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秦隴大清早跑了趟船塢, 才回來沒半刻鍾,又被葉扶琉叮囑著,扛起半麻袋冰送去隔壁木樓。
魏大正好要出門, 把他們領進門就牽馬出去了。葉扶琉熟門熟路地自己上了木樓。
魏家主人此刻正在木樓。
沒有坐在慣常曬太陽的那把木椅處,而是坐在小榻上,背對著紫檀木蓋的大冰鑒。
林郎中坐在小榻邊開始望聞問切。絮絮叨叨的詢問聲裏, 葉扶琉領著秦隴直奔邊角放置的冰鑒而去。
打開下麵暗門, 往裏一看,葉扶琉頓時輕輕吸了口氣。
最外頭堆砌的一層厚冰牆已經化去大半了。
冰牆後麵擺放的大半箱子石磚碼得整整齊齊, 暗門打開,直接暴露在視野裏。
葉扶琉盯著暴露的石磚思忖片刻, 俯身拉開最下方的儲水盤,滿滿一盤子融化的冰水, 並無人更換。
她起身回想, 進門時魏大的說話神色挺正常,並沒有發現異樣的驚疑反應。
她示意秦隴盡快補冰進去, 回身和魏桓說話。
“這兩天事多, 忘了給冰鑒裏補冰, 冰幾乎化盡了。魏家沒有存冰的冰窖?”
魏桓伸手給林郎中診脈, 聲線平緩沉著, “沒有。”
魏郎君的反應也挺正常。葉扶琉心想,魏家人少,或許冰鑒放在邊角,壓根沒人想起開暗門往裏看?
啊,那就沒事了。
“我看魏家人少, 前後忙活的就魏大一個,要不然這樣吧。”葉扶琉拉著木椅坐在小榻對麵。
“反正冰鑒隻有夏季裏用, 冰鑒相關的活計,我們葉家包到底了。我家大管事每隔兩天過來一趟,加冰倒水,不必勞動你們。魏郎君你看如何?”
魏桓道,“多謝。”
魏郎君如此地好商量,和他相處從來沒有麻煩事,葉扶琉越看麵前的郎君越覺得順眼。
“那就這麽說定了。”她愉悅地拍拍手,“今天我就把畫樣子給木匠看。等木匠那邊準備好了,借用貴家木樓幾日,直接過來雕刻。”
她並不急著回去,看看左右,“魏大出門了,身邊連個端藥的人都沒有,魏三郎君,可要我們多留一陣?”
魏桓微微頷首,“葉小娘子願意留下相陪,那是再好不過的。”
木樓上放了兩個降溫大冰鑒,暑氣全消,涼風習習,葉扶琉便左右來回轉悠,偶爾掀開冰鑒木蓋看一眼。
幾羽信鴿從半空中撲啦啦飛進來,圍聚在一處,咕咕咕啄食盆裏的小米。葉扶琉無意中一眼掃過,覺得那青瓷盆的淡天青色眼熟,定睛細看,這不是從自己手上買過去的貓兒盆麽?
五十兩金買來的貓兒盆,用來喂鴿子!這得多愛鴿子才能辦出來的事?
“魏郎君從前在北邊的時候,嗜好養鴿子?”
她趴在窗邊盯著信鴿吃食,“重金買下貓兒盆,我還當魏家要聘貓兒。原來是充作喂食的鴿子盆了。”
魏桓果然應道,“從前養過一陣鴿子。”
“嗯?”葉扶琉豎起耳朵等下文,下文卻沒了。從話少的人嘴裏掏故事,難。
“養過一陣,後來呢?”她饒有興致地追問,“鴿子跑了?”
“訓好的信鴿不會輕易離群。後來……出了些事,損毀大半。鴿群散了。”
“啊……”聽起來像是個悲傷的故事。葉扶琉琢磨著往下問,“鴿群散了,後麵就沒有再養了?”
魏桓答得平淡,“鴿群散軼,後來便改養起了鷹。”
……這是個什麽走向?
“養鷹又養了一群?”
“鷹隼不喜結群,養一隻足夠了。出遊時帶出去,入山遊獵半日,獵物足夠堆起小山。”
……好家夥。玩兒這麽大,架鷹入山遊獵,不需要她安慰什麽了。葉扶琉把所有安慰言語吞了回去,“聽起來,從前你的身體很不錯嘛。”
魏桓無聲地彎了下唇。“年少荒唐,很是紈絝了一陣。”
葉扶琉有些驚奇。
她側身回望過去,身後的魏郎君依舊端正坐在小榻邊,身影消瘦,氣質沉靜,大熱天裏全身服飾紋絲不亂,從頭到腳完全符合書裏描述的“端方君子”,跟他自己口中形容的“年少荒唐”,“紈絝”壓根沾不上邊。
葉扶琉難得對人起了點興趣,靠在欄杆邊,試著在心裏勾勒起魏三郎君十來歲的形象。
一個十來歲眉清目秀的少年山匪,當時身子還很康健,身邊父母早亡,沒有親人約束,因此年少荒唐,經常架鷹入山,帶著大堆血淋淋的獵物拖上山寨……
很真實,很符合少年山匪的形象。
葉扶琉的指尖摸了摸荷包。魏郎君畫的仙鶴畫兒正鼓鼓囊塞在裏頭。畫技工筆一流,令人印象深刻,和少年山匪的形象有點不搭。
“後來身子不好了,被迫棄武從文?開始學起畫畫兒?”她猜測。
魏桓微微一怔,隨即笑咳起來,咳得嗆住了。
“咳咳……非也……”
林郎中急忙停止診脈,起身倒了半杯茶過來。“別輕易咳嗽!容易刺激到咽喉處的潰破傷處!”
