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本地行商鬧哄哄登門商議了一場, 不是沒有成果。
沈家領頭募捐白銀千兩,絹百匹。四五家大行商減一等募捐,十來家小行商減兩等募捐。
至於葉家到底算是大行商還是小行商, 議到半途時吵得不歡而散,最後並沒有個說法。
和沈家葉家兩邊都交好的幾個行商登門說和,到最後折中一下, 葉家按照大行商的份額減一等募捐, 但是募捐的白銀全部折成布匹,按市價登記。葉扶琉清點一遍庫倉裏堆積的布匹存貨, 同意了。
和葉家最相熟的一位行商臨走前悄悄塞了張官府公文過來,赫然正是江寧府發下來的緝捕令。
“花了點手段, 托縣衙熟人臨摹的樣本。你瞧瞧看,和你雖說不是很像, 但輪廓確實有五分像是不是?”
相熟的行商姓徐, 歎氣說,“我們都知道通緝的不可能是你, 但你看看懸賞多少, 白花花的五百兩銀!昨天在座百來號人, 誰知道有沒有那財迷心竅的, 當真去江寧府尋貴人告密?中了仙人跳的那位國公世子會不會把你鎖去江寧府查問?我們幾個私底下議論過,犯愁啊,怕你這次出事。“
葉扶琉篤定道,“徐當家放心,出不了事。信國公府那位祁世子人不在江寧。”
“你又知道?” 徐當家瞪眼,“知道你向來膽子大。但膽子太大容易翻船哪。”
葉扶琉沒多分辯, 笑吟吟起身送客,把人送走了。
素秋自從昨天就感覺哪裏不太對, 今天又旁聽一場,越聽越覺得耳熟。
“江寧信國公府,祁世子。”她喃喃念了一遍,“娘子,快告訴我聽錯了。前兩天隔壁被魏家打出門去的魏家表弟,說姓‘祁連山’的‘祁’的那位……該不會也是,江寧信國公府家的郎君?”
“他當然是。”葉扶琉往內院邊走邊道,“魏大不是說了麽,家族庶務幹幹淨淨不沾手,嬌生慣養的長房嫡子。”
素秋前幾天就聽魏大通報了名號,但直到今日才徹底轉過彎來,把身邊撞見幾次的少年郎和傳說中權勢滔天的江寧府權貴聯係在一處,震驚萬分。
“瞧著魏家表弟每回都灰頭土臉的,魏大對他毫不客氣,提棒就打……竟是了不得的貴人呀?!”
葉扶琉:“出身好,投了個好胎罷了。”
素秋盤算片刻,又拿過緝捕令的摹本細看文字,越看越震驚:“娘子快看,發下這封懸賞緝捕令的貴人,江寧信國公府的祁世子……和隔壁的魏家表弟,是族兄弟啊!”
葉扶琉:“其實,或許不是兄弟?”
素秋的思緒早扯去了天邊,越思越恐,“隔壁魏家連國公府的嫡出小郎君都敢打,魏家……魏家什麽來頭?!”
這個葉扶琉早有答案,輕輕鬆鬆道,“之前與你說過了,魏家肯定不是鹽商。魏家表弟被魏家打出門來,連句狠話都不敢放,為什麽呢?”
”為什麽呢?”
因為魏家是山匪嘛。論下手狠辣,權貴哪裏狠得過山匪?
葉扶琉篤定地道,“三個字,不好惹。魏三郎君確實大有來頭,不懼權貴。”
說話間進了內院,兩人關起門來,說話再無顧忌。
“行商就這點不好,沿路交稅,走一路被拔一路的毛。”
葉扶琉坐在內院裏,邊翻賬本邊和素秋說,“今年的抽成稅都給江縣衙門了,又搞募捐。咱們在江縣待久點,好歹把交出去的稅費賺回來。”
素秋在五口鎮住了倆月,心裏喜歡這處江南小鎮。
“娘子,咱們不能留下來常住麽?這處祖宅布局好,臨河方便出行,鄰居也和善。”
葉扶琉認真想了一會兒。
“喜歡可以多住幾個月,常住卻是不行的。”
留下來常住,鎮子上人人都認識她了,還怎麽倒賣其他宅子。不靠倒賣宅子的老本行賺錢,難道還要指望布帛生意賺錢?
