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魏桓坐在木樓唯一的紫檀木椅裏, 望著冰鑒沉思。
他想起一件事。
葉家借宅子宴請行商的前夜,葉扶琉堅持當晚送冰鑒過來。當時他便感覺有幾分反常。
冰鑒暗門裏藏的石磚取出一塊,此刻就擺在手邊。
年代久遠的石磚上, 刻有一副線條精美的人物宮闕浮雕,美輪美奐。
這哪裏是尋常石磚?分明是罕見的古董漢磚,價值貴重, 有價無市。
兩百餘塊貴重古董漢磚, 為何會藏在冰鑒下方?
當然是被製冰鑒的人藏進去的。
為何要藏進冰鑒送來鄰家?當然是不想被人發現。
為何不想被人發現?
魏桓手握精美花紋的漢磚,啞然盯看了一會兒。
轉身吩咐魏大, “現在就出門,把祁棠叫回來。我有話問他。”
還沒走出門的祁棠被魏大緊急叫了回去。
“所以, 那位自稱秦水娘的女子,和你相處短短三日之後, 應下做你的外室?”
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祁棠的耳尖隱約發紅,嘴硬道, “一個青樓賤籍罷了, 我還配不上她麽?她應得痛快, 我當時並未多想。事後想起來, 連女兒家的羞澀扭捏都沒有,可疑得很!必然是收受了仇家的好處,蓄意接近於我無疑了!”
魏桓緩緩撫過膝頭的石磚,精美的宮闕花紋掠過指尖。
“蓄意接近於你,應該是確鑿無疑了。但受了仇家的好處,刻意羞辱報複你祁氏……倒不見得。你給她的那處宅子, 是如何準備下的?”
祁棠咬牙道,“那宅子是她自己挑的。我原說在城裏最好的地段給她挑個精致宅子, 她說太貴重,又說不喜城裏人多嘈雜,非要跟我討城外的宅子。我手裏正巧有一套城外山腳下的清靜小宅子,地段不怎麽好,那宅子便宜得很。當時沒多想,覺得水娘懂事體貼,直接把地契給她了……我眼瞎!”
魏桓沒理會他眼瞎不眼瞎,又問:“城外那宅子是新宅還是舊宅?”
“舊宅!翻新了幾次,還是舊得很。梁瓦都是前朝的老舊式樣。我怕委屈了她,特意置辦了整套全新的細軟織品送進去,全是市麵上最好最貴的物件,沒想到她——”祁棠想起傷心事,委屈地眼睛都紅了。
“我想要抬舉她,她對我祁氏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恨呐?生怕沒人瞧見我的笑話,圍牆拆了個精光,兩扇門板連帶著青瓦都擱地上,拆掉的房梁還給我整整齊齊拚成兩個‘井’字!我有陣子出門,認識的同窗好友見麵就給我畫個井!”
魏桓心平氣和地聽著,指尖緩緩撫摸著石磚花紋,想起冰鑒裏的兩百來塊石磚,也是碼得整整齊齊,絲毫不亂,開口讚賞了句,“做事利落有序。”
祁棠:?
魏桓聽到這裏,已經把前因後果串出個大概,舉杯抿了口溫茶,“這位秦水娘,對你祁氏應該並無多大仇怨。把宅子拆得整整齊齊,或許是方便你這個主家修複。”
祁棠怒道,“她有毛病啊!和我祁氏無冤無仇,沒事把我贈她的宅子拆了作甚!”
修長的指尖輕點膝頭石磚,魏桓無聲笑了下。
隨即放下茶盞,吩咐魏大送客。
祁棠:??
頂著頭頂大暑天的太陽把他喊回來,連口茶水都不給,沒頭沒尾說了兩三句話又趕他出去,魏家這位三表兄腦子也不大正常!
他魏桓前幾年京城得勢,在北邊如何的呼風喚雨,反正他祁棠在南邊沒見著。如今這位表兄身上所有的實權官職都卸了,隻留兩三個食祿的虛銜,隻帶個家仆隱居在無名小鎮裏,不就是無權無勢了嗎!
阿父堂堂一品國公,為何堅持要他這國公世子帶著名醫厚禮過來巴結魏家,在魏家接連地吃癟?
祁棠想不通,憤然拂袖而去。
五口鎮這趟探病極為不痛快。但不管如何,如今人總算見到了麵,厚禮送進了門,魏三表兄看起來確實病懨懨的,但看他說話走動,不像是人病到快不行的樣子,阿父那邊回去可以交代了。
祁棠卸下重擔,一身輕鬆地出了魏家的門。
領著七八名豪奴出門十幾步,忽然覺得身後少了倆人,回頭仔細一打量,從江寧府帶來的兩位名醫,人呐?!怎麽沒影了??
