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庭院裏彌漫開誘人的香氣。
鮮香味道無形無影,越過院牆,散在各處。
葉扶琉走南闖北,錢財上偶爾吃緊,但吃食上從來不苛待自己。她隨身有個小牛皮褡褳,走到哪裏帶去哪裏,常年裝著瓶瓶罐罐的瑤柱,菌菇,幹鮑,蟹膏……
偶爾想換換口味時,就會隨手抓一把放湯裏,提鮮。
她從鍋裏舀出一匙湯,自己嚐了嚐。
小火連燉幾個時辰的大骨湯底,加入麵片,蔥花,再加點提鮮的瑤柱,滋味好得很。
葉扶琉哼著江南小調兒,特意尋出個八角荷葉邊的定窯白瓷碗,起一勺熱騰騰、香噴噴的湯麵,盛在精致瓷碗裏,領著素秋出門,敲響對麵魏家的門。
魏大開門時臉色不怎麽好,不耐煩道,“去去去,我家不要這些亂七八糟的——葉小娘子?”
葉扶琉眉眼彎彎,把湯餅遞過去。
聲線溫柔和緩,“無意中聽說,貴宅郎君整日沒有吃食了?病中怎能如此不顧惜身子。可是鎮子裏售賣的吃食偏甜口,不合魏郎君的口味?剛才家中烹煮麵湯,我順便舀了一碗來,魏郎君嚐嚐看。”
魏大的鼻尖聳動了幾下。
就是剛才隔牆飄過來的那股鮮香味!
他隻是聞了聞,便食指大動。郎君說不定會多用幾口!
魏大當即接過碗去,感動道謝,“多謝葉小娘子掛念,這就拿去給我家郎君試試。”
“碧紗籠也拿去蓋著。”葉扶琉叮囑,“天氣熱了,蚊蟲亂飛。不把碗蓋好了,端進去那一會兒功夫就有小蟲落進碗裏。”
“欸,好。”魏大是個實誠人,一句廢話不多說,連碗帶碧紗籠直接端走。
才走出兩步,身後有不尋常的動靜。魏大一回頭,愕然發現,隔壁的葉小娘子閑庭漫步,自己慢悠悠跟進門來了!
魏大立刻停步,兩隻手不得空,拿魁梧身軀擋住前路,“葉小娘子不好進來的。”
葉扶琉悠然環顧左右。魏家的庭院也大,但收拾得比隔壁她家齊整多了。雜草拔得幹幹淨淨,青石條鋪得整整齊齊。
“大家都是鄉裏鄰居,門對門緊挨著,魏郎君病得這麽久了,我竟然從未登門探病,實在是過意不去。”葉扶琉打量夠了庭院,垂下眼瞼,視線看地,露出一絲失落表情。
“之前奔波忙碌,今天好容易得了空,便惦記著登門探病……原來隻有吃食可以進門,我不能進門麽?”
魏大捧著滿滿當當一碗湯餅,被噎住了。
是啊,天底下哪有吃食進門,贈送吃食的正主兒反倒不能進門的道理。
拿人手軟啊。
魏大默了默,魁梧身軀往旁邊一讓。
“葉小娘子……進來吧。我家郎君不喜見生人。我替葉小娘子通報一聲,郎君要不要出來見客,我也說不準。”
葉扶琉笑吟吟跟在他身後走,“無妨無妨,隻是進來探探病。魏郎君如果當真身子不利落,自然不必勉強的。”
她領著素秋穿過前庭,兩人進了一處待客用的偏廳,魏大還想給她上茶,葉扶琉催促他趕緊把瓷碗端去後院。
“湯餅熱騰騰的才好吃,別放冷了。”
魏大也這麽想,道聲謝,端著碗大步出了偏廳。
偌大的待客花廳裏隻剩下葉家兩個小娘子了。素秋這時才呼了口氣,低聲提醒主家,“魏家連女眷都沒有,隻有兩個男人。我們登門會引來閑話的……”
被人說兩句閑話……不痛不癢的。
“來都來了。” 葉扶琉一雙明眸靈活地打量四周, “登門多看看,看明了情況才好辦事。剛才一路過來,你瞧見什麽了?”
