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魏家門裏的吵嚷聲持續了好一陣。
聲響太大, 木棍舞動聲和痛叫大喊聲不絕於耳,聽來像是魏家關起門來械鬥,驚動了周圍眾多鄉鄰。家家戶戶開門探看動靜, 嘀咕著,“又是魏家那位惹事的表弟啊……”
祁棠躺在魏家庭院的青石板地上,半天說不出話。
一半是疼的, 一半是氣的。
他在國公府嬌生慣養長到二十歲, 這輩子連戒尺都沒挨過,微服來了趟五口鎮, 好嘛,昨天早上在魏家門外挨了一頓, 今天在門裏又挨了一頓,一趟給他湊了個雙打!
人雖然爬不起來了, 手還能動。他躺地上抬手指著隔壁葉家院牆的方向怒斥, “我知道是你,秦水娘!你以為躲起來不露麵就完事了?秦水娘, 我祁棠跟你沒完!”
葉扶琉早趁混亂時回了自家。站在牆下應答的是素秋, 隔著牆喊道,
“這位郎君好生沒道理!你睜眼看看, 這裏是葉宅,葉宅裏隻有大管事姓秦,我家娘子姓葉,沒有你要的秦水娘!郎君去別處尋人,莫擾葉家清靜!”
葉扶琉抬高嗓音,也隔牆道, “光天化日的,睜眼說什麽瞎話呢。我們葉家正經良民, 好好地開門做生意,大白天的領著一群豪奴追上來,討要一個葉家沒有的人。欺負我們葉家人少嗎?!”
祁棠暴跳如雷,“是誰睜眼說瞎話呢。我親眼見人進葉家了!秦水娘!別以為躲去隔壁就行了,區區一扇門也想攔住我?我數到三,自己過來見我!你不自己開門,我直接出去把葉家門給踹了——嗷!”
魏大半點不客氣地給了他一棒子。
祁棠緩了口氣,這回指著魏大怒喝,“膽大包天的狗東西!我乃是江寧府信國——嗷!”
魏大又補了一棒子,冷冷道, “不用報身份。我魏大打的就是你祁世子。”
旁邊有豪奴掙紮著大喊,“莫打了,打不得!我替我家主人挨——嗷!”
魏家門裏逐漸安靜下來。
庭院裏橫七豎八躺平滿地,祁棠安靜地躺在豪奴中間,捂著自己破皮滲血的嘴角,低聲咒罵,“反了天了……”
見無人再試圖起身反抗,魏大麵無表情扔了木棒,快步去內院稟報,片刻後回轉。
“郎君請祁世子進去。今天到底怎麽回事,還請世子當麵說清楚。”
——
灰白色羽信鴿在天空盤旋,悠揚鴿哨響徹天空。
盤旋幾圈,呼啦啦落在小木樓的長簷下。咕咕,咕咕,此起彼伏的都是鴿子鳴叫聲。
一隻灰羽肥鴿落在葉家內院的石桌上,歪著小腦袋,黑亮的小眼睛盯著麵前的瓷碗,咕,猛啄一口就跑。
沒人在意膽大包天的鴿子。
素秋隨手把瓷碗放在地上,全喂鴿子了,側耳細聽隔壁木樓上的吵鬧之聲。
葉扶琉不甚在意,去廚房新盛了碗粥,捧著新碗坐到石桌對麵。
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嚷嚷聲。
“表兄不知,那秦水娘最為奸猾,這次必定不能讓她跑了。”
“什麽葉小娘子,是她的化名。她壓根不是布帛行商,她是、是……總之是逃犯!之前我於江寧府督促官府通緝的正是她!”
素秋如今算是聽明白了。隔壁那位表弟,也和沈大當家那般,手裏拿著緝捕令,把自家娘子和江寧府緝捕的逃犯秦水娘混在了一處。
素秋眼含憂慮,低聲道,“什麽人哪,張口就指鹿為馬。娘子和緝捕令裏的畫像分明不像。他眼瘸了?”
