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沈璃這兩天心情很不好。
拜訪葉家, 铩羽而歸。他既不見葉扶琉在生意上對他有絲毫退讓,又不能說動葉扶琉跟隨他出鎮子,把人領回家做夫人的路子越來見不著出口。
老老實實完成交易, 領著沈家商隊出鎮子?那他耽擱這麽久時日,花費這麽多心思,豈不是肉包子打狗, 有去無回。
五口鎮耽擱多日, 還被盧知縣盯上門來,敲走一大筆。
——虧本生意呐!
他命人暗中盯著葉家的動靜, 越聽越覺得蹊蹺。
葉扶琉是什麽性子,閑不住的性子。南北闖**的行商小娘子, 三五天不見麵,沒準她已經出門轉悠了幾百裏, 帶了幾樁生意回來。
最近她竟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葉家門都不怎麽開,倒像是正經閨秀似的, 每天固定出入葉家的, 除了趕工的木匠, 就是隔壁的魏大, 早晚固定來葉家拿早食飧食。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璃越想越覺得,葉家小娘子八成就好病弱美男子這一口,鄰居那位病歪歪的魏郎君對了她的胃口,哄得她家門都不出,生意也擱下了。
兩百三十兩金的漢磚大生意沒談妥交割,沈璃故意晾著葉扶琉, 三天沒登門,葉家居然也不來人找他。兩邊約定的五天期限, 就這麽無聲無息地過了期。
沈璃認識葉扶琉兩年了,不是沒見過她翻臉的樣子。這小娘子打定主意和人絕交,不是結仇,而是把人忘了。不管之前的交情深淺,曾經如何地談笑甚歡,一律抹得一幹二淨,從此見麵是陌路人。
想到這裏,沈璃心裏發緊,隱約感覺出不妙。
但沒等他有空細想葉家小娘子的反常,外頭通報,縣衙那邊又有人來找沈大當家。
盧知縣麾下的幕僚三天來尋了他兩趟,這回帶來縣尊手書,聲聲句句都是敲打暗示。
沈家承諾了要捐錢,錢呐?
江縣今年的賦稅征收吃緊,沈家身為江南第一號招牌的大行商,等著你帶頭募捐呐!
盧知縣已經親自登門拜訪,給足了誠意。沈家承諾的捐銀再不見蹤影的話,知縣大人就要挨個發請帖,把本地大小行商都招去衙門吃酒了。到時候是敬酒還是罰酒,難說嘍。
沈璃攥著盧知縣的手書,唇邊掛起客氣斯文的笑,心裏轉過千百個念頭。
葉扶琉對他不客氣,就莫要怪他使手段。募捐之事已成定局,略用些手段,索性借著官府的勢去壓葉家。
事辦得好的話,說不定既能把兩百三十金的大生意做成了,又能把葉小娘子順順當當帶回家去做夫人。
沈璃笑問知縣幕僚,“沈家帶頭募捐之後,江縣地界的大小行商,是不是要依次募捐?”
幕僚笑嗬嗬捋須答:“那是自然的。沈家帶頭募捐,為鄉裏表率。大小行商的捐銀數額,知縣大人會親筆謄寫,張榜公布於縣衙門外。”
沈璃:“嗬嗬,張榜公布於眾啊,鄉郡少見的榮光盛事。沈某有個提議,關於募捐的數目。”
“請說。”
“沈家小富不敢忘家國,多捐些銀兩絹匹給縣裏是應當的。但是若不小心捐得過度了,下麵大小行商為了顏麵,搜刮家底勉強湊數,為了一場募捐盛事,反而導致商家傾家**產、商鋪關門的慘事,豈不是違背了募捐本意?”
“因此,沈家帶頭募捐的數目,需得和本地大小行商斟酌斟酌,協商一致才好。沈家加一等多捐,大商家正常捐,小商家減一等捐。皆大歡喜,以後也可以作為行商募捐規範,豈不是最好?”
