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隔天正好逢著二十四節氣之一, 大暑。
天不亮就有人高聲喊門,素秋睡眼朦朧地去應門,原來是沈家在酒樓定下十桌席麵, 店家把桌椅碗筷諸物早早地送來。
寬敞的前院裏湧進十來個店家小廝,前後忙碌了半個多時辰,搭好涼棚, 擺好各色飲子, 十桌席麵用物準備妥當,走了。
天才蒙蒙亮, 這邊才走,那邊沈璃領著七八名親信進了門。
進門什麽也不說, 領著人四處轉悠。
沈家今天帶來的人都是商隊多年的生意老手,得了主家吩咐, 格外留意圍牆廊下、邊角旮旯, 這些容易藏物的地段,還有個蹲在地上, 仔仔細細地查看哪塊地皮新翻了土。
“滿庭院的土全翻過了。”蹲地上查驗半天的親信附耳悄聲道, “有幾處的痕跡不對, 明顯挖過深坑!庭院下麵埋著東西!”
沈璃篤定地笑了。
漢磚上有各式的人物花鳥浮雕紋, 特徵明顯,懂行人一眼就能辨識出來,必然不可能放在明麵上,肯定得往深裏藏。
隻要東西還在葉家大宅地界,要麽,砌夾層裏。要麽, 往地下埋。
葉家最近借著翻修的名義請了不少短工,做的活計都是翻地除草, 沒有新修屋子。他十拿九穩,漢磚此刻就深埋在某處地下。盯著翻土痕跡,隻要掘地三尺,費些功夫,東西肯定能找出來。
當然了,他今天的目的不是為了當眾把漢磚找出來,他隻想治住葉扶琉,叫她服軟,順順當當討個夫人回家。
本地十幾二十家大小商行的當家人,年紀從二三十到五六十都有,從辰時初開始有人陸陸續續地進門,連當家的帶夥計親信,辰時末聚齊了十桌,朝陽升上樹梢頭時,葉家前院坐得滿滿當當。
倒不是他們喜歡趕早,實在天太熱。等晌午時過來,隻怕人在烈陽下要曬成人幹。
所有人熱熱鬧鬧寒暄了整輪後,眾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終於有人提出了疑問:
“今天宴席設在葉家。葉家的當家小娘子,葉四娘……怎的不在?”
不止葉家的當家小娘子不在,葉家的秦大管事和素秋娘子一個都不在。三個人把前院通往內院的二門一關,像尋常那樣端來朝食,坐在二進院子裏不急不慢用完了飯。
門外又傳來一陣嘈雜喧鬧聲響,葉家雇請的二十幾位短工娘子來了。
年輕健壯的婦人們湧進二門,都是葉家之前雇請過幾次,手腳能幹麻利的婦人。素秋過去安排今天的短工差事,十幾名娘子分區各處院牆和窄門處把守,每人分了根木棒。
“今天前院聚集了各家商行的當家人議事。每家都帶了長隨夥計,滿院子不相識的男子,性子好壞我們分不清。”
素秋低聲叮囑,“葉家人少地大,娘子們守在各處院牆門處,莫讓男子離開前院宴席場地。若碰著行動鬼鬼祟祟、瞧著不像個好的,不必多說什麽,直接掄棒子打,痛毆一頓即可。”
短工娘子們齊聲應下。替葉家小娘子把守門戶,錢多事少,是個好差事!
