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品味

起初,匡延赫隻覺得唐蘊在開玩笑,或是抱著憐憫的心態說著撫慰人的話,因為在他看來,匡又槐小學時五官並沒完全長開,臉圓圓的,有嬰兒肥,掛在一棵桑樹上朝相機鏡頭揮手,笑起來上下兩排牙齒全露出來,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憨厚愚蠢的氣息。

這長相跟“帥”字不沾邊,頂多算陽光開朗,討人喜歡。

當匡延赫問唐蘊,他具體帥在哪的時候,唐蘊很不吝嗇地說出許多優點。

【你皮膚好白啊,而且還是桃花眼,這種眼型看什麽都會顯得很深情,我看一個人首先就會看對方的眼睛,如果眼睛很漂亮,那人也醜不到哪裏去。】

【你身材比例也很好,小時候腿就這麽長,難怪能長到一米九。】

【啊,還有還有,你笑起來真的好可愛哦,想捏捏。】

【要是我們小時候認識就好了,我也喜歡爬樹。】

“什麽品味。”匡延赫無語地嘟噥一聲,把手機扔到一邊,不再理會。

即使這樣,他仍然不把這種很莫名的酸楚定義為吃醋,因為在這段關係中,他並沒有主動過,也從沒有情感上的需求和依賴。

是唐蘊每次在餘潮退去時坐上他的大腿,雙臂緊緊勾纏住他的脖子,用狡黠的,充滿欲望的眼神勾引他,說跟他在一起很開心,下次還想要更多,匡延赫這才心軟了。

後來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認為自己並不喜歡唐蘊,也不可能喜歡,他隻不過把對方當成一個順眼的,技術合格的,理念相合的炮\友。

這樣的人是很容易被取代的。

同理,他在唐蘊那邊也可以很輕易地被取代。

但是沒關係,相比起整天膩在一起考慮如何哄對方開心,他覺得這樣不遠不近的關係剛剛好,大家都是自由的。

不需要每天麵對麵地給對方提供情緒價值,不需要無止盡的溝通與妥協,沒有占有欲作祟,沒有以愛情的名義道德綁架,沒有暴躁焦慮和挑剔,誰都不會在感情裏受傷,也不浪費時間,等新鮮感退去,便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裏,這不比談戀愛輕鬆快樂嗎?

頂多兩個月,他一定會把這個沒品味的律師拉黑。

別墅的大門被推開,剛和朋友打完牌的匡又槐回家了。

他一進門就看到匡延赫陰沉著臉坐在沙發裏,電視機開著,在放一段保健藥的廣告,很顯然,匡延赫並沒在關注電視。

“心情不好啊?”匡又槐提這份剛切好的水果走到他跟前。

“沒。”

這聲音有些蔫蔫的,似乎挺不高興。

匡延赫有著一張極為冷峻的外表,行事穩重,端莊出眾,鮮少露出這副倦怠的樣子,這讓匡又槐感到納悶。

他坐到匡延赫身邊,插了塊水果遞給他:“是因為老媽催婚的事情嗎?不是都敷衍過去了嗎?”

“不是。”

匡延赫吃了兩口西瓜,卻沒有要**心事的意思,匡又槐也沒再多問,他知道凡是匡延赫想隱瞞的,別人無論如何都撬不開他嘴巴。

靜靜地陪他坐了一會兒,匡延赫忽然轉過頭來問道:“你覺得我麵相刻薄嗎?”

匡又槐的眼珠轉了轉,沒說話。

匡延赫眯起眼,大概是知道答案了:“算了,我不想聽了。”

匡又槐拽了拽他:“哎,別生氣啊,我又沒說什麽。”

匡延赫不動聲色地盯著他,嘴角彎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鬆弛一些,但匡又槐卻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像是被森林裏的野獸盯著。

“坦白說……有一點點。”這已經是委婉的說法了,實際上有很多第一次見到匡延赫的朋友,都會向匡又槐反應,說他是不是在為什麽事鬧脾氣。

匡又槐覺得導致他麵相冷漠疏淡的主要原因是鼻梁過高,眼窩很深,眼尾微微上挑,不愛笑,又常常不經意地皺眉,好像對世間萬物都很不滿意。

但匡又槐知道,他這種狀態大概率隻是在思考某些事情,根本不是有意針對誰。

“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了?”匡又槐很是好奇,“是不是有人說了你什麽?”

