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調查
張雨薇住在五樓的503室,警方提交的證據材料裏顯示,樓下403室的阿姨曾在十一日當晚聽見張雨薇的呼救,但是隻有一個大概的時間。
唐蘊生怕打草驚蛇,先坐電梯上了四樓。
“所以你是懷疑張雨薇用提前錄好的音頻幹擾了403的阿姨?”匡延赫跟著走出電梯。
“對。”
“那如果真是這樣,阿姨的口供就不作數了嗎?”
“是的,”唐蘊解釋說,“警方提交的那些口供和物證都屬於證據材料,在開庭前,是要進行證據排除的,所有與案件無關、來源不合法、真實性存疑的材料都會被踢出去。這也是為什麽強奸罪很難成立的原因,若是男方有預謀侵犯,都會規避其中風險,比如提前下藥之類的,沒有反抗痕跡的話,幾乎不可能被認定強奸。”
“可是張雨薇反抗了。”
“所以啊,我們現在隻能從另外一個角度出發試試看了。”
唐蘊敲響了403的門,是一位短發阿姨開的門,站在門口打量著他們。
“你們是?”
唐蘊亮明身份:“我是瀾錦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唐蘊,李曉博的代理律師,他是我的助理,我們過來是想跟您了解一下五月十一號晚上的具體情況。”
“哦……”阿姨原本和善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警惕,“你是那個強奸犯的律師啊。”
許多人都習慣性地將被警方帶走的人稱之為罪犯,其實是不正確的,在法院宣判以前,李曉博都隻是犯罪嫌疑人。
但唐蘊也不想在這裏和阿姨咬文嚼字,笑笑說:“可以耽誤您幾分鍾,配合下我們的調查嗎?”
阿姨似乎並不太情願的樣子,但還是把門打開了,還讓他們戴上鞋套,別把家裏的地板踩髒了,她剛才才拖過。
家裏麵還有個看起來三四歲大的小孩兒,正坐在客廳裏麵搭積木,見到唐蘊他們,忽然人來瘋似的在沙發上蹦蹦跳跳,即使是奶奶阻止,他也依然當做沒聽見,好像是用這種方式來吸引唐蘊他們的注意。
小孩一隻手握著積木,另一隻手還握著大一片軟化了的巧克力,跳一下,抿一口,臉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棕褐色的汙漬,看起來髒兮兮的。
這世上有很多人恐同,但唐蘊認為,還有一類人是恐童的——包括他自己在內。
每當看到這種長相普通,邋裏邋遢,眼神愚蠢,動作誇張調皮的熊孩子,他都發自內心地想要遠離他們。
但作為孩子的奶奶,她似乎不覺得這是什麽困擾,把孩子從沙發上哄下來,帶他去洗手,擦幹淨臉上和身上的巧克力。
可是很快,男孩一張嘴,唇角又被巧克力塗滿了。
唐蘊湊到匡延赫耳邊,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問:“你喜歡小孩兒嗎?”
匡延赫也小小聲地回他:“還行,隻要別把巧克力擦我身上就行,我會受不了。”
唐蘊有些小小的意外,畢竟匡延赫看起來像是會遠離孩童的人。
“我覺得有點恐怖,這麽個小祖宗擺在家裏,每分每秒都得伺候著,一點自由都沒了。”
匡延赫:“那你是不婚不育主義咯?”
唐蘊:“那是當然。”
阿姨熟練地把丟了滿地的玩具收拾進收納箱,為孫子空掉了的水壺接上溫水,再督促他多喝水。
最後她去廚房洗了個手,唐蘊以為她的哄娃任務已經結束了,沒想到她老人家又從果籃裏挑了個翠冠梨慢悠悠地削起來,對著小孫子喊道:“寶,過來吃梨。”
唐蘊再也等不下去了,上前問道:“我想請問您一下,十一號晚上您都聽到些什麽了呢?”
阿姨抬頭看了他一眼,削梨的動作並沒有停頓:“就是樓上那個女人喊救命啊,警察都已經來問過了呀。”
唐蘊手握資料夾的一端,另一端抵在小腹的位置,問道:“具體喊了什麽?您能再給我重複一遍嗎?”
“一開始是兩個人在吵架,吵什麽呢,我聽不太清,那個女人忽然一嗓子喊‘你放開我!再這樣我要報警了!’那男的也吼‘你報啊!你有種就報啊!’然後我就聽到稀裏嘩啦摔東西的聲音,也不知道是誰在扔東西。再後來就聽到那女人喊‘救命啊,救命啊——’”
提起當晚的情況,阿姨的眼裏還是充滿了同情:“早知道是那麽個情況,我就上去看一眼了。”
唐蘊核對著口供上麵的信息,問:“您確定她一共喊了兩聲救命?”
阿姨說:“她喊了幾聲我不確定,反正我隻聽到了這兩聲。”
這時候小孩兒也開口道:“我也聽見了!阿姨在喊救命,那時候我正在看《貓和老鼠》。”
小孩子就愛瞎湊熱鬧,唐蘊沒搭理他,又問阿姨:“那您確定那個聲音是張女士發出來的嗎?”
“這個我沒辦法確定,我又不認識她。”阿姨似乎已經意識到唐蘊在找案件裏的漏洞,又補充道,“但那是她家啊,不是她還能有誰呢?警方先前也來調過電梯監控了,那個時間段,就她和那個李什麽的在家裏,肯定是她在喊咯,這有什麽好懷疑的。”
唐蘊從手機裏翻出一段李曉博的錄音,問道:“你聽聽看,是這個男人的聲音嗎?”
