴這起案件的檢察官就要接受批評甚至是處罰了……你懂我意思嗎?”

匡延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如果不是百分百確定有罪的案件,檢察官不會冒那個風險去起訴。”

唐蘊打了個響指:“匡總聰明人。”

匡延赫淡淡笑了一下:“我之前以為,厲害的律師就是能站在法庭上和檢察官唇槍舌戰,原來還有一種更厲害的律師,連庭的不用上就能把案子搞定。”

這誇讚直白得讓人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唐蘊還算厚臉皮,接住了這份讚美,朝匡延赫擠擠眼:“下次你們公司要還有這樣的案子,記得找我,給你打九折。”

匡延赫:“少烏鴉嘴。”

唐蘊還是決定把錄像先看完,好確定沒有其他的證據遺漏,但是律所的同事忽然打電話過來,要他分析個案件,他隻好把這個活交給匡延赫來做,自己上二樓去和同事開視頻會議。

查監控是偵查過程中最無聊的事情,尤其是這種黑白默片,匡延赫沒看多久就覺得累了,脫掉鞋子躺進沙發,筆記本擱在肚子上,一邊聽歌一邊看。

漸漸地,窗外的天色暗了下去,唐蘊結束視頻會議,捏了捏酸澀的眼睛。

他走到窗邊往下看,纏繞在梧桐樹上的星星燈全都亮了起來,在夜空下連成一片,揉碎了黑夜的冷淡。

肚子有點餓了,他走出房間,正準備問問看匡延赫想吃點什麽。

沒走兩步,他立即放輕了腳步。

匡延赫正仰躺在沙發上,眼鏡已經摘掉,後腦枕著個靠墊,身體略為歪斜,一動不動,手中的電腦還是播放狀態,但屏幕已經傾斜地抵在沙發靠背上。

看樣子是困得睡過去了。

唐蘊走到匡延赫身邊,彎下腰,輕輕抽走他手中的電腦,關掉聲音,小心翼翼地放置一旁。

唐蘊在律所實習期曾接受過一堂簡單的禮儀培訓課,他還記得禮儀老師說過:“千萬不要將目光停留在客戶身上超過五秒,因為這會讓人感到不適,甚至是被冒犯。”

所以唐蘊一直遵守規矩,與匡延赫保持安全距離,盡量不去直視對方的眼睛,當然老師的教誨隻是一部分,他也怕自己盯太久會露出破綻來。

此時此刻,唐蘊肆無忌憚地端詳起匡延赫英俊的側臉,呼吸間甚至能夠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後調。

等聞夠了,又忍不住摸出手機,從各個角度抓拍好幾張,還錄了一小段視頻,想以後心情不好的時候拿出來養養眼。

匡延赫的頭發用發膠定過型,但經過一整天的折騰,已經有幾縷碎發不聽話地掉了下來,這幾分隨性中和掉了淩厲五官帶給人的冷感。

垂下來的睫毛又密又長,睡著的時候,他的臉看起來就沒那麽拒人千裏了,甚至有點親和,讓人情不自禁想要觸碰,但唐蘊知道那很危險。

真是一副老天爺賞賜的好皮相,連皮膚都那麽細膩。像觀摩舉世聞名的雕塑品似的,唐蘊歪著腦袋欣賞了十分鍾都覺得不夠。

目光從高挺的鼻梁緩慢地滑到豐潤的唇瓣,唐蘊一點點彎下腰,靠過去。

距離拉近,就當兩個人的鼻梁快要碰上的時候,躺著的人忽然睜開眼睛。

倆人的目光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對上,均是一愣。

唐蘊嚇得眨了下眼,好在他是見過大場麵的人,臨危不亂,身體比腦袋先做出反應——上去就給了匡延赫一記巴掌!

匡延赫瞪大雙眼,一隻手捂住臉,無比錯愕地盯著他。

“你在幹什麽?”

唐蘊特別認真地指著他的鼻梁說:“有隻蚊子在你臉上!”

匡延赫搓了把臉和鼻梁,又看看自己的掌心。

唐蘊立刻解釋道:“跑了,沒打著,不好意思啊,你繼續睡吧。”

匡延赫略微皺了一下眉,似乎因那一巴掌感到不悅,從沙發上坐起來,重新將眼鏡戴好,又回歸到那副斯文禁欲,高不可攀的模樣。

“好牽強的解釋。”他的聲音很輕,難辨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