匡延赫沒勇氣直白闡述這段時間的經曆,更沒勇氣把自己偷用匡又槐照片的事情說出來,他覺得這大概是老天對他撒謊行徑所做出的懲罰——唐蘊寧可喜歡一個東拚西湊出來的啞巴,都不會對真實的匡延赫產生一丁點邪念。

“尋氧”上又彈出新的消息。

快樂小法師:【你怎麽不說話了?我把你嚇到了?】

Test102:【沒,你剛說的那段,是認真的嗎?】

“尋氧”並沒有正在輸入這樣的提示,但匡延赫知道唐蘊已經看到消息了,他等了好久,才等到一句回複。

快樂小法師:【嗯,我可以想象得到你長大以後的樣子,還是很英俊的。】

匡延赫心中漫過一絲酸澀,懊惱剛才那麽輕率地發了弟弟的照片,原本的小啞巴雖然是虛構的,但起碼是完整的,他可以很明確地判斷唐蘊想找的人是他,而現在唐蘊有了其他幻想,他們中間仿佛生出一層隔膜。

匡延赫意識到自己得盡快結束這段以欺騙作為開始的感情,坦言道:【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

快樂小法師:【所以你不希望我喜歡你?】

不愧是律師,說話從來一針見血,也不需要別人彎彎繞繞。

匡延赫輸入了一個“嗯”,可內心總有個矛盾的聲音在說“不”。

反複糾結,他按下了發送鍵:【你不需要對我付出真實的情感,你想要的,我依然會給你。】

快樂小法師:【好,那我明白了。】

感情的事情,往往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匡延赫無法判斷唐蘊心中所想,安慰自己順其自然。

假如唐蘊不聯係他最好,也省得他再編織一個又一個謊言了。

“對了哥。”匡又槐的聲音打斷他思路。

“嗯?”

匡又槐說:“你把唐律師的微信推我一下吧,我有個新思路,想問一下他可不可行。”

匡延赫不假思索地說:“他太忙了,我推薦你別的律師,也很好用。”

他剛才用了匡又槐的照片,不可能再讓這倆人又其他交集,以免穿幫。

“別啊,”匡又槐不滿道,“我的故事他最了解,換一個律師我還得從頭開始講起,太麻煩了。”

匡延赫收起手機,應付道:“唐律師工作很忙的,你的那些問題隨便哪個律所的實習生都可以解答,而且很便宜。”

“重點是便宜吧!”匡又槐輕輕哼了一聲,“可唐律師人很好,又溫柔,還會給我講很多有意思的案例,這對我將來的創作很有幫助的。”

匡延赫果斷阻止了這場雙向奔赴:“他說他沒空。”

周日上午,向恒集團旗下的映月灣正式開盤,唐蘊在朋友圈裏先後刷到了閆楚和匡延赫的動態更新。

是兩條一模一樣的活動宣傳視頻。

活動現場布置得很隆重,LED巨幕上滾動著開盤倒計時,無人機帶著鏡頭移動,唐蘊看見了更為壯觀的景象,半空中飄滿了印有“慶祝映月灣盛大開盤”字樣的熱氣球、以香檳玫瑰為主組合而成的典禮花束排成長龍,一眼望不見盡頭,活動獎品堆積成山。

一輛嶄新的新能源車斜斜地停在最為矚目的地方,碩大的紅色蝴蝶結綁在引擎蓋上——那是今天的特等大獎。

酷炫的鷹翼門大大方方向外張開,仿佛在向現場來賓招手。

頭一回見到開盤活動竟然拿百萬級別的豪車當獎品送的,這力度大到連唐蘊的同事群、同學群都在議論紛紛。

當然,絕大部分人覺得這隻是博人眼球的營銷手段罷了,打賭根本不會有人抽中那台車,能抽到裏麵的電熱水壺和空氣炸鍋都謝天謝地了。

也有人查詢完映月灣的房價後表示貴得很離譜,不吃不喝打一輩子工都未必買得起。

唐蘊雖有買房的打算,但映月灣的房價對於現階段的他而言還是太高了,他劃走視頻,沒當回事。

回籠覺睡到下午一點,唐蘊才慢慢悠悠從**爬起來,為自己弄了份三明治當午餐。

剛開吃,李曼珍女士,也就是他媽打電話過來問他要不要回家一趟,說是有位親戚的女兒找到對象了,晚上在酒店辦訂婚宴。

唐蘊的老家在另外一座三線小城,距離他現在租住的地方九十多公裏,在夜晚交通順暢的情況下,也得開兩小時車才到家。

老媽口中那位親戚唐蘊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所以不是很想去。

李曼珍道:“那你就當回來吃頓飯,你小姨還說要給你介紹對象,我看過照片了,挺水靈一個小姑娘,比你小三歲,在外國語中學當語文老師,有編製的那種,一會兒我讓她把照片發給你看。”

唐蘊忙拒絕:“哎喲可別了,您的品味我肯定不喜歡。”

“還沒看呢你就知道不喜歡?”李曼珍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有鍾意的人了啊?”

“我最鍾意我自己,我和我自己過行嗎?”

