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魏郎君一眼便瞧見了魏大身後探腦袋打量的葉扶琉,視線漠然轉了一圈,沒說什麽,目光又轉回去,繼續盯著地。

魏大被主人盯了一眼,仿佛做錯什麽大事似地,連手腳都不知如何放了,慌忙回身送客。 “葉小娘子,郎君不想說話,我送你出去。”

葉扶琉不肯走。

她眼尖,剛才瞧見地上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什麽活物在地上跑動?黑乎乎的。”

她身後的素秋也瞧見了,吃驚地低呼,“娘子……是不是黑鼠?”

魏大驟然一驚,連忙健步衝進屋去。 “哪兒有黑鼠?”

“喏,那邊。”葉扶琉這回看清楚了,抬手往屋裏地上一指,“好大一隻。就在你家郎君剛剛盯著的那塊地。”

碩大的黑鼠吱吱叫著,叼著餅子滿地亂竄,慌不擇路地踩過魏郎君的腳邊,一溜煙鑽去角落裏不見了。

屋裏響起魏大慌亂的詢問聲。“南邊的鼠類生得碩大,可咬著郎君了?”

“屋內既然有了鼠患,隻怕不止這一隻。請郎君移步屋外,仆要尋找鼠窩,盡快滅掉才好。”

連問了幾句,魏郎君始終未應聲,目光偏了一下,看向碩鼠消失的方向。

“它在屋裏不少日子了。”

魏郎君的嗓音平緩冷冽,應該是很久沒有開口說長句了,語速很慢。

“鼠窩在東北邊角。一隻母鼠帶三隻小鼠,每天早晚出來覓食兩次。它在窩裏吃它的,我在窗邊坐我的。兩不幹涉,何必逐它。”

魏大驚得哽住了,“可是郎君,好好的屋子裏——”

才說了半截的勸說語句被打斷,魏郎君平緩卻不容置喙道,“見笑了,請回罷。”顯然是對葉扶琉說的送客辭。視線從黑鼠消失的角落處收回,又靜靜地望著青磚地上搖曳的細碎光影。

魏大忍著淚應了聲“是”,捧起桌上的白瓷碗,強作鎮定地走出門外,招呼葉扶琉出去。

“葉小娘子的碗在這處,請隨我出門去。”

葉扶琉接過白瓷碗,打開罩碗的碧紗籠,往裏瞅了瞅。

盛得滿滿一碗湯餅,麵餅沒動幾口,鮮湯倒是用了不少。她心裏有了個底,嘴裏沒說什麽,帶著素秋直接出了魏家。

魏大再次和她提起“魏家出高價,請葉家廚娘每天烹煮一碗湯餅”的請求。

葉扶琉拒絕了出錢雇請的提議,想了想,以“鄰居幫忙”的名義應諾下來。

回到葉家門裏,院門一關,清清靜靜,素秋開始悄聲嘀咕。“眼睜睜瞧著黑鼠從腳邊過去,魏郎君居然腳尖都不動,簡直不像個活人。我剛才瞧著,寒毛都豎起來了。”

“他家郎君這病果然不輕。”葉扶琉也感慨著,“眼見為實,這回我真信了。”

之前是她想多了。

能和屋裏的一窩黑鼠和平共處,說出“它吃它的,我坐我的,兩不幹涉”這種狠話的人,身上肯定有點那個大病,不可能跟她是同行。

人家每天坐在高處曬太陽,應該是真的曬太陽,並非有意窺探她這邊的動靜。

之前她暗地疑心的——借病做幌子,躲在家中,暗地做些不能見人的勾當雲雲,是她想多了。

魏家郎君確實有病,魏大可憐哪。

懷疑消散而去,葉扶琉想起昏暗屋裏安靜坐著的消瘦側影,起了憐憫之心。

“兩家住得這麽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每天送碗湯餅過去,又不是什麽大事。說不準能給魏家郎君續個命呢。”

兩人把鍋裏的湯餅重新熱了熱,盛了三碗出來,食案隻有兩人對坐,這才想起少了個人。

“大管事怎麽還沒回來?”

——

秦大管事大清早拖著賊人去送官,不知在衙門裏經曆了什麽,傍晚時才回來。

去時兩個人,帶回兩排人。

傍晚時起了風,初夏燥熱的長街盡頭,兩排衙役氣勢洶洶地直奔葉宅而來,在周圍鄉鄰探頭探腦的打量窺探下,二話不說,在大門外持棍分立兩邊,齊聲大喝,

“昨夜竟有大膽賊人夜闖葉宅,擾亂五口鎮治安!縣尊有令,命我等前來護衛民宅,搜尋賊人罪證!”