幕僚拍案叫絕,“沈大當家見多識廣,提議極妥當!”
“沈家可以代發請帖,邀本地大小商家聚在一處吃席商議。”沈璃客客氣氣問,“吃席的地方,可需要安排在縣衙門裏?”
“不必不必,沈大當家自行尋地點吃席商議。各家商議好了,再寫書上報知縣大人便是。”
“如此甚好。”
送走了知縣幕僚,沈璃吩咐親信拿進來一整摞幾十份請帖。打開頭一份空白請帖,眯著眼提筆寫下:
“江縣五口鎮葉家,葉扶琉親啟。”
“沈某不才,應盧知縣之請,代而邀約本地大小行商,共商募捐大計。酒樓嘈雜不堪議事,葉家大宅清淨地闊,正可聚眾而商議之。葉小娘子無需籌辦吃席,沈家自籌辦席麵送去。”
上回登門,葉扶琉跟他說,兩百多塊漢磚托鄰居幫忙,早運出葉家了雲雲,他一個字都不信。
這等罕見的值錢貴貨,以葉扶琉的性子,肯定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肯定還在葉家。
來路不正的兩百三十塊漢磚,隻要還在葉家,就是遞到他手裏的把柄。
借著一場商議的由頭,他要堂堂正正地進葉家的門,借著多年經驗,把漢磚的隱匿處翻找出來,再給她一點小小的敲打和暗示。
——
葉扶琉人在家中坐,莫名其妙收到了沈家的請帖。
葉家莫名其妙成了一場聚眾吃席的舉辦地。
傍晚才接到沈家的帖子,本地十幾二十家大小行商齊聚登門,時間就定在第二日。
葉扶琉把裝幀精美的請帖打開,來回讀了兩遍,粉色的指甲壓在落款“沈”字上。
“沈大當家是下定主意要陰我了。不打商量就征用了葉家的宅子辦席麵。頭天傍晚下請帖,第二天客人上門。他還真是不做人啊。”
秦隴沉著臉色,“明日我葉家就閉門謝客,他又能怎的!”
葉扶琉把請帖拿給他看。
“看看那句“應盧知縣之請”,拿盧知縣壓我呢。我一個本地戶籍的良民,當然要響應縣尊的倡議,開門商議,踴躍募捐。”
素秋原本愁眉不展,看到請帖最後那句“沈家自籌辦席麵送去”,鬆了口氣。
“姓沈的總算還剩下最後一點良心。葉家就我們幾口人,如何能應付幾十人眾的宴席?廚房還要準備我們自己和隔壁魏郎君的吃食呢。”
葉扶琉打定主意,把請帖扔去邊角。
“我們隻提供地方。明天把門敞開,等各家行商的當家上門來了,從落座的桌椅到桌上擺盤的清茶瓜果,一律沈家出,缺了什麽找沈家要。廚房平日怎麽準備吃食的,明天還是同樣準備。平日裏我們怎麽過日子,明天還是一樣過。”
素秋還有些擔憂,“明天幾十家大小行商當家的上門,都是男子罷?我們家人又少。萬一有那不懷好意的,借著登門吃席的機會,窺探後麵內宅,娘子,我們要不要找鎮子上相熟的健壯婦人娘子們,雇她們一日的短工?”
葉扶琉讚成:“多許些工錢。”
一錘定音,明天的安排就這麽定了下來。
前院趕工的木匠擦著汗過來稟事,“主家,大冰鑒打好了兩個。主家過去看看成不成。”
葉扶琉立刻起身,“辛苦你們,時機正好。”
三尺方、兩尺寬、三尺高的大冰鑒,一個選用名貴雞翅木,另一個用厚實櫸木,連夜趕工拋光,重現舊日光彩。
其中雞翅木的大冰鑒,頂蓋用了名貴的紫檀全雕花木板,中央幾處大鏤空,是典型的冰鑒板蓋。夏日冰鑒裏盛放的冰塊融化,涼氣可以透過木蓋,絲絲縷縷地從鏤空處融入室內。
“東家看這裏。”木匠打開冰鑒下方的暗門,“按照東家的要求做好的,看看如何?”