葉扶琉慢悠悠闔上賬本:“我又打探到祖上有處宅子,年久失修,無人打理。秋冬之前,我們過去看看。看得好的話,年底之前搬過去。”
葉家祖上豪富,喜歡四處撒錢添置宅子,素秋早習慣了,隻惋惜地道,“果然不能常住麽?也不知我們這回走時,隔壁魏郎君的病能不能好轉起來?”
“聽魏大說,魏郎君才二十六吧?正是男子盛壯的年紀,隻要診治得當,藥對了症,恢複康健很快的。”
葉扶琉想起了最近的往來,“說起來,葉家開門宴客那天,他替我做保,在隔壁牆下說了那麽長一大段話,居然沒有聽見悶咳和虛喘。身子是不是好些了?”
——
這幾日少了胸腔裏發出的沉悶咳喘,葉家都發現了,魏家當然更早發現。
“之前的藥果然有問題!”魏大捏著新舊兩個方子,恨得幾乎滴血。
頂個禿腦殼的林郎中怎麽看怎麽不靠譜,他開的新方子魏家並未急著服用。這兩天隻是停了之前的藥。
停藥的頭兩天咳嗽加劇,胸悶心慌。
停藥的第三天,喉嚨還是偶爾咳嗽,發自胸腔深處的悶咳和虛喘卻逐漸減緩了。
之前的舊藥方是四月請來的齊老郎中開的。齊老郎中是遠近出名的名醫,江寧府給貴人看了一輩子的診,年紀大了回鄉養老。
四月春夏交替,時節變更。魏桓當時的病症極為不好,魏大病急亂投醫,聽說齊郎中年紀大,資曆老,登門把人請了來。方子確實有奇效,一劑藥下去,陷入半昏迷的魏桓便恢複了清醒。
魏大驚喜之餘,很快捧著金餅再次上門請醫。但這回齊老郎中卻百般推脫,天氣熱啦,年紀大啦,總之再不肯出診,隻送了個溫補方子來。
溫補方子的效果差了許多。沒過幾日,齊老郎中又全家搬走,誰也不知搬去何處,再也尋不著人。
這才有了後來強綁了林郎中看診的事。
魏大懊悔不已,“那姓齊的老兒不知收了誰的好處,開這等害人的藥方!隻有第一副藥有效,後麵開的方子卻傷損身子,難怪後來死活找不到他!”
魏桓坐在木樓唯一的一把交椅上,修長指尖撫著紫檀木扶手,沒有應聲。
清晨陽光映進木樓欄杆,映亮了黛藍色衣擺上的銀繡竹石紋。今天的木樓因為擺放兩個冰鑒的緣故,悶熱感消退許多。
魏桓雖然感覺不到熱,但感覺得到吹過身側的帶著涼爽氣息的風。
他的目光落在身側紫檀木蓋的大冰鑒上。
紫檀木質最適合精細雕刻,迎麵一副極為眼熟的鬆鶴龜獸延年圖案,絲絲縷縷的涼氣沿著鏤空圖案的縫隙蔓延在室內。
青鬆,玄龜,樹下坐龜吹笛的仙人,身邊展翅翩翩起舞的白鶴……少了個腦袋。邊角處刨去了一層表皮,露出光禿禿的木板。
場麵莫名有點滑稽,魏桓的目光落在沒腦袋的仙鶴處。
“葉家忘了補雕工了?”