“神經病。”

雖然是罵人的話,但唐蘊還是聽見老媽很輕地笑了一聲。

唐蘊舔了舔嘴唇上的酸奶,說:“我現在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幹嗎非得找個人來束縛我?”

李曼珍有些接不上來,憋了半天才反問了一句:“結婚怎麽叫束縛呢?兩個人在一起不是更開心嗎?”

“那您和我爸的婚姻算幸福嗎?這麽多年了,您有因為他的什麽舉動而感到高興過嗎?”

電話那端又是一陣沉默。

答案肯定是沒有,唐蘊心裏很清楚。

他爸是典型的窩囊廢,好吃懶做,沒有文化,還是極端的大男子主義,認為使喚女性是天經地義的,老媽若是不聽話,他就不停地嘮叨。

唐蘊逐漸成長後開始心疼老媽,學會了煮飯拖地這種比較簡單的家務,有一回唐海早回家,看到唐蘊蹲在廚房擇菜,笑他沒有出息,問他將來是不是想做廚子。

如果隻是這樣,唐蘊倒也不至於怨恨唐海。

關鍵是有一年唐海喝多了開車回家,撞死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唐海害怕擔責任,駕車逃逸。

被警方抓到後,唐海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家裏的新房子賣了,存款也賠光了,還在讀高三的唐蘊不得不出去打工掙錢,幫老媽分擔債務。

最慘的是,唐蘊的法官夢就此破碎了。

因為法律有規定,當事人的直係親屬有刑事犯罪記錄的,是無法通過政審的。

也就是說,他進不了公檢法係統。

當時的唐蘊還沒有現在這麽理性,感覺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度陷入消極狀態,幹脆填了個和夢想沒有半毛錢關係的專業,當作從來沒有期待過。

他以為自己可以慢慢愛上別的專業,就像感情裏的日久生情,但是事實證明,並不是這樣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法學是他心目中的白月光,沒有專業可以替代。

後來梁頌的投資出現了一點問題,對方不按合同辦事,唐蘊連夜查起資料,僅用一點《合同法》的皮毛幫他把好幾萬的債務索要回來。

梁頌對他感激不盡,問他為什麽不去當律師幫助更多的當事人。

這才有了如今的唐蘊。

“媽,我不認為隨隨便便找一個結婚生子就是圓滿,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度過人生才是。”

大概是被他的話觸動了一下,李曼珍歎了口氣,改口問:“那你一直一個人,別人不得笑話你啊?”

握在手中的手機突如其來地振動,唐蘊掃了一眼,是本地的陌生號,應該是客戶或者快遞。

“媽,我有個電話進來了,先不跟你說了,晚點再回給你。”

“好好,”李曼珍說,“你先忙。”

很出乎意料,電話是匡延赫打來的,應該是看了名片上的手機號。

匡延赫那邊的背景音十分嘈雜,像是在開盤典禮現場,但又不完全是活動的聲音,似乎有人吵起來了。

唐蘊把手機聲音調至最大,問道:“怎麽了?我有點聽不清楚你講話。”

匡延赫大概是稍微移動了一下,雜音變弱了一些。

“我問你,如果在我們的開盤活動現場,對家大老遠派了兩輛麵包車過來,拉著橫幅開著喇叭,公放他們的樓盤廣告,還給來往的客戶塞傳單,我們該怎麽處理?”

“啊?”

唐蘊光聽描述都已經生氣了,這不是妥妥的“蹭熱度”嗎?

隻不過這行徑還不構成惡意競爭,畢竟大馬路是公家的地盤,沒理由不準人家停留。

“先報警吧。”

“已經報過了,警方不管這事兒,讓我們自己協商。”

能聽得出來,匡延赫此刻正壓著滿腔怒火,隨時都可能爆發。

畢竟開盤這麽重大的活動,對家跑來添亂實在晦氣了,而且還不能當著那麽多來賓的麵翻臉,唐蘊都替匡延赫感到氣憤。

第一次遇到這麽離譜的狀況,唐蘊一時間也沒了主意,給師父發了條消息,讓他幫忙支支損招——他師父最擅長想一些損人又利己的點子。

還沒等到江峋回複,匡延赫又問:“如果對方先動手的話,算得上尋釁滋事嗎,還是故意傷人?”

唐蘊猜想到他想幹什麽了,緊張道:“你等一下,先別衝動啊!輕傷就要坐牢的。”

“來不及了。”匡延赫略微緊張的聲音灌入唐蘊的耳朵,“閆楚已經跟人幹起來了。”

“不是吧,她那麽猛啊?你快攔著點她!”

在很短暫的幾秒鍾時間裏,匡延赫似乎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交代道:“唐律師一會兒有空嗎?可能需要麻煩你走一趟派出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