阿姨一聽就覺得這聲音不對,那天吵架的男人聲音很難聽,像個上了年紀的小老頭,還有明顯的地方口音,但錄音裏的卻很年輕,普通話標準,但她很快又為這點不合理作了解釋,畢竟是吵架,聲音難聽也正常。
“應該是吧。”
唐蘊又放了一遍給她聽:“阿姨,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能是應該啊。”
阿姨心想,反正警方那邊已經調過監控,確認強奸犯的身份了,她倒不如再幫一把那姑娘呢。
於是果斷道:“是他了,就是他喊的。”
阿姨的臉色從猶疑到篤定,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唐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確信這阿姨根本無法斷定那是李曉博的聲音。
他覺得有必要和阿姨科普一下了。
“阿姨,如果您不確定的話,可以說不確定,但不能撒謊,因為您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嫌疑人的指控,將來會遞交到法官麵前,如果您撒謊的話,就屬於作偽證,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輕則罰款拘留,重則三年以上有期徒刑。”
他說到這裏,看了一眼阿姨的小孫兒,意思是,要是您進去了,可就見不到小孫子咯。
那阿姨臉色立馬變了,老實道:“其實那天聽到的那個聲音,是有點外地口音的……你放的這個沒有,所以我不太確定。”
唐蘊和匡延赫對視一眼,覺得這事兒說不定真有反轉了。
“那您大概是幾點鍾聽到他們吵架的呢?”
“這我真不記得了。”
就在唐蘊失望之際,匡延赫忽然說:“是在看《貓和老鼠》的時候,阿姨您家電視機有瀏覽記錄可以查嗎?”
唐蘊猶如醍醐灌頂,朝匡延赫豎起大拇指:“有當刑警的潛質啊你。”
“小意思。”
很快他們就找到了十一號晚上的播放記錄。幸運的是,那天晚上小孩兒隻看了一集《貓和老鼠》,退出時間為七點二十分,一集動畫片是七分鍾。
再加上阿姨的回憶,基本可以將呼救時間鎖定在七點十五分到二十分之間。
而在李曉博的口供中有提到,他是在七點十四分進入浴室洗澡的,之所以那樣篤定,是因為他洗澡前給同事回了條消息,說自己現在手邊沒有電腦,文件晚點再傳。
李曉博洗澡用時十分鍾,期間總不能邊洗邊和張雨薇吵架。
但警方那邊顯然更傾向於報警人,所以並未對此疑點進行深究。
唐蘊保留好證據材料,和阿姨道了別。
倆人一前一後進入電梯,唐蘊還在翻找口供材料,決定再去李曉博買水果刀的地方看看有沒有新的線索。
“一會兒去趟長橋路的趙二妹水果店。”
“好的,唐律。”匡延赫說完,恭恭敬敬地替唐蘊打開副駕的車門。
“這麽客氣。”唐蘊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有些無措。
“你忘啦?今天我是你的助理。”
唐蘊忍不住笑了。
倆人默契地上車,關門,扣上安全帶。
匡延赫問:“時間節點不一樣的話,張雨薇的口供是不是就不能用了?”
唐蘊解釋道:“也不是不能用,隻是證據有瑕疵而已,一般這樣的證據會被退回到公安局,等待補充偵查,如果補偵再沒有結論,那對於李曉博而言,就很有利了,我可以為他作無罪辯護。”
匡延赫感到不可思議:“就這麽簡單?不需要賠錢了嗎?”
他雖然不怎麽懂法,但新聞沒少看,很多和解的強奸案都是用錢解決的。
“都無罪了,還需要賠什麽呢?”唐蘊笑了一下,問,“你知道民法和刑法最大的區別是什麽嗎?”
“刑法要坐牢啊,民法不用。”
“是‘疑罪從無’這個基本的刑事程序規則,如果檢方沒有完整的證據鏈可以證明嫌疑人有罪,那隻能做出無罪的判決,但判決無罪,又不代表嫌疑人真的無罪。”
唐蘊的眉梢微微一揚,瞳仁烏黑,像寶石一般露著鋒芒。
匡延赫想了想:“所以說到底,自由還是被視為人類最寶貴的東西,不能被輕易的剝奪。”
“匡總好會總結。”
匡延赫強調:“今天是匡助。”
“你真的好愛cosplay。”
過了紅綠燈,匡助就說要下車去買一包煙,唐蘊讓他幫忙帶瓶水。
等了三分鍾,匡延赫回到車上,遞給唐蘊一瓶水和一支鹽水棒冰。
車內開著冷氣,唐蘊訝異地盯著冰棍:“還沒有熱到這種程度吧……”
“給你敷腦袋的,”匡延赫指指自己的額角,“都腫成什麽樣了,你自己沒感覺的嗎?”
“啊?”唐蘊隻顧著想案情,倒是真沒顧得上自己的腦袋,一照鏡子才發現前額被撞到的地方已經腫到變顏色了,他接過冰棍,往腦袋上貼了一下,被突如其來的涼意刺得倒吸一口氣。
“都已經這樣了,敷冰塊真能管用嗎?”他有些不確定地問。
“這我可不清楚,畢竟我又不是醫生。”匡延赫一把奪過冰棍,話語中含著一股戲謔,“不需要的話我就吃掉了。”
“哎你這人——”唐蘊被他逗笑,伸手去搶他手上的冰棍,但是匡延赫一抬手,他便抓了個空,“我沒有說不需要啊,給了我就是我的了。”
匡延赫的目光凝在唐蘊嘴角突然出現的小梨渦上,眉心的不悅頓時化開,興味盎然地說:“那你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