葉扶琉聽到動靜開門時,頭一眼望見門外的大場麵,心裏咯噔一下。

還以為知縣大人明察秋毫,看出破綻,來她家門外升堂了……

直到聽到那句“護衛民宅”,啊,沒事了。

她招招手,示意秦大管事走近說話。

“秦隴。”葉扶琉揚起下巴,衝外頭點了點,“說說看。叫你去報官,你怎麽把縣衙門給搬來家門口了?”

秦隴矜持地背手走近。

他自覺今天的差事辦得好,不急不慢地從頭解釋。

“按照主家的吩咐,早上拖著人去縣衙報了官,呈上貓兒盆做物證。”

“當著知縣的麵,把主家的那番‘三顆芝麻釘,蟹爪紋,溫潤無芒’之類的原話說給知縣聽。盧知縣果然是個識貨的,當即掂著貓兒盆反複閱看,說此乃京畿汝官窯所出,專供宮廷禦用的瓷器。看來有年頭了,應是上幾代的舊物。”

說到這裏,秦隴頓了頓。

“葉氏大宅裏有宮中流出的瓷器,盧知縣大驚之下,問起葉氏祖上可曾出過高品京官,貓兒盆可是從京城帶出來的。我不知主家的家世,含糊幾句帶過。隻說葉氏祖宅在江南,主家專程回來尋根。”

“盧知縣原本要親自登門拜訪,我說家裏隻有一位未出閣的當家娘子,他才沒有親來,改而點了八位衙役,替葉家把守幾日門戶,替主家壯氣。我便把人都帶回來了。”

葉扶琉手裏把玩著雙魚白玉佩,耐心聽他說完,唇角微微往上挑,又露出那種要笑不笑的表情。

秦隴這時才察覺不對,納悶地問,“怎麽了?哪裏不妥當?”

“知縣要送人,你不會說幾句客氣的場麵話幫我推了?”

葉扶琉翹著唇角,敷衍地拍了幾下手,“把縣衙的官差領回來,站在我家門外守門,出入有八雙眼盯著。很好。很好。”轉身出了門。

秦隴摸不著頭腦,站在原地發怔,滿腦子都是疑問——

“請來縣衙官差守門,哪裏不好了?”

葉扶琉的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幾步跨出門檻,迎麵瞧見八名板著臉的衙門官差在葉家門外迎風排開,忽然又笑出了聲。

做她這行無本生意的,有官差幫忙守門,威風了。

她含笑上去寒暄幾句,又示意秦隴拿錢。

有錢能使鬼推磨,八名官差齊刷刷露出了笑臉,拍著胸脯保證,知縣大人吩咐他們看護葉家,葉家有什麽事,隻管叫他們幫手。

“我們初來乍到,能有什麽大事。”葉扶琉一口溫軟如水的江南吳語腔調:

“就是宅子太大,缺人手打理來哉。祖宅中有些破敗的舊物,年頭太久了,想委托相熟的商隊帶去臨近幾處府城修補。大件舊物搬動太沉,扛勿動,還請各位官差搭把手好伐。”

“嗐,小事。”八名官差掂著手裏沉甸甸的銅錢,一個個心裏樂開了花。好家夥,每人得了一貫賞錢,葉小娘子出手果然頂頂大方!

“搭手出力的活計,弟兄幾個隨叫隨到!”

散出去八貫銅錢,得了八個臨時長工。葉扶琉滿意了。

她領著秦大管事進門。

前庭滿地的雜草已經割盡,露出原本的青石地麵。三尺長、一尺寬的長條青石鋪滿整個庭院,依稀彰顯出大宅當年的雄偉氣勢。

她沿著寬敞的庭院往前,熟練地繞開地上新挖的幾個坑洞,招呼著官差們去東北角的偏僻跨院,兩人一組,扛出幾件沉重的散木料,放在陰涼通風的廊下。

大熱天的,八個身強體壯的官差扛出一身大汗。

“木料子夠重的啊。”為首那官差咂舌,“木榫子全蝕爛了,這幾根木料還要運去江寧城修補?直接扔了才叫省事。葉小娘子,弟兄們幫你尋個地方扔出去?”