“聽到前院有人嚷嚷著哭窮了。”等素秋回來,葉扶琉正好用完朝食,把新做好的賬本合攏放下。
“今年葉家的布帛生意不怎麽賺錢,我去前院走一趟,聽聽他們商議募捐多少,葉家按低一檔出。有人質疑的話,我也去哭哭窮。”
秦隴起身肅然道,“主家,我護送你去。”
葉扶琉噗嗤笑了,“怎麽劍都掛身上了?行商聚在一處,無非是多出錢少出錢的扯皮事,真當前頭鴻門宴呢。”
秦隴堅持不肯卸劍,忿然道,“葉家的布帛生意不賺錢,還逼我們募捐,可不就是鴻門宴麽。”
葉扶琉勸不動,隻得隨他,回頭叮囑素秋說,“我們出去你就把二門反鎖了。別讓陌生人闖門。”
二門打開的聲響不大,淹沒在前院喧鬧的嚷嚷聲裏。
“葉小娘子終於來了?”沈璃坐在主位,狐狸眼微微眯起,帶著三分客氣七分算計,往身邊的空位處抬手一迎,“請坐吧。”
葉扶琉毫不客氣地坐下去,張口就說,“葉家沒錢。”
——
“木樓上擺了冰鑒,涼快多了。”魏大護送著主人緩步登上木樓,樓梯吱嘎聲響裏,抬手指向木樓兩邊角落。
“郎君看,昨晚送來兩個大冰鑒,左右放著正好。葉家做生意實在,不僅‘買一送一’,冰鑒裏還備滿了冰,早上我開暗門看了一眼,謔,四四方方的整冰塊堆得滿滿當當。”
魏桓隻聽著,並未多留意冰鑒,依舊坐上木樓唯一的那把檀木交椅,目光往下望去。
今日葉家果然大宴賓客。前院各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上百名從青壯到大腹便便年紀的行商男子在前院喝酒宴飲,高聲喧嚷,大清早地嘈雜不堪,魏桓微皺了下眉。
眾多的長衫青袍裏夾雜一角明亮的石榴紅,葉家小娘子居然就坐在那沈氏行商的身側。
兩人坐得近,那沈氏行商搖著折扇,不知在和她私下裏說著什麽,從袖中取出一張黃紙,在葉扶琉麵前飛快閃了下便收回去,唇邊隨即掛起篤定的笑。
魏桓看在眼裏,又皺了下眉。
“沈氏行商取出的黃紙……看著像官府公文?”
魏大在身側也瞧見了。
“是官府公文製式。”他肯定地道,“最上頭寫‘緝捕令’三字,中間畫了幅畫像,下麵還有幾行小字,應當標注了懸賞細節。是緝捕公文無誤了。”
魏桓盯了眼沈璃的微妙表情。得意?要挾?勝券在握?
“畫像畫的是男子還是女子?”
魏大一怔,“郎君見諒,沒注意看……”
這邊正說話間,那邊葉扶琉翹著唇角,不知應了句什麽,沈璃臉色微微一沉,再度掏出袖中黃紙,這回當著眾人的麵攤開。
“最近聽聞了一樁江寧府的奇事。”沈璃的動作將周圍不少視線吸引過來,不緊不慢當眾開口。
“某府貴人不幸被騙,人屋兩空,懸賞五百兩銀緝捕逃犯之事,各位可有聽說?”
他說得雖然含糊,但事情過於離奇,當即有消息靈通的行商哈哈大笑,同樣含糊地應和,“不就是中了仙人跳,宅子被人連夜拆光的那位嗎。怎麽,沈兄手眼通天,拿到官府的緝捕令了?”
坐得近的幾個行商起身湊過來看畫像。
看清楚畫像的行商驚歎咂舌,“這逃犯果然長得標誌!哎,等等……”
另一個看清楚的也疑惑道,“哎哎,等等……怎麽看著有點眼熟……”
“畫像有點眼熟,有三分像葉小娘子是吧。”沈璃接過話茬,成竹在胸笑道,“可見天底下長得標誌的小娘子,五官輪廓都有幾分相似之處。”
有和葉家做過生意的行商當家恍然道,“可不是!輪廓乍看是有點像!但細細去看,眼睛決然不像。緝捕令上的逃犯是丹鳳眼嘛。和葉家娘子半點不像的。”
眾人同時笑了起來,冷場片刻的宴席總算恢複之前的熱鬧。
葉扶琉單手撐著下巴,纖手素白,襯得粉色指甲新塗的蔻丹朱紅,剔透如琉璃的一雙烏黑眸子不冷不熱地看著席間鬧劇。
“沈大當家想說什麽?”她的語氣也不冷不熱的。
“我說葉家今年生意虧本,拿不出許多金銀,隻能按低一檔捐些布帛絹絲,沈大當家就指桑罵槐,說我是做仙人跳的?看不起布帛生意的行當還是看不起我葉家?笑話誰呢。”
沈璃被當麵罵了,倒也不惱怒, “不談生意虧本不虧本,隻談相貌。誰讓葉小娘子長得有三分像逃犯呢。這可怨不得別人。”他隨手把緝捕公文折起收入袖中,口吻聽起來像是席間隨意閑談。
“若不是我知曉那幾日葉小娘子的行蹤……隻看這幅緝捕令的話,心裏也會生出幾分不好的猜想,對不對。”
他話裏有話,當即有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行商起哄攛掇,叫沈璃把話說明白了,江寧府貴人被人設局哄騙了的那幾天,葉小娘子的行蹤到底在何處?