少了名醫診治這一環,回去可不好交代。七八名豪奴呼啦啦散去各處小巷,盯著頭頂烈日四處詢問兩位名醫的下落。
祁棠站在隔壁葉家門邊的陰涼處等候。
等了片刻,名醫沒找到,迎麵走來兩列八名官差壯漢,為首的官差停在他麵前,皮笑肉不笑地道,“有鄉鄰報官。”
知縣七品,縣丞八品,縣衙裏當值的官差捕頭不入品。祁棠壓根沒把這幾個官差放在眼裏,眼皮子都未動一下,隻斜睨了眼旁邊的親隨小廝。
親隨小廝是個嘴皮子利落的,昂著頭教訓官差,
“你們怎麽當差的?怎麽這麽晚才來?害我家郎君被人拿著棒子追打!葉家那邊是一場誤會,我家郎君寬容大度,不和葉家計較了。你們去把魏家那個叫做魏大的家仆拖出來,狠打一頓即可。”
八名官差嘿地笑了。
“光天化日之下,在魏家呼喝不休、又言語驚擾隔壁葉家,吵嚷著什麽 ‘踹開葉家大門’。魏大阻攔你們行凶,現在竟敢指使官差欺壓良民了?你們幾個膽子壯啊。”
直接拿鐵鏈子往祁棠脖子上一鉤,連主人帶眾豪奴全部鎖走。
“我等奉縣尊之命,照看奉公守法的良民葉家。你們好大的膽子,晴天白日的就敢驚擾良家。弟兄們,鎖去縣衙門,先打一頓殺威棒在說話!”
祁棠:?
這窮鄉僻壤的官差不長眼,居然不認識他祁棠?
祁棠掙紮著不肯被鎖走。
“你們好大的膽子!我乃江寧府信——唔唔唔——!”
官差熟練地拿布堵了嫌犯的嘴。這年頭,是個人都敢招搖撞騙,四處流竄的浪**兒各個都說自己在江寧府有大靠山,誰理會。
——
門外的動靜隱隱約約傳進內院,葉扶琉沒多搭理。
她專心撥弄了整個時辰的七環鎖,試了七八十種,都不對。
素秋看不下去了,“不過是個小木箱,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物件,不值得耗費偌大心力在上頭。娘子真想要箱子裏擺放什麽,不如把木箱劈了。”
葉扶琉長籲口氣,“樂趣就在開鎖裏頭。把木箱劈了,那不是煮鶴焚琴嗎?”
撥轉了一下七環鎖,上頭刻了文字的七個銅環滴溜溜地轉圈。
“七個環的密鎖,解密七字就算不是句詩文,也必然對於物主……我是說葉氏先祖,有些意義才對,不大可能是胡亂排序的七個字。否則天長日久了,胡亂七個字誰記得?”
麵前正好轉到一個“俯”字。
她盯著“俯”字看,似乎最近在哪裏見過這個字……
心裏驟然一動,往後撥了撥。果然在下一環的七個字裏尋到了“仰”。
“俯仰”,聽起來像有意義的兩個字。湊一處試試看。
葉家大門就在這時被拍響了。
“葉小娘子,放我進去。我是給隔壁魏家看診的林大郎啊。”
“他怎麽大中午的來了?”葉扶琉把小楠木箱收好,對報信的秦隴說,“給他開門,我去前院見他。”
——
林郎中在前院裏來回踱步,揚眉吐氣。
他早兩天就得了消息,但怕挨打,始終不敢來。
今天終於得了準信,見他一次打一次的魏家表弟惡人有惡報,被官差鎖去了縣衙門,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上葉家報信,不怕撞上正主兒挨打了!
“葉小娘子,千真萬確的消息,江寧府相熟的郎中傳來的。”
林郎中悄悄告密,“行商有商幫、行會,我們行醫的也有行會。江寧府的醫館行會在兩三個月前,行頭[1]傳話下來,最近北邊來江南的一戶魏姓主仆,在京城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上頭有人發話下來說,魏家主人身上的病,無需盡心醫治,治好了,當心惹禍上身。但這戶魏姓呢,不巧又是江寧府信國公府的親戚。把人治死了也要落罪。”
“魏家之前找過幾個郎中,名氣一個比一個大,都是醫館行會裏頭響當當的人物,誰不知道魏家的麻煩事?既不能治好了,又不能治死了,開的都是補氣養虛的糊弄方子。”
“齊老郎中去年告老歸鄉,起先不知道,把魏家當做尋常病人救治,先用一劑猛藥把人救回來,後麵打算慢慢調理來著……沒等開第二劑,不知是被人登門警告還是行頭找了他,總之,嚇得他連夜帶全家跑了。”
葉扶琉乍聽意外,細想又不很意外。
魏家郎君可是曾經做過山匪當家的人物,道上得罪的人肯定不少,金盆洗手哪有那麽容易。這不是被仇家盯上暗害麽。
既不能治好了,又不給治死了,要把人慢慢地耗死,仇家好毒的心腸。
她問林郎中,“那你呢。你怎麽敢上門給魏家治病?”