“不錯。”葉扶琉查驗一番,稀罕地撫摸著紫檀木雕花,“精巧又實用。”
整幅鬆鶴延年圖案的精美雕花,左邊的鬆樹圖案雕刻精細,新上了一層清漆,鬆針簇簇,連帶著鬆果葉清晰可見。
樹下的展翅仙鶴同樣雕刻得細致,羽翅華美,長腳優雅。隻可惜另一側的邊角處漚爛,體態優雅的展翅仙鶴沒了腦袋,光禿禿一片。
葉扶琉探出纖白的手指,惋惜撫摸少了腦袋的長頸仙鶴。
木匠同樣覺得惋惜。“東家,少了個頭的仙鶴寓意不好。能不能給個圖樣?小的把仙鶴頭盡量精細地雕出來。”
“紫檀木要細細地雕,得花不少時日吧?”
“活計精細,徒弟肯定不能上手。小老兒自己趕工的話,多則十天,少則七八天,都可能。”
“那來不及。先空著吧。”葉扶琉給足了賞錢,叮囑木匠帶徒弟明早再來葉家。
天邊最後一點彩霞眼看著就要消散了。庭院裏點亮兩盞木座銅燈,亮堂堂映照庭院中央。隔壁的院子也被木座銅燈的燈火映亮了。
葉扶琉隔牆喊了聲,“魏三郎君!你可在庭院裏賞月?”
“我在。何事?”
“你定下的冰鑒做好了。勞煩你家魏大晚上過來拿一下,重得很。”
“魏大今晚不得空。明日過去拿可否?”
葉扶琉輕輕吸了口氣。
等不得明日了。天亮後隨時會有客登門,落入陌生人眼裏不好。冰鑒必須在天亮葉家開門宴客前送過去。
她轉了轉黑亮的眼珠,給出個正大光明的借口。
“明日家中大擺宴席,會有許多來客登門,隻怕不得空。冰鑒還是早些送去的好。魏郎君,你能不能起身開個門?我教秦隴給你送過去?”
安靜了片刻,隔牆應道,“可以。”
“可以起身開門,還是可以叫秦隴送過去?”
“門沒有關,貴家大管事直接進來。”
葉扶琉愉悅地彎了彎眼睛。魏家郎君果然是外冷內熱的性子。雖然待陌生人冷淡,一旦熟稔起來,人是極好相處的。
“那我這邊就開始籌備了。準備妥當,我叫秦隴直接送去你家木樓上。”
秦隴此刻就在院子裏用飧食,一邊低頭猛嘬雞汁鮮麵,耳邊把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送個冰鑒去鄰家,還需籌備什麽?”他納悶地問,“難不成我們還得鋪一層冰在裏頭?”
葉扶琉衝他意味深長地笑了。
“說說看,大管事。你覺得百兩金的大生意,值不值得我們鋪好了冰送過去?”
秦隴默了默。百兩金的大生意,當然值得。
狼吞虎咽吃罷,他放下空碗起身,就要去地窖取冰。
“等等。”葉扶琉當他的麵打開冰鑒下方的暗門。
冰鑒分成上下兩層,打開蓋板隻能看到上層,下層要從暗門處打開,裏頭的敞闊空間可以用來存儲冰塊。
秦隴震驚了,“謔!原來下麵還有一層!難怪冰鑒尺寸這麽大。我去取整冰塊,把下麵全鋪滿了?”
葉扶琉叮囑,“隻需要鋪一層冰。”
秦隴點點頭,“隻鋪一層的話,便不用取太多冰了。”
“豎起來鋪,冰鋪在最外麵一層。”
秦隴:?