魏大一拍腦袋,想起來這茬。
“早晨過去拿朝食時,葉小娘子提起一嘴,說她在畫仙鶴腦袋的畫樣子,畫好了就拿給木匠趕工。但這隻仙鶴正跟著笛子跳舞,腦袋往東邊轉也行,往西邊轉也行。葉小娘子托我跟郎君說,給她多兩日功夫想想,仙鶴腦袋到底是往東邊轉好呢,還是往西邊轉好。”
魏桓人分明沒有在笑,眼底卻泛起不明顯的笑意。“東邊好。”
“欸?”魏大撓了撓頭,“我不大懂這些雕花手藝。郎君覺得鶴腦袋朝東邊好,回頭我跟葉小娘子說一聲。”
魏大把新舊兩個藥方子鋪在書案上,來回比對。
“郎君,既然停了舊方子,林郎中開的新方子,咱們要不要抓一副試試?”
魏桓沉吟片刻,同意了:“試試。”
葉家做生意實在,冰鑒不止“買一送一”,還裝了滿滿整箱子的冰塊抗上木樓。魏大滿意地環顧左右,現今左右角落裏對放兩個冰鑒,暑熱消退,郎君想多曬一陣太陽也令人放心。
“郎君稍坐,我去看看新添的那窩鴿子。新安置的鴿舍離不了人。”魏大轉身下樓。
魏桓獨坐了片刻,陽光照進木樓,身上感覺到陽光的熱度。他起身卷起竹簾,扶欄往下望去。
隔壁閑不住的葉家小娘子此刻坐在中庭院的樹蔭下,手裏拿著紙筆專注地勾劃什麽,不知是不是在描繪仙鶴腦袋。
魏桓凝目望去片刻。
果然是在繪製仙鶴。摹寫了整張的鬆鶴龜壽仙人圖,上頭畫了兩隻鶴腦袋。一隻往東張望,一隻往西張望。似乎難以抉擇,她放下筆,盯著兩個腦袋苦想。
鬆鶴龜壽仙人圖案的雕刻原作,此刻就安靜地立在魏桓身側。瘦削而修長的手指緩緩撫過紫檀木雕。
日出東方,朝陽沐鬆。鬆枝上頭還有一輪初升之日。
仙鶴展翅向陽,翩翩起舞。
仙鶴龜壽圖案的冰鑒,原本就是供家中長輩使用,擺在長輩臥房裏的夏日用具。
幼時他時常在祖母的**午睡。夏日炎炎,熱得幼童輾轉難眠。祖母開了庫房,尋來最大的一個冰鑒,放在自己臥房中。
幼童體熱貪涼,漫長夏日恨不得抱著冰鑒入睡。年幼的他從午睡醒來時,時常發現自己的手從床裏攤開伸到床外,壓在冰鑒木蓋的雕刻上,小小的手背壓住許多凹凸起伏的鬆針印子。
魏桓把自己的手背壓在鬆枝雕刻上。
在這個同樣炎熱的江南六月夏日,冰鑒裏的冰塊逐漸融化,白色霧氣從鬆枝鏤空縫隙裏飄散空中,手背處感覺到絲絲縷縷的涼意。
二十年舊光陰,在眼前失而複得的長輩遺物麵前,流逝如水無痕跡。
他的目光凝在展翅仙鶴光禿禿的脖頸處,轉身走去木樓唯一的長案邊,從堆積的書卷堆裏尋覓許久,找出一副空白畫卷。
按照曾經的印象,落下寥寥幾筆。畫出鬆枝朝陽,望東之鶴。
——
“葉小娘子。”
葉扶琉正在專心致誌地比對兩隻仙鶴腦袋,比對半晌,感覺兩隻腦袋的方向都不太對,索性拿墨塗黑了,開始畫第三隻仙鶴腦袋。
身後突然傳來的招呼入耳,令她落筆分了心,筆鋒一歪,第三隻仙鶴腦袋畫成了個冬瓜。
“哎呀。”她懊惱地抖落著畫樣。纖長優雅的仙鶴脖頸上頭,往東往西兩隻腦袋,中間夾個冬瓜,這成什麽了?
