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葉扶琉搬來五口鎮其實沒多久。
天下三百六十行,她從來把自己當做是行商。隻不過跟尋常生意人不太一樣,她行商分明暗兩條道,有主業,有副業。
副業當然是布帛生意。領著四十來條商船走遍江南兩路,需要投不少本金,有時賺錢有時虧錢,看起來大張旗鼓的挺唬人,其實不怎麽刺激。
她大部分時間忙活的,還是倒騰宅院的老本行生意。……
老本行生意不需要本金,過程很刺激。除了膽子大,還得謹慎,心細,眼睛毒,跑得快。
葉扶琉眼光高,被她看中的宅院生意不多。五口鎮本來是路過歇腳的去處,沒想到被她無意中看到了鎮子北邊的荒廢大宅。
多久沒見到這麽合心意的宅子了?葉扶琉人一下子都精神了。
光踩點她就踩足了整個月。
五口鎮是個不到兩百戶的江南小鎮,隸屬上頭的江縣管轄。靠江臨河,位於朝廷劃分的江南東路和兩浙路的州郡邊境上,是個小有名氣的供商隊停歇中轉的小鎮子。
商賈來往多的地方,沒什麽‘人不離鄉’的規矩,隻要聽到了某某地方做什麽買賣賺錢的風聲,拖家帶口呼啦啦逐著錢財跑。人口流動大,錢財往來多,屋舍買賣頻繁。
葉扶琉就喜歡人口流動大的地方。
往前倒推個十年,誰也不認識誰,誰也說不出荒宅的來曆。鎮子上住得最久的人家也隻隱約想起從前似乎住過一戶老婦人,還是從過世的長輩嘴裏聽來的,那戶人家姓什麽,誰記得。
懷揣一張惟妙惟肖的地契,紙張做舊,朱紅官契印絲毫不差,掛起千響鞭炮昭告鄉鄰,尋個黃道吉日,正大光明地搬進去,誰說這處荒宅二十年前不姓葉?
葉扶琉才搬進大宅半個月時,已經是街坊鄉鄰眼裏‘熱絡友善又多財’的好鄰居了。偶爾出門一趟,周圍住得近的幾戶鄰居的當家娘子挨個出來跟她打招呼。
唯一沒搭上話的,就是離葉家最近的這戶姓魏的鄰居。
魏家也是新搬來的。一個病郎君,帶一個家仆,宅子裏統共隻有兩個大老爺們,整天關門閉戶,連大門都不出。就連這戶姓魏,都是葉扶琉從別家娘子嘴裏打聽來的。
“魏家兩個都不愛搭理人。”話最多的王家娘子某天嘀嘀咕咕,“偶爾出門都是那個叫魏大的家仆。他家那位郎君啊,倒像是養在後院的大姑娘似地,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李家娘子也嘀咕,“說起來,魏家郎君搬過來有兩三個月了吧?連正影兒都沒瞧過一麵。倒是隔三差五地請郎中登門。也不知病成什麽樣了。”
葉扶琉坐在圍廊下,把新得的雕花小楠木盒拿軟布蘸水仔仔細細擦幹淨了,放在陰涼處晾幹。
魏家郎君病得確實不輕。
從她這處打量過去,對麵木樓高處坐著的人影,肩膀寬闊,手長腳長。站起來怕是不止八尺。
八尺高個頭一郎君,一天隻吃三口湯餅。這幅要把自己硬生生餓死的架勢,身上肯定有大毛病。
隔壁的魏大又在扯著嗓子吼了。
“郎君,你到底要吃什麽,說一聲啊,我現在就出門給郎君買!”
葉扶琉坐在步廊圍欄邊,石榴長裙下的繡鞋愜意地一翹一翹,抬頭看對麵的熱鬧。
難怪聽得那麽清楚。原來魏大也上了木樓,兩堵院牆哪裏攔得住高處傳來的聲音。
魏郎君終於開口說話了。
“好了,別叫人看笑話。”他淡漠道了句,“下去。”
他的聲線不似魏大嗓門洪亮,低沉略啞,在風中聚而不散,清清楚楚地傳過院牆。
下個瞬間,葉扶琉看熱鬧的目光和院牆對麵的兩道視線對上了。
魏大露出羞愧的神色,立刻閉嘴轉身下樓。
魏郎君的視線也轉開了。下一刻,他緩緩起身,自己下了木樓。
一天隻吃了三口湯餅,腳步還挺穩當。
葉扶琉收回視線,抱著小木盒思考了片刻。
做她這行的,就像常年在河邊走,除了膽子大,更重要是謹慎,心細,才不會一腳踩進河裏濕了鞋。她有個小毛病,想得多。
她搬來五口鎮整個月了。結交攀話,旁敲側擊,周圍十幾戶鄉鄰都挺正常,隻有隔壁魏家不太正常。
主仆兩個大老爺們,打著養病的借口,整天不出門,不結識鄉鄰,登門的隻有郎中。還不是鎮子裏那幾個,都是外地陌生麵孔。說句不客氣的,誰知道是真郎中還是假郎中?