素秋是個細致人,仔細回想片刻,“宅子布置清淨雅致。庭院收拾得很幹淨。到處空曠無人。一路走過來,顯得極為冷清。或許魏家郎君是個孤僻冷清的性子,才會有這樣雅致又冷清的宅子。”
“你觀察的都很對,隻有一條,魏家郎君是不是天生冷清孤僻的性子,隻看庭院布置,不好判定。人可比宅院難懂多了。”
偏廳裏沒有半個小廝仆婢,魏大急匆匆去了後院,連待客的茶水也沒人上,葉扶琉自己踱出花廳,四處隨意轉悠。
“如果這位魏郎君不是天生的孤僻性子,卻刻意不見人,不和鄉鄰來往,守著冷冷清清的宅子,整月閉門不出,裏頭肯定有貓膩。”
“那……魏家郎君是真冷清還是假冷清,我們又如何知道呢。”素秋問。
“當麵說幾句話就清楚了。”葉扶琉站在水缸麵前,探頭往裏望。
水缸裏頭應該曾經養過一陣蓮花,蓮花早養死了,水麵上隻漂浮著幾個枯死的蓮蓬。
廊下掛了個小巧的鳥籠。或許曾經養過八哥。如今八哥無影無蹤,隻剩下空鳥籠。
葉扶琉邊走邊看,漸漸發現不對勁的感覺從何處而來——
“整間宅子竟沒一個活物?”
她剛才進門就覺得靜。如今看來,豈止是無人走動的安靜呢。初夏季節,樹上沒有知了的鳴叫聲,庭院裏沒有蝴蝶飛舞,周圍鬱鬱蔥蔥的都是鬆柏長青木種,視野裏連一朵豔色的花都沒有。
“我們那處宅子夠荒了,屋簷下還有兩窩燕子整天飛來飛去呢。”
葉扶琉細致地觀察周圍,高大鬆柏遮擋了頭頂日光,庭院裏大片的背陰地,穿堂風刮過身上,突然有點陰風陣陣的感覺,她情不自禁攏住了手臂。
“這位魏郎君是有點天煞孤星在身上的。我瞧著有三分像天生的孤僻冷清了……”
遠處傳來腳步聲。
素秋扯了下她的衣袖,葉扶琉瞬間閉嘴,若無其事走回偏廳,規規矩矩坐下。
片刻後,魏大神色黯然地走進廳堂,壓抑著情緒過來拜了一拜,盡量平靜地道謝,“多謝葉小娘子的湯餅。我家郎君用過了。”
進門處光亮,葉扶琉一眼便瞧見了魏大發紅的眼眶。又哭過了?這麽大個頭北方漢子,怎麽整天哭唧唧的。
她問了句,“可是魏郎君不喜我家湯餅的口味?送進去沒有用?”
魏大搖頭,“郎君用了。當著我的麵前用了五口湯餅……把筷子放下了。”
葉扶琉驚奇道,“你家郎君怎麽回事,一餐飯固定隻用五口的?這胃口比鳥兒還小,從前就是這樣?”
大概是被正正戳中了要害,魏大臉色難看起來,勉強維持著平靜道,“娘子不知,五口算是用的多了。自從搬來鎮子,郎君一餐飯食經常隻用三口就停,有時候一口也不用。每餐能用五口……已經算是合胃口了。總好過一口不吃。”
說到這裏,魏大下定決心般,原地拱手而拜,鄭重道,“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請葉小娘子貴宅的廚娘——”
“等等。”不等他把請求說完,葉扶琉直接擺擺手, “別急著往下說。我還沒聽明白。”
她琢磨了一會兒,“你家郎君吃了五口湯餅,已經是極少見到的分量了?”
魏大點頭。“南邊的口味偏甜偏膩,郎君吃不慣,時常看一眼便撤了。”
葉扶琉越聽越不明白了。
“今天送過去的湯餅合口味,魏郎君吃用了五口。鎮子上售賣的吃食口味偏甜,吃用不慣,魏郎君就不吃。恕我直言,你家郎君……怎麽活到這麽大的?”