葉扶琉好脾氣地跟他們解釋,“祖上傳下來的舊物,再破再舊也得留著。如果能修補好,原樣放回祖宅裏,才算是不辜負了祖輩的期許。花費多少錢財也值得。”

官差們嘖嘖感慨,葉小娘子的孝心感天動地啊。

日頭不早了,眼看著天色逐漸昏黃,葉扶琉客客氣氣送官差出門去。

送到門邊時,不經意間提了一嘴。

“不愧是知縣大人,慧眼如炬。我家曾祖父的時候確實在京城出仕,具體做的什麽官職,年代久遠,我不太記得了。總之這間祖宅就是當年置辦下的。今天報官送去的那隻貓兒盆證物,也是當年宮裏賜給我家祖上的。貓兒盆留在縣衙裏,勞煩各位多留意些,畢竟是宮裏賜下之物,莫要損壞了才好。”

官差們齊齊驚了。

難怪盧知縣見了那貓兒盆,立刻神色一變,尋了個錦盒親手安放進去,又派遣他們八個來葉家守門。

葉家果然是官宦之後,祖上出過貴人的!

素秋從廚房裏取來幾串臘肉風雞臘腸,八位官差每人手裏提滿了東西,態度熱絡,一個個拍著胸脯保證:

“葉小娘子隻管安心在五口鎮地界裏住下。以後再有不長眼的賊人膽敢冒犯葉家,我等隻管把那賊子拿了,先捆去衙門吃一頓殺威棒再說!”

葉扶琉笑吟吟道謝。

“葉家人丁單薄,加上初來乍到,容易招人惦記。以後有勞各位了。”

熱熱鬧鬧送走一群官差,葉扶琉把兩扇大門敞開,人站在門邊,隨意和附近探頭探腦的幾位娘子閑聊了幾句。

“昨夜家裏入了賊……”

“不不不,嬸子誤會了,沒有鬧鬼,是進了賊……大活人……”

“多虧我家大管事警醒,當場把賊人抓了送官……”

“對,鎮子裏的浪**兒,叫胡麻子的那個。人贓俱獲……”

“祖上確實當過京官……哪裏哪裏,不敢當,如今早不住京城了。先父臨終前的遺願,回來祖宅看看……”

鄰居家的娘子們滿足地散去了。

葉扶琉把該散布的消息都散布出去,也滿意地關了門。

沿著院牆往庭院走,沒走出幾步,心頭忽然升出一點異樣的感覺。

她順著那點異樣感覺,停步往四下裏張望。

隔著兩堵圍牆,鄰家魏宅的木樓高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朦朧身影。

木樓朝東,早上才有陽光,午後的日頭轉去了另一側,木樓朝東這邊暗憧憧的,端坐的身影籠罩在長簷陰影裏。

葉扶琉往上仰頭,看不清高處陰影裏的麵容,隻看到一雙深黑的眼睛。

喲,今天湯餅吃了五口之多,有心情下午出來看熱鬧了?

葉扶琉往圍牆方向走近幾步,抬頭和對麵打了聲招呼。

“我家來了官差。魏家郎君,可是吵著你了?”

坐在高處的郎君當然毫無反應,葉扶琉早習慣了。病人麽,什麽反應都正常。

她自顧自地往下說。“早上送去的湯餅用了大骨湯,加了提鮮的瑤柱,都是家裏自己烹製的。晚上還是做一樣的給你送去?”

魏郎君的視線從長街遠處收回。八名縣衙官差每人手提著葉家給的臘肉風雞,說說笑笑走遠了。

他的目光往下,落回兩家相鄰的院牆邊。

日頭已經下山。天邊晚霞的餘光落在庭院裏,光線其實不怎麽亮。但葉扶琉生得白淨,站在牆邊仰著頭,仿佛一株帶著露水的白梔子花,將周圍庭院景致都襯托成了背景。

魏郎君的視線在葉扶琉的臉上再度轉了一圈。

緩緩開了口。

“隔壁乃葉氏祖宅?貴家祖上出了京官,你父親臨終遺願,要你回來祖宅看看?”

葉扶琉眨了下眼。

好家夥,鐵樹開花,石頭說話了。

魏家郎君雖然得了不知什麽大病,擺出離群索居的孤峭姿態。看了鄰家一場熱鬧,原來也會主動問起八卦呀。

葉扶琉的唇角微微上翹,嘿,有意思極了。

“是啊。”葉扶琉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抬手指了指廊下剛抬出來的幾根沉重木料。

“祖上隻風光了一時,後麵家境逐漸敗落。到了我父親那輩,更是被迫搬出京城……我本來想回江南祖宅看看,沒想到祖宅竟破落成這般模樣了。我們身為後人,有什麽辦法?隻能把祖宅裏的破敗家私清點整齊,自己出錢出力,一樣樣慢慢地修唄。”

她說得情真意切,說到後麵把自己都感動了,抬手抹了下泛紅的眼眶。

一牆之隔,魏郎君久久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