林郎中摸了下禿瓢,“我……咳,得罪的人多。山裏隱居了一陣子,後來被請出山去看診,又得罪了江寧府的貴人,被人……咳,送出城來。行會那邊沒來得及知會我。”
葉扶琉問明白了,轉頭跟素秋說,“再拿塊金餅來。”
金餅拿來,當場過秤,足金十六兩整,葉扶琉握著黃澄澄的金餅在林郎中眼前晃。
“之前的診費另算,把魏郎君治好了,這塊足金餅歸你。你怕得罪上頭的貴人,大不了你帶著金餅也搬家就是。敢不敢治?”
林郎中眼睛都直了,豪氣衝天拍胸脯, “江寧府的貴人又不是沒得罪過,我林大郎怕什麽,大不了搬家!治!”
葉扶琉鼓掌讚好,“你就在這裏等著。秦大管事去碼頭看貨了,等他午後回來,我叫他帶著你去隔壁,給魏家郎君再看診一次。他最近的症狀好轉不少,你看看要不要改方子。”
林郎中鬥誌昂揚地坐等。
葉扶琉先回了內院。
素秋旁聽全程,感慨萬千,“之前魏家郎君病得形銷骨立,人眼看著快不行了,原以為是病重無法救治,沒想到是人禍啊。”
葉扶琉:“當真歹毒。也不知魏三郎君從前在北邊得罪了什麽樣的狠辣人物。都歸隱了還不放過人家,追到南邊來趕盡殺絕。”
兩人低聲議論歎息了一陣,葉扶琉想起人,順帶想起了身上揣著的繪畫。把荷包裏的畫紙拿出來,陽光下展開一隻東方鳴舞的仙鶴。
“木匠今天怎麽沒來,我要把這副畫給他的。”
“木匠來過了,正趕上隔壁魏家那邊鬧騰,動靜太大,把木匠給嚇跑了。說他晚些時候再來。”
素秋接過畫紙,嘖嘖讚歎,“魏郎君畫的?好生漂亮一隻仙鶴,翎毛畫得栩栩如生的……欸?”
她也瞧見下方鈐印的“桓”字了。“那個桓字是——?”
葉扶琉把畫紙又折起來,原樣放回荷包裏,“那是魏郎君的單名。別輕易念,指名道姓的不大禮貌。”
“呀……” 素秋倒吸一口氣,神色震驚,“魏郎君,當著你的麵……把他的名字告知於你了?”
“告訴我了。怎麽了?雖說鈐印字號的多,但或許人家就是喜歡把自己名字鈐在字畫上呢。我問過魏大了,他說他家郎君不在意。”
素秋連腳步都停了。直覺不對勁,很不對勁。
“這哪是在意不在意的問題。一個尚未婚娶的郎君,當著未出閣的小娘子麵,把鈐印了自己單名的書畫相贈……”
正好進了二門,素秋反手關好門,壓低嗓音問,“魏三郎君是不是對娘子你有意啊。”
葉扶琉清澈的圓眼烏溜溜地轉過來,驚奇地看了素秋一眼, “素秋,最近你是不是才子佳人的話本子看多了?大戶女郎丟了塊帕子,和撿到帕子的郎君成親了。窮書生街頭賣畫,和買畫的小娘子成親了。別多看,都是酸儒寫來騙小娘子的。”
素秋無奈道,“娘子你就不信吧。去年我跟娘子說,沈大當家對娘子有意,娘子也是不信,說生意人心眼多點不稀奇。瞧瞧他最近都做出什麽事來了。娘子現在還不信姓沈的心思?”
葉扶琉渾不在意地往前走,“當眾拿緝捕令要挾我打壓我,這種下作手段也叫對我有意?我信他個鬼,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去。隔壁魏三郎君要是也是這種‘中意’法子,信不信我拆了他家木樓,把那兩根撐門麵的金絲楠木柱子給扛走賣了?”
素秋:“……”
不是,娘子,知道你向來喜歡好木料,你什麽時候盯上人家兩根撐門麵的大柱子了?我們不是奉公守法的好行商麽?
素秋想了想,閉嘴不再勸。世間男子大抵是看不上厲害小娘子的,沈璃雖然中意自家娘子,不也在極力打壓麽?隔壁魏三郎君向來寡言,素秋難以猜測這份似有似無的“中意”,到底是哪種中意。
沈大當家鬧得難看,當眾丟了大臉。魏三郎君若將來也鬧得難看,還不如不戳穿那層窗戶紙,做個普通鄰居的好。
再看看罷。
素秋把話題岔開,“木匠怎麽還沒來?早些把仙鶴雕出來,隔壁驗貨滿意,冰鑒這樁大生意才算徹底了結了。”
葉扶琉打著嗬欠往內室走,“日頭太曬,應該不會午時前後來。我先眯一會兒。等木匠來了叫我起來,我帶木匠直接上隔壁的木樓冰鑒那處,雕——”
她突然一個激靈,困成漿糊的腦子頓時清醒了。
“我們把冰鑒送過去幾天了?”
“三天兩夜。怎麽了?”素秋奇道。
“這麽熱的天氣……三天兩夜……”
葉扶琉額頭靠著門框,她知道自己忘了什麽了。
“——沒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