一句話正正戳到痛處,魏大的喉嚨裏衝出一聲哽咽,抬手狠抹了把眼角。
“我家郎君病了。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葉扶琉聽魏大掐頭去尾地說了幾句。
聽魏大的口氣說,他家郎君向來不是講究吃穿的人。
君子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魏郎君曾走遍了半個大雍朝,缺衣少食的辛苦也吃得,荒野裏摸爬滾打的辛苦也吃得。曾在雷電暴雨的山地搭起簡易棚子,衣衫泥濘濕透,鍋裏煮的隻有寡淡野菜,依舊安之若素。
葉扶琉聽精神了。
她自己不敢說走遍了半個大雍朝地界,走遍了江南兩浙地界是有的。
“魏郎君這般的行走經曆,名山大川走遍了吧。又怎麽會連續幾個月閉門不出。不會悶著麽?” 她驚奇地問。
魏大神色黯然。
“誰知道呢。郎君現在就是這樣,完全不見生人,更不許家裏雇請生人。餓了,病了,不舒服了,從不會主動吩咐什麽。送到麵前的吃食,合口味的便吃兩口,不合口味的就放筷子不吃。哪裏不合口味了,問也不說。整個月不出門,隻在早上見著陽光的日子,才會上東邊木樓曬曬太陽。哪天不出太陽,就整天地坐在屋裏,早上什麽姿勢坐著,晚上去還是那個姿勢……”
葉扶琉聽得倒吸口氣,又感覺身側陰風陣陣了。
她攏著雞皮疙瘩浮起一層的手臂,真心實意感歎了句,“聽起來病得真不輕!不像是身體出毛病了,更像是腦殼……” 素秋在背後猛扯衣袖,葉扶琉好不容易把後半截給吞下去了。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打探到現在,隔壁魏郎君得了重病這件事,她已經有七分信了。還有三分的不確定,她需要再親眼看一眼。
葉扶琉起身告辭。
魏大果然把她送出偏廳。
跨出門檻時,葉扶琉腳步一頓,“剛才送來的碗——”
“啊!還在郎君屋裏。我這就去拿給葉小娘子。”
魏大即刻轉身,匆匆沿著長廊往後院門走幾步,背後又響起輕巧的腳步聲。
魏大一回頭,葉扶琉果然又不緊不慢跟在後頭了。
“我年輕見識淺。”葉扶琉謙虛地提議,“但整天坐在屋裏不見生人,不說話,聽起來倒像是自己把自己關起來坐監牢似的。坐監坐久了,人失了精神活氣,聽起來不像是好事。”
“貴家不介意的話,我過去把碗拿了,順道在屋門口和魏郎君打個招呼就走?魏郎君願意寒暄幾句是最好的,不願寒暄的話,也算是身邊出了點新鮮事,不至於活成一潭死水。”
輕描淡寫幾句話,正正戳中魏大心裏最深的憂慮。
他咬牙應下,“葉小娘子是住得近的鄰居,當麵打個招呼應是無礙的。”
葉扶琉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糯米小白牙,“走。”
——
魏郎君歇在書房。沿著廊子走過去不算遠。
葉扶琉落後半步,魏大先過去敲門。
那麽魁梧一個漢子,敲門動作小心翼翼,怕極了驚擾裏麵的模樣,先輕敲兩聲,頓了頓,再敲一聲。
“郎君,仆過來拿碗。剛才盛湯餅的白瓷碗留在屋裏了,是隔壁葉小娘子家送來的。”
魏大輕手輕腳地把門推開。
屋裏現出半明半暗的輪廓。東邊的雕花直欞窗開了半扇,窗外種了細竹,竹葉影影綽綽,有人坐在窗邊的陰影裏。
葉扶琉站在門邊踮起腳,視線越過魏大的肩頭,烏溜溜一雙眼睛不動聲色往裏瞅。
屋裏的人側身坐著,視線盯著地,那是個低頭沉思的姿態。聽到門板聲響,肩頭微動,身子側過來。
葉扶琉這兩天從院牆下抬頭往上看,見木樓上的魏郎君長了一副手長腳長的高挑個頭,本以為魏家主仆兩個都是北方常見的魁梧漢子。
今日近看才發現,這位身材修長的魏郎君,相貌卻生得清貴文氣,不似她想象中的模樣。
人安靜坐在暗處,窗外竹影搖曳,點點碎光照進屋裏,顯出病中消瘦的輪廓,蒼白的唇。
或許是太久沒出門的緣故,魏郎君搭在膝頭的手也呈現出不健康的蒼白色澤。他今天穿的又是身暗色的襴袍,兩廂映襯,暗色衣裳越發襯得手背膚色白到幾乎透明。
葉扶琉眼尖,一眼看清了屋裏的人,突然就不覺得外頭的院子冷清了。
好家夥,人長得比院子還要冷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