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牙疼

夏莓手被他牢牢牽著,用那雙剛才掐住他親生父親脖子的手。

夏莓沒有掙開,他也好像忘了放,直到上車。

他搖下車窗,兀自摸出煙盒點了一支,用力吸了口,呼出煙,青白煙霧迷去沼澤般幽深的黑瞳。

車駛出舊城區後,外頭就變了城市景致,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霓虹刺眼。

夏莓看向程清焰的側臉,隻覺得他雖然身處喧嘩鬧市卻也總是形單影隻,落寞又頹唐。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隻覺得這一刻說什麽都顯得蒼白無力。

車內就這麽沉默著,隻剩下車載廣播中的男聲。

直到車停在家門口。

程清焰下車,繞到夏莓那一側,遞過去一隻手讓她扶。

夏莓頓了頓,忽然說:“要背。”

程清焰沒反應,隻是側頭看向她,眼底波瀾不驚。

“剛才那破路,走得我腳都疼了。”她理直氣壯。

程清焰這才很輕地提了下嘴角,轉過身,在她麵前蹲下來。

夏莓舔了下唇,慢慢靠過去,雙臂環住他脖頸,靠到他背上。

程清焰個子有186,看著瘦,實際身上肌肉明顯,輕鬆背上夏莓,還能空出一隻手關車門。

他背著夏莓進了屋,自己換好鞋,又用手托著夏莓的鞋也脫了,放到鞋架。

他彎腰替她拿起一雙拖鞋,拎在手裏,就這麽背著她上樓。

夏莓靠在他耳邊,忽然低低地喚了聲:“程清焰。”

他腳步一頓,開口嗓音喑啞:“嗯?”

“我七歲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是夏振寧提的,我媽性格強勢,覺得丟臉,離婚後就不準我再見夏振寧,不過夏振寧也懶得見我,他很快就到南錫市去了。”

小姑娘忽然開始剖析自我,聲音在黑暗中清軟。

甚至聽不出難過,隻是在敘述一件無關痛癢的事。

“因為他們離婚時,我媽媽要我,夏振寧不要我,所以我小時候一直很討厭夏振寧,覺得他不愛我,隻是後來才發現,原來我媽媽也不愛我,他們都不愛我。”

她輕輕笑了聲,“她隻是不甘心被拋棄,想奪走夏振寧身邊所有的東西罷了,包括我。”

這一點夏莓其實早就能夠發現,可卻一直自欺欺人,覺得媽媽是愛她的。

直到媽媽自殺的那天。

她接受母親死亡的同時,也接受了沒人愛她的現實。

程清焰推開她臥室門,將拖鞋放到床邊,而後將夏莓輕輕放到**。

夏莓看著他說:“不要我們的人,當作陌生人就好了。”

她的瞳孔是淺褐色,不笑時眼尾略微下垂,看上去驕矜清冷,笑時眼尾就上翹,像桃花眼,足以蠱惑人。

“至少還有盧阿姨對你好。”

她聲線清亮,貓粉爪般,在程清焰心間拉扯。

他身上的冷氣漸漸散開些,像是重新墜入紅塵之中,然後他笑了聲,問:“牙不疼了?”

“……”

夏莓翻了個白眼,往後靠在床頭:“沒良心,白哄你。”

程清焰又笑了聲:“感謝公主牙疼還要照顧我心情。”

“你是該感恩戴德。”夏莓都不計較他叫自己公主了,抬了抬下巴,“那你伺候伺候本公主。”

程清焰微微俯身,手抓著她腳踝上麵點兒的位置往下一拽,夏莓從坐姿到躺姿,眨了眨眼,程清焰又扯過被子給她蓋上。

“就寢吧,公主。”

那晚程清焰做了個夢。

他其實很少做夢,睡眠時間短,便逼得睡眠質量向來不錯。

在那個夢中,他回到程誌遠剛剛惹出那檔事的時候,那年他8歲。

2003年的南錫市。

當時的網絡還不像現在那麽發達,少見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於是更鬧得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很快在全市範圍內傳遍,包括學校。

他被迫背上了“殺人犯兒子”的罪名。

孩子的惡意連掩藏都不會,總是直白露骨。

程清焰在整個小學期間都是孤身一人,沒有朋友,有些女孩子可能覺得他可憐,主動跟他說話,但被其他同學嘲笑,久而久之,沒人敢靠近他。

直到初中這樣的情況才好轉。

程清焰個子竄到了一米八,身形挺拔,模樣硬朗清雋,成績優異,很耀眼,幾乎很難和“殺人犯兒子”這樣的字眼連在一起。

大家漸漸明白這樣的罪名是不能禍及家人的,隻是他們麵對程清焰還是會有本能的恐懼,不敢真正惹到他,這是大家心中難以洗去的偏見。

他成績優異,衣著幹淨,看上去陽光端正,和普通人沒有差別。

可再怎麽掩藏,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陰暗與晦澀和程誌遠一脈相承。

而他無人知曉的黑暗內裏,卻一次又一次被夏莓撞破。

第一次見到夏莓,她就耀眼到不真實,像穿梭在城市僻巷中的精靈妖精,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照亮他所有深藏的陰暗。

甚至今天親眼看到他差點徹底失控,掐住了程誌遠的脖子。

程清焰以為她會害怕。

但她沒有。

她甚至還敢朝他張開雙臂,說“要背”。

夢境最後是混亂的,是他與公主的朦朧畫麵。

他徹底淪為被陰暗欲望支配的野獸,悖德又荒謬。

花瓣一片片凋落。

玫瑰被玷汙。

夏莓一直沒睡著。

麻藥褪後牙就開始疼,疼得不厲害,可就是似有似無的更磨人。

一通折騰到淩晨,肚子餓了。

她晚飯就因為牙疼幾乎沒吃。

夏莓煩躁地在**滾了一通,認命下床,下樓去廚房翻吃的。

程清焰猛地從夢中醒來,喘著粗氣,滿頭汗。

夢中的畫麵太過清晰,程清焰用力拍了拍腦袋,抽了支煙點上。

連著抽了三支,還是覺得煩,於是起身進了浴室。

沒一會兒,水聲響起,冷水。

可也是治標不治本,隻要一想到夏莓現在就在隔壁就陷入死胡同。

程清焰甚至都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做那樣怪誕的夢,隻惶急地想要打斷那些念頭,他拿上煙盒,準備出去吹風冷靜。

他走下樓梯,廚房裏燈亮著。

他看過去,而後眉心一跳,心跳重重漏了一拍。

冰箱門打開,夏莓站在那兒。

她穿了條睡裙,白色的吊帶裙。

裙子不長,隻到大腿中間,一雙腿筆直纖細。

長發隨意束起,露出後背漂亮瘦削的蝴蝶骨,以及直角肩,白皙透亮。

聽到聲音,她也轉過頭來,手裏捧著一杯酸奶,上唇沾了些,她無意識地伸出舌頭舔去,看著程清焰眨了眨眼。

“你怎麽也起來了?”

程清焰喉間一緊,難以言說的夢境畫麵鋪天蓋地,再次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