沈璃的狐狸眼微微眯起,覷著葉扶琉,笑而不語。
俗話說,捉賊捉贓。
作為贓物的兩百三十塊漢磚,此刻就埋在葉家宅子某處的地下。
江寧祁世子重金懸賞的那位,是不是葉家小娘子本尊,她自己心裏清楚的很。
這麽大一個把柄拿捏在他手裏,當著眾人的麵,他就不信她葉扶琉敢跟他硬抗。不怕他真把她告發了,蹲監去?嬌滴滴的小娘子入了監牢,還能落個什麽好?做他沈家的夫人有什麽不好?
她服個軟,他當眾替她擔保,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葉扶琉也笑了。
“生意不成仁義在啊,沈大當家。我跟你的生意黃了,你張口就胡說八道,大可不必吧。”
沈家送來的酒和飲子她一口沒碰,麵前擺的是葉家自己做的荔枝膏飲子。
葉扶琉抿了口冰涼的荔枝膏,抬高嗓音對在場眾人道,
“葉家跟沈家做過幾筆買賣而已,我跟沈大當家沒熟到互相遞送消息的程度。葉家貨船走水路,沈家商隊走陸路,你沈家能知道我行蹤?你如何知道我行蹤的?派了探子盯梢不成?”
席間再度哄笑起來。眾多雙眼睛意味不明地在兩人身上來回掃來掃去。
沈璃的臉色微微變了,語氣帶著三分警告道,“葉小娘子,你氣性上來,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了。你隔三差五出門做生意,在船上一待三五天不下陸地。江寧府案子事發是四月下旬發生之事。那幾日你可不在葉家。去了何處,做了什麽,在座能替你作保的,除了我沈璃還有誰?”
葉扶琉直接把半杯冰飲子砸他身上了,起身道, “滾你的!”
沈璃半邊衣裳連被淋了個濕透,渾身狼狽,臉色難看之極,瞪視著葉扶琉不說話。
旁邊趕緊上來幾個兩邊都相熟的行商勸和,葉扶琉理都不理,高聲招呼素秋出來:
“拿紙筆來!把我葉四娘的相貌生平寫在紙上,連夜送去江寧府,找門路遞呈給上去,叫官府不必到處懸賞抓人,直接來五口鎮葉家找我,看看我是不是拘捕令的逃犯!”
話說得太絕,反倒顯得沈璃之前無事找事的不占理。素秋以眼神確認無誤,當真去拿紙筆,按葉扶琉的口述當場開始寫相貌生平。
在座的各行商都坐不住了,紛紛反過來勸說沈璃當麵認個錯。
沈璃擦著身上淋漓汁水,冷聲道,“你真要把事做絕?”
葉扶琉不僅要把事做絕,而且要當眾做,大張旗鼓地做。
素秋一筆一劃,按照自家小娘子的口述,當場寫下生平文字。
“江縣五口鎮葉氏,經營布帛絹匹為生。葉氏四娘,當家三年有餘,生意遍布江南兩路,名下布莊計二十五處,商船四十艘,雇請掌櫃夥計七百餘人。”
葉扶琉繼續口述,“葉四娘其人相貌,瓜子臉,圓杏眼,身高六尺二寸,祖籍吳地錢塘人氏……”
“好了好了。”幾個相熟的行商趕緊過來打圓場,“尚未出閣的小娘子,何必把自己的身高籍貫當眾報給所有人知曉。哎呀,沈大當家,你心儀葉家四娘,大家有眼都看得出,但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你何必故意為難人家呢……”
邊數落著邊搶過記錄生平相貌的紙張,當場撕個粉碎,碎紙灑了滿地。
沈璃坐得近,身上沾染了不少碎紙屑,忍著氣一一撥開。抬眼時卻發現葉扶琉居然還站在原地,漂亮的嘴角翹起,一臉似笑非笑的神色。
沈璃最多也就鬧騰到這個程度了。光腳的才不怕穿鞋的,沈璃自己就是那個穿鞋的。再掰扯下去,牽扯出兩人船上驗貨,他自己能跑得脫?葉扶琉篤定他不敢把事做絕了。
她抬著下巴斜睨過對麵身上狼狽模樣,眼神晶亮亮的滿是挑釁,又帶股說不出的得意勁兒。
沈璃胸腔裏砰地劇烈一跳。
周圍人聲嘈雜混亂得很,他理不清自己現在什麽想法,隻突然覺得之前執著的種種——治服她的小性子,讓她懂得退讓,願意向自己低頭——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從他頭天認識葉家小娘子開始,她就是這樣的性子。他起先隻想帶她回家做夫人,把明豔又刁鑽的小娘子壓進帳子。後來為什麽中了邪似的,非得方方麵麵壓她一頭?