魏桓停了咳嗽,眼睛裏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笑意裏又帶點悵惘。
“哪來的棄武從文。少年時文不成武不就,整天隻知聚眾冶遊,否則何來的‘紈絝’二字?畫技是被家裏長輩強逼著學的,倒是從小學到大,略有三分火候。”
葉扶琉想起筆觸細致的仙鶴翎毛:“太過客氣了。你那手畫技,去江寧府開個書畫鋪子,開課收徒,足夠你們主仆兩個營生無憂了。”
魏桓笑著搖搖頭。“不必。”
葉扶琉表示理解。
身為北邊山寨當家的,帶著打下的大片家業來江南金盆洗手,當然不必起早貪黑做書畫鋪子的行當。
“不去江寧府也好。”葉扶琉對林郎中道,“看診寫方子先緩一緩。早上你跟我說的江寧府醫館行會的那檔子破事,跟魏三郎君再說一遍。”
林郎中一聽就來勁了。
傳話的事他愛做啊!
“上回是不是有個姓齊的老郎中來貴宅看診?看了一回診,第二回 就不肯再出診,後來找不到人了?嘿,就是被人登門警告了,心裏害怕,拖家帶口連夜跑了!”
林郎中添油加醋地把細節描述個遍,魏桓聽完,神色不動地一點頭。“原來如此。”
他抬手推了推幾案上的白紙,“有勞告知。不知林郎中最近住何處?麻煩寫下住址。等家仆回返,我讓他登門以一塊金餅相贈,作為謝禮。”
林郎中激動得眼神發飄。最近天天有金餅砸腦袋上,他林大郎時來運轉了啊。
“魏郎君最近精神轉旺,是好跡象。方子可以適當刪改幾味藥。”林郎中興衝衝挪去邊角處,仔細琢磨起新方子來。
魏桓的視線轉了個方向,“葉小娘子,走近些說話。”
葉扶琉走近小榻邊,拉過木樓唯一的一把木椅,坐在魏桓對麵。
深黑色眼瞳直視過來,近處的凝視顯得格外專注。她筆直對視了片刻,對麵那雙好看的眼睛露出淺淡笑意,視線轉開了。
“葉小娘子和人對視,向來不肯退讓半分。談生意落下的習慣?”
“那是。”葉扶琉不否認,“視線避讓一下,旁人便當你心虛,開口就壓價。我又無甚心虛的,避讓什麽。”
魏桓呷了口茶,視線偏向側邊,微微地笑了下。
隨即雲淡風輕地把話題挪開。
“多謝葉小娘子領來林郎中,告知江寧府之事。關於謝禮酬金的數目——”
“等等。不要酬金。”
葉扶琉不是不喜歡金餅。但是相比於金餅,她想討個更重要的東西做謝禮。
天底下沒有白掉下來的金餅,更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忙。
兩邊鄰居交好是一回事,替鄰居兩次出麵作保,明晃晃地做偽證是另一回事。
葉扶琉又坐回木椅子上,盯著魏桓的眼睛說,“魏三郎君,多謝你兩次作保。林郎中的消息算是我這邊投桃報李。明人不說暗話,我心裏有個問題,你答得我滿意了,就算是我帶著林郎中登門治病的酬謝,兩邊就此扯平,如何?”
魏桓絲毫不意外, “請說。”
葉扶琉斟酌了下措辭。
天下做無本生意的同行裏,眼前這位,算是個罕見的出挑人物了。
當過北邊的大山匪,和國公府沾親帶故的出身,勳貴世子說趕出去就趕出去,出手動輒一塊金餅。正所謂曾經滄海,見多識廣,可以說是做無本生意的同行前輩。
兩邊鄰居打交道這麽久,或許魏三郎君對她的同行身份也有所察覺?因此兩次出麵作保,借著請郎中的名頭,澄清了她四月底那幾日消失的行蹤。
她斟酌著字眼詢問,“我和你家表弟的事,到底是怎麽樣個誤會,魏三郎君,前因後果你可是猜出幾分了?”
魏桓笑了下,算是默認。
他反問道,“被緝捕的秦水娘……世上有沒有這個人?”