“魏郎君,我得重畫整幅鬆鶴龜壽圖了。”她仰著頭衝木樓上喊,“好在冰鑒已經在用了。至於仙鶴腦袋怎麽轉,我再想想,晚上給你把圖樣子送過去?”
陽光映照在她的揚起的麵龐上,小巧精致的鼻尖上點了一團墨,不知是手抹上的還是筆尖碰著了,鼻尖頂著墨的小娘子毫無察覺,還在跟他談木板雕工。
“兩個冰鑒太重,秦隴扛上木樓,把他給累趴了半宿,說沒本事再扛下來了。等圖樣畫好了,你過目覺得沒問題,我叫木匠直接上你家木樓雕去?”
魏桓抬手指了下自己的鼻梁。 “這裏。”
“嗯?”葉扶琉一怔,隨機明白過來,抬袖擦了擦自己的鼻尖。袖口沾染上淡淡一層墨色,她立刻扔了筆,轉頭就往內院跑去。
提著裙擺邊跑邊喊,“多謝告知啊魏三郎君!下午我就把圖樣送過去。”
魏桓道,“不必,我這裏已畫好了圖樣。葉小娘子帶木匠過來即可。”
“欸?”葉扶琉驚訝地一扭頭,兩邊隔得太遠,她隻能看見魏郎君手裏確實握著一副畫卷,畫卷上畫了什麽,再也看不清了。
大主顧自己把畫樣給畫好了,還有這等好事?
她捂著鼻子喊,“稍等!我把臉洗了就上木樓看圖樣。”
魏桓無聲地笑了下。
回轉到長案側,把圖樣放在案上,又細細地勾勒了幾筆仙鶴尾羽的翎毛。
欲放下筆時,不知為何,想起來葉扶琉口口聲聲喊的 “魏三郎君”。
兩家畢竟隻是住得近的鄰居,並非通家好友,家中又無長輩,彼此不通名諱。
他見麵也隻客客氣氣喊一句“葉小娘子”,隻知她家中行四。
魏桓的目光落在畫卷下方空白的落款處片刻,打開書案下方暗格,翻找出許久未動的一方私印。
蘸滿朱紅印泥,穩穩地按在落款處。
——“桓”。
木樓梯響起沉重聲響,魏大匆匆上來,甩著滿手的鴿子毛兒歎氣。
“外行人不做內行活計,養鴿子我真不在行。剛才開了鴿子籠第一次放飛,有幾隻不知為啥不肯出去,我拿手去抓,有隻灰毛大鴿子扭頭狠啄了我一口!郎君,叫魏二回來吧。他從前伺弄鴿子最在行了。”
魏桓不置可否,把印章收回暗格裏,又取出重金買下的貓兒盆,放置在竹簾邊。盛夏陽光映亮了貓兒盆的天青釉色。
魏大習慣了郎君的寡言,繼續自個兒念叨。
“對了,祁家世子又來了。今天倒是老實,敲門送了拜帖,安安靜靜的在門外等。我說我訓鴿子訓到一半,騰不出手替他通傳,他說等等無妨。郎君你瞧,人還在門外站著呢。”
可不是,魏家門外此刻烏泱泱圍了一群人。錦衣華服的少年郎熱得大汗淋漓,周圍一群豪奴殷勤地擦汗打扇,看熱鬧的鄰居們嘖嘖稱奇。
魏桓紋絲不動聽完,吩咐,“把人放進來,帶去偏廳上茶。叫他們在偏廳裏等。”
“欸?”魏大驚奇問,“郎君要見祁世子了?祁世子送來的禮收不收?”
“等下葉小娘子要過來看鬆鶴畫樣,總不能被人堵了門。”
魏桓淡淡道,“把祁世子領進來,在偏廳候著。等葉小娘子走了,再把人送出門。禮單不收。”
魏大琢磨了一下,回過味兒來。
嘿,把人領進來溜一圈再送出去,不至於堵門擋了鄰居,最後還是不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