魏家郎君閉門養病,卻又不像病重到起不了身的模樣。吐字清晰,走路穩當,隻是借著病不搭理人。
主人養病,家仆伺候,魏家沒個正經營生,但家裏並不缺錢。
魏家不缺錢,卻連個仆婢短工都不請。隔壁宅子整天空****的,比葉家荒了十幾年的宅子還空。
葉扶琉心裏有個猜想。
她自己就是打著布帛生意的幌子,做宅院倒賣的生意。葉家同樣不喜歡多請人,人多眼雜容易誤事。
魏家宅院不小,同樣荒了許多年,同樣新搬來不久。
魏家郎君的病會不會也是個幌子,幌子下麵遮掩不能見光的行當。
她有點懷疑,魏家是同行。
……
日頭接近晌午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素秋提著一大塊臘肉回來了。
“剛才把阿桃送回家裏,留下做新衣的半貫錢,她家阿娘歡喜得不得了,死活塞過來一塊臘肉,推都推不掉。”
素秋把臘肉放在灶台邊,邊生火邊問,“娘子,半貫錢是不是給多了?”
“不多。”葉扶琉過去把臘肉提溜起來,滿足地聞了聞肉香。“我們初來乍到,周圍都是鄉鄰,多花點錢財不要緊,主要是留個善緣。以後我們搬走了,善緣還留著,鄉鄰們願意幫我們說話。”
素秋:??
“我們又要搬?”素秋人都麻了,“娘子,兩年我們都搬了三處了。全是前後三進帶花園的大荒宅子,好容易把一處收拾幹淨了,沒住幾個月就要搬。我們到底有多少宅子?”
“……咳。葉家祖上喜歡置業,各處的家業不少,總得收拾收拾,不能老荒著。”葉扶琉把話題輕輕巧巧岔開,“水滾了,臘肉趕緊切一塊放鍋。就煮點……嗯,湯餅吧。”
素秋果然被帶跑了。
兩人商議著吃食,廚房裏熱熱鬧鬧開始和麵。
素秋邊和麵邊道,“剛才進門時,我看到隔壁的魏大坐在門邊哭。”
“……”葉扶琉腦海裏浮現起八尺魁梧大漢哭唧唧的場麵,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他哭什麽?他家郎君又沒事,我早上還看他上木樓曬太陽來著。”
“魏大不肯說怎麽了。但看他哭得眼角通紅,魏郎君或許真的不大好。”素秋悄聲說,“娘子帶回來的八對紙人紙馬,還是先留著吧。”
葉扶琉喝了口蜜水:“說晚了。已經入土為安,不能再刨出來了。”
素秋:?
廚房生火的煙氣大,葉扶琉改坐在門外屋簷下,擺弄著新得的小楠木箱。
箱子個頭不大,多年髒汙拿軟布一寸寸地清理幹淨,在陽光下露出點點碎金色,木料用的是楠木裏最上等的金絲楠木。
入手沉甸甸的,箱子裏頭鎖著東西。
她起了些興趣,倒也不著急打開,把小箱子繼續抱著,瞥了眼圍牆對麵的木樓。
午後陽光挪去西邊,東邊這處小木樓上沒了陽光,當然不會再有曬太陽的人。
她琢磨了一會兒,問屋裏倒騰湯餅的素秋,“你覺得對麵的魏家郎君,是真病,還是假病?”
素秋吃驚地轉過臉來,“魏大都哭成那樣了,怎麽可能是假病。早上送阿桃回家,阿桃家的阿娘也說,魏家的生意不好做。魏郎君是北方人,病中失了胃口,鎮子賣的許多南邊的吃食,他家郎君一口都不吃,直接扔了。起先每天還買兩頓湯餅,最近連湯餅都隻買一頓了……人總是不吃東西,病哪能好喲。”
葉扶琉望著對麵的小木樓,“他家不缺錢,為什麽不雇個廚娘?”
“……哎?”素秋被問得一怔,“對啊。南邊吃食不合胃口,雇個北邊來的廚娘不就行了。”
“所以他家有問題。”
葉扶琉放下小楠木箱,叮囑素秋,“病人宜吃清淡口,湯餅裏不要放鹽了,放點提鮮的瑤柱,再臥個蛋。香噴噴盛一碗出來,我去隔壁探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