一句話問到關鍵處,葉扶琉便笑了。
果然是深藏不露的行內前輩呐。
她也抿嘴笑了下,似是而非地回了句,“杏花樓當然有秦水娘其人。不過天大地大,誰知道如今在何處呢。早和貴表弟說過,葉家宅子裏姓秦的隻有大管事。”
素秋捧一壺新泡好的溫茶過來,尷尬道,“架子上找不著第二個茶杯……”
魏桓:“準備不周。”起身打開角落處的竹箱籠,取出一個長匣,打開匣蓋,露出裏頭絳紫絲綢包裹的兩隻黑釉玉毫杯。
葉扶琉握一隻在手裏,讚歎地打量著釉麵斑紋。
空杯以茶水洗滌幹淨,茶水緩慢注入,把茶杯各自斟滿,兩邊舉杯,以茶代酒,名貴的兔毫盞輕輕相撞,事情便心照不宣地過去了。
“說起我那祁家表弟,”魏桓放下杯盞,“似被鎖拿去了縣衙。魏家過世的祖母出身祁氏,念在先祖母的份上,我把人保出來,葉小娘子莫怪。”
葉扶琉恍然,“難怪魏大頂著盛夏日頭牽馬出門,原來做保人去了。”
她如今發現,魏三郎君不是好商量,是不喜歡追根究底。
或許是經曆的事多了,又重病一場,總之,眼皮子底下的許多事浮光掠影地便過去了。不計較,不追究,對什麽事都淡淡的。
祁棠是什麽身份,江寧府橫著走的國公世子。來小鎮無人認識,被誤打誤撞鎖拿進縣衙,在江寧城裏大概要鬧翻天,於魏桓來說不過是一句“把祁家表弟保出來”。
她挺喜歡這種稀罕性子的。
那邊秦隴給兩個大冰鑒裏加好冰,倒淨了儲水盤的水。這邊林郎中的新方子也開好了,叮囑說,“咽喉潰破依舊嚴重。精神雖然好轉,身上丹毒並未減輕,藥要每日服用啊。”
葉扶琉領人告辭。
魏桓的目光看著遠處,“急著走麽?魏大回來了。”
主動開口挽留不尋常,葉扶琉微微詫異,“並無什麽急事,不過日頭沒中午那麽曬,打算去船塢看看。怎麽了?”
“魏大帶了人回來。你現在出門的話,正好撞上。”
葉扶琉:?
連續兩句提醒,顯見事不尋常。她起身去木樓外遠眺。
居高臨下,可以越過院牆看到大門外。
一眼看到魏大當先牽馬走在最前,眾豪奴垂頭喪氣牽著另一匹馬跟隨身後,馬上坐著個同樣氣勢低迷的瘦高少年郎,錦袍不知在哪處蹭了灰,灰撲撲地穿在身上,麵無表情策馬緩行過小鎮長街。
祁棠在縣衙裏表明國公府的來頭,又有魏家作保,半天就脫身出來不稀奇。
稀奇的是,馬匹後方跟了幾倆貨車,貨車上載滿大小木箱,沈大當家沈璃笑容滿麵地騎馬並行,看似親近地和祁棠一路搭話閑談。
葉扶琉:“……晦氣。”
這兩個人風馬牛不相幹,是怎麽搭到一處的?
但不管他們怎麽搭去了一處,總之一個是晦氣,兩個是加倍晦氣。如今雙倍的晦氣直奔魏家而來。
魏桓抬手指了個方向,葉扶琉順著他的指引往後院牆邊望去。
魏家這邊的木梯還好好地搭在牆頭,就在距離木樓不遠處。
她回瞥了魏桓一眼。
魏桓做出個請便的手勢,起身走去木樓的另一側,麵向著前院方向。
“告辭。”葉扶琉領著素秋和秦隴下樓。
隻片刻的功夫,三人前後出了木樓,卻並不往牆邊扶梯處走,葉扶琉當先,色澤明豔的石榴紅裙角輕快搖曳,領著人往魏家大門外徑直走去。
魏桓微微一怔,隨即啞然失笑。
當真是個得理不讓人的小娘子。
沈璃已經和她當麵撕破了臉。祁棠當麵對質後自以為認錯了人,對她再無威脅。
見麵隻是覺得晦氣,何懼撞上,何須避讓?
——
魏大把領回來的人安頓在院子裏候著,快步上樓回稟。
“仆去得遲了點。祁世子剛鎖入縣衙不久,就被沈氏商隊的大當家沈璃作保,即刻保了出獄。”
“祁世子並未泄露自己的身份,隻說自己姓祁,從江寧府來,是國公府上派遣辦事的人。”
“沈璃是否知道祁世子的身份……這個仆不敢確定。但沈家在江寧府眼線眾多,八成是知道的。但他當麵故作不知,一口一個祁小郎,叫得好生親密。”
“祁世子是否知道沈璃已猜出他的身份……這個仆也不敢確定。但祁世子多半是不知道的。他自以為身份掩飾得成功,以國公府出來辦事的‘祁小郎’自稱,一口一個沈大當家,叫得也頗為熱絡。”
魏桓站在扶欄邊,緩緩撫摸著鴿子灰羽,開口詢問,
“祁棠和沈璃互不相識,一個主動作保,一個隱藏身份。兩人走在一處,有何目的?”
魏大遲疑道,“互相……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