沈璃仿佛醍醐灌頂,被當麵一盞冰飲子給潑清醒了。他擦幹淨身上痕跡,起身給在場眾人做了個長揖告罪。
“今天沈某舉措失當,借酒意非議了葉小娘子,擾了宴席雅興,是沈某的不對。至於葉小娘子這處,沈某改日再親自登門,負荊請罪——”
話音沒落地,葉扶琉已經斬釘截鐵道,“葉家不接待!”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的鄰居魏家方向,傳來另一個沉靜的嗓音:
“四月下旬那幾日,葉小娘子去了何處,做了什麽,魏某可以作保。”
人應該就站在隔壁院牆下,相隔不遠,葉家這邊的宴席眾人都清晰可聞。
人群轟然炸開了鍋。
作保來得猝不及防,葉扶琉的眼睛瞪圓了,準備走的沈璃也不走了。
有行商高聲道,“隔壁說話的可是魏家郎君?詳細說說看。”
魏桓站在隔壁院牆下,語句從容,不疾不徐往下分說。
“魏某重病久治不愈,家中尋了許多郎中,藥石無用。四月下旬,魏某得知葉家乃是本地行商,熟諳江南人事,因此,以一塊金餅作為酬勞,懇請葉小娘子代為找尋良醫。”
“葉小娘子接了金餅酬勞,於四月底出行,於江南地帶找尋合適的名醫。先請來隔壁縣鎮的齊老郎中,其次請來本地的林郎中。”
“尋醫之事,鄉鄰可為人證,金餅可為物證。各位如果不信的話,可以要葉家當場取出金餅展示。”
沉靜平緩的嗓音,徐徐道來,有理有據,令人從心底升出信服之意,行商們議論紛紛。
“原來如此。”
“之前吵了半日都沒說清楚葉小娘子的行蹤。如今總算有個明白人,解開了眾人心裏疑慮……”
葉扶琉使了個眼色,素秋小跑回內宅,果然取出一塊黃燦燦的足金餅,當場展示給眾人。行商們嘖嘖驚歎。
“之前就聽說魏家財大氣粗,存有許多金餅。傳言竟是真的。”
“這金餅和林大郎壓在賭場的那塊金餅一模一樣,是魏家的無疑了。”
“原來四月底葉小娘子出鎮子,是替魏家尋郎中去了。謔,一塊金餅的報酬,給我的話我也即刻動身啊。”
人證物證俱全,在場眾人再無疑慮。魏家那邊把來龍去脈解釋清楚,也再不開口,就此安靜下來。
今天酒足飯飽,該商議的都商議得差不多了,各行商鬧哄哄地告辭。
葉扶琉客客氣氣把人送走,給短工娘子們結了工錢。今天前院混亂時,抓著探頭探腦不老實的男子迎頭痛毆的有三位娘子,葉家額外多給一倍的辛苦錢,關了大門。
葉扶琉走回來時,隔牆喊了聲,“魏郎君!”
院牆對麵應道,“我在。何事?”
葉扶琉抿著嘴笑了笑。
“魏三郎君,真人不露相,你很厲害嘛。”
不愧是做無本生意的同行,跟她一樣,張口就編得滴水不漏,跟真的似的。
如果不是昨夜才把兩百來塊漢磚整整齊齊碼進冰鑒箱子裏,她差點真以為自己接下金餅酬勞,四月底尋郎中去了。
魏桓站在八尺高的牆下。他個頭高,抬頭就能越過院牆,望見對麵葉家院牆的青瓦。
葉家小娘子聲音清晰,人應該就站在對麵牆下。隻是個頭玲瓏,人被牆擋住了。
魏桓也微微地笑了下。
“隻是錦上添花罷了。葉小娘子才叫厲害。一招以退為進,置死地而後生,全身而退,用得絕妙。”
“哪裏哪裏……”葉扶琉隨口謙虛了兩句,突然感覺有點不對,懷疑反問,“等等,魏郎君,你說什麽‘全身而退’,‘置於死地而後生’呢?”
魏桓沉吟著道:“那張緝捕令,難道不是……”
“毫無關係。”葉扶琉斬釘截鐵道,“不要聽信謠言。”
“唔……”
兩邊同時默了默。下一刻,極有默契地同時把話題岔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