咕咕咕———低頭猛啄食的灰羽鴿子被一根靈巧的手指按住了。
葉扶琉提起灰羽鴿子的腳,一手按住驚慌拍動的翅膀,拎著鴿子走到牆邊,仰頭喊,“魏三郎君!”
木樓高處的人走到圍欄邊,陽光下顯露出一截清瘦手腕,把垂下擋光的竹簾卷起。
魏桓的視線垂落下來,在葉扶琉身上轉了一圈,頷首致意,“葉小娘子。”
祁棠正在木樓上激動說話,一回身才赫然發現兩家居然隻相差尺半的院牆。
在他想象裏躲避不敢見人的秦水娘,此刻竟然正大光明地站在隔壁院牆下,穿一身明豔的石榴裙,仰著臉毫不避諱地往木樓上瞅。
祁棠震驚地指向隔壁,“她竟然這麽近——你——欸?”
陽光清晰地映照出葉扶琉姣美的五官輪廓。乍看眼熟,細看卻又幾分陌生感覺,處處都相似,處處感覺不對勁。
葉扶琉的目光轉向祁棠,不閃不避,指著自己,“我葉四娘,當真是這位祁郎君要找尋的秦水娘?”
就連聲音也不對。
秦水娘是京師人,聲線清冷,平仄分明,說一口地道的北地京城官話。眼前這位葉家小娘子,口音溫柔軟糯,說得也是官話,但帶著明顯的江南吳語口音,平仄含含糊糊的。
祁棠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隔牆喊話的兩個小娘子之一,就是眼前的秦水娘。
他剛才竟未聽出人。
祁棠惱怒起來,扶欄厲聲道,“怪模怪樣說話做什麽!好好說話,說官話!”
葉扶琉詫異道,“我在說官話呀?儂聽不清伐?”
魏大在旁邊看不下去了,“葉小娘子向來這麽說話的。江南吳地人說官話都有口音,祁世子頭天知道?”
祁棠瞠目瞪視麵前熟悉卻又陌生的麵孔。整個人仿佛寒冬臘月掉進了冰窟。
他突然想起,葉小娘子和秦水娘……有一尺的身高差距。
葉扶琉就在院牆下站著,八尺院牆顯得如此之高,她身高必然隻有六尺出頭。
即使口音可以改,身高如何作假?
自己……當真認錯了?!
祁棠的狂怒氣勢漸漸削弱下去七分。
葉扶琉冷眼瞧著,看看時機差不多了,“聽郎君說什麽通緝逃犯,又說什麽‘秦水娘’。正好前幾天有相熟的行商送來一張臨摹的緝捕令,說我長得有三分像……”
她從袖中不慌不忙取出臨摹的緝捕令。
在陽光下打開緝捕令,清晰地念道,“江南兩道加急緝捕。秦水娘,身高七尺二寸,內雙丹鳳眼,京城人氏……”
魏大抱胸在旁邊不滿道,“壓根是兩個人嗎!世子認錯了人,還鬧得好大一場動靜,差點壞了葉小娘子的名聲。 ”
祁棠扶欄傾身,瞪視著麵前似曾相識卻又顯出陌生的人影。
他認識秦水娘,畢竟隻有區區三日。
出身微賤之青樓女子,他雖然第一麵就驚為天人,生平頭一次起了安置外室的念頭——畢竟隻是個外室,上不得台麵的玩意兒。
三天的交往裏,他引她出城郊遊,借風勾開她的帷帽,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打量她,坐在身側斜睨她,滿意於驚鴻一瞥的美貌,偶爾引她說話,聽她動聽的聲音。他卻從未近距離地正眼對視、從未當麵詢問過秦水娘這個人的生平。
以至於現在仔仔細細地從正麵打量時——
他竟難以確定,眼前這位輪廓相似,眉眼五官卻不大相似的葉小娘子,和記憶裏的秦水娘,到底相差在何處?眼睛?口音?氣質?
祁棠啞然無語,葉扶琉也就仰頭任他盯著,魏桓看在眼裏,終於開口道,“夠了。”
祁棠和葉扶琉之間的糾葛,他心裏有八分猜測。祁棠四月底被人設局騙了,葉扶琉那幾日不在鎮子上。祁棠稀裏糊塗不提,葉扶琉明顯是認識祁棠的,如今故意裝不認識。
但是事實真相如何,重要麽?
他隻是把當日行商設宴時的說辭,當著祁棠的麵又重複了一遍。
“葉小娘子收了我一塊金餅的酬勞。”
他盯著自己修長的手指,淡淡道,“四月下旬,她在替我在附近縣鎮尋覓郎中。依次尋來來齊郎中,林郎中兩位。人證物證皆有。”
魏桓的證詞,成了壓倒房梁的最後一根稻草。祁棠眼眶微紅,聲音也啞了。
“所以,她不是?”
葉扶琉站在院牆下,魏郎君果然又開口替她作保,她愉悅地彎了彎眼,理直氣壯指著自己:
“我當然不是。我葉四娘是缺錢財還是缺家業,好好的行商行當不做,偽作青樓花魁欺詐於你,我圖什麽呢?魏家表弟,你尋錯人啦!”
祁棠喃喃自語,“是啊,她欺騙我一場,拆了我一座宅子,什麽都未帶走,她圖什麽呢。她必然是收了仇家的好處,故意羞辱於我,羞辱信國公府。眼前這個葉四娘不缺錢財也不缺家業,一個是行商當家的良民,一個是青樓花魁賤籍……所以,我真的認錯人了?”
魏桓起身走去木樓邊緣,扶欄垂眸,深墨色的瞳孔在凝視時顯得格外專注,葉扶琉站在院牆下,兩邊目光在半空中撞了個正著,她仰頭眨了下眼。
魏桓收回目光,對祁棠道,“你認錯了。”
——
祁棠失魂落魄地走了。
出門時又忘了帶走兩位江寧府的名醫。
吳郎中和徐郎中背著藥箱站在魏家門外,相對苦笑。
“你我不進魏家治病也是好事。” “再去林大郎家裏借宿一晚上?”“走罷!”
——
葉扶琉哼著小曲兒在庭院裏灑了一把小米,幾隻白羽大鴿子咕咕咕地落地啄食。
魏家木樓上方的百尺高空,天色澄碧如洗。大群白灰色相間的信鴿成群結隊盤旋,鴿哨響徹江南夏空。
祁世子的大麻煩輕輕鬆鬆地解決了,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懸在半空的一塊大石輕易便落了地。
手裏攥了把小米,坐在廊下悠然投喂鴿子的間隙,她隱約感覺自己忘了點什麽。
忘了什麽呢?最近事太多,想不起來。
或許是那個始終打不開密字鎖的小楠木箱?折騰這麽久,都成一樁心事了。
她哼著小曲兒起身,輕快地進屋繼續倒騰小箱子。
——
信鴿撲棱棱飛進木樓,在灑滿穀粒的貓兒盆裏啄食。
耳邊響起了微弱的汩汩流動聲響。
那是冰鑒裏的冰塊在暑熱裏融化成水,流到下方儲水盤裏的流水聲。
魏大走近冰鑒,打開上層箱蓋看看,又拉開最下方的儲水盤。
“盤子裏的水快滿了。冰鑒上層格子擺的碎冰也融化得差不多了。還好葉家做生意實在,饋贈了滿滿一箱子的整冰塊。”
他邊說邊打開冰鑒下層的暗門,準備取一塊整冰敲碎了,碎冰擱上層格子裏。
蹲暗門邊上,才要往裏掏冰,魏大驀然一呆。
隨後詫異地喊出聲,“怎麽裏頭放了許多磚頭。”
“磚頭?”欄杆邊的魏桓停下撫摸鴿子灰羽的動作,側身瞥來一眼。
暗門左右大開,他直接便看見壘在最外側的,融化成半透明的一堵殘冰牆。
天氣太熱,冰牆融化。殘冰牆後方露出的,不是葉家號稱的“免費贈送整箱子冰”,壓根連多一塊冰都沒有……而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大半箱子石磚。
魏桓瞬間沉默了。
……這是什麽奸商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