這話怎麽說的,他竟聽不懂了。
冰塊豎起來鋪最外麵一層,豈不是砌牆似的。冰層裏頭呢,空著?
葉扶琉招呼他附耳過去,悄悄道,“還記得後院裏被你摁進土裏、隻露出尖尖角兒的兩百來塊石磚嗎?”
“記得……?”秦隴隱約有點不好的預感。
“全取出來,填進冰鑒箱子裏。冰塊壘最外麵一層,打開暗門一眼看不到石磚。連夜給隔壁送過去。”
“……”
“等等,主家。”秦隴指著那紫檀木麵的冰鑒,“你算過沒有?這冰鑒確實做得大,但再大也塞不進兩百來塊石磚。”
“旁邊那不是還有個櫸木的冰鑒麽。每個冰鑒裏填一百十五塊磚,最外頭壘一層冰,你把兩個冰鑒都送過去。”
“等等,主家。隔壁隻定了一個冰鑒,我們為什麽要送兩個過去?”
葉扶琉剔透黑亮的眼睛轉過來,盯著秦隴上下打量片刻,歎了口氣。
“說說看,大管事。你覺得百兩金的大生意,值不值得我們買一送一,回饋大主顧?”
秦隴:“……值得。”
“買一送一”四個振聾發聵的字眼,徹底鎮住了秦隴。秦隴感覺到了自己和當家娘子做生意的天賦差距,默默地閉了嘴,轉身往後院埋磚的鵝卵石小徑方向走。
走出了十幾步,腳步突然一頓。
等等,給大主顧送冰鑒,為什麽要往冰塊裏頭填石磚?這是什麽他不知曉的奸商手段??
葉扶琉在身後叮囑,“記得把兩個冰鑒都送上木樓啊。”
——
魏桓獨坐在庭院裏賞月。
臨河小鎮人口不多,常住人丁更少。路上行色匆匆走過的,大都是路過此地歇腳的行商。
天地無垠,人如螻蟻,隻需從一處蟻窩挪去令一處蟻窩,就能簡簡單單和從前斬斷幹係。
自從來了江南,隱居在臨河小鎮,他的心境平如古井無波瀾。
病中難以走動,他時常在書房坐著,一坐就是一天。鎮子上無人認識他,無事需要他思量決斷,什麽都不必想,他也就什麽也不想。
心如明鏡台,何處惹塵埃。離群索居、古井無波久了,靈台仿佛一麵沒有時常拂拭的銅鏡,表麵落了灰塵,映照出來的影像便失了真。繁華喧囂的江南人世間與他無關,偶爾浮光掠影閃過,都是從前種種片段。
但最近不知怎麽的,他有時會想出來庭院裏坐坐。身邊點起舊時銅燈,坐在明亮光影下,賞賞月色,聽聽蟬鳴。
鄰家葉小娘子果然又在隔牆喊他。
不知為了什麽緣故,堅持今晚把冰鑒送過來。
魏桓抿了口綠豆百合湯。他善思辨,從短短幾句對話裏聽出不尋常。
世間萬事自有道,總有可以遵循的常理。比方說,做偷家生意的小娘子,家裏不喜人多,身邊隻留兩個親信。
就算她精力旺盛,不懼麻煩,也絕不會喜歡敞開家門,大擺宴席迎賓客,自找麻煩。
因此,魏桓多問了一句。“明日貴宅大擺宴席,宴的什麽客?慶祝何等喜事?”
隔壁院牆之下,葉扶琉吃完一塊冰鎮甜瓜,帕子擦拭幹淨手。
“沒什麽喜事,宴客的也不是我。我隻是出借一天的宅子給沈大當家。”
她把沈璃強借葉家宅子辦宴席的前因後果簡短說了說。
魏桓慢慢地舀著綠豆湯,邊喝邊聽。
何處酒樓不可設宴?
以知縣名義,征用未出閣小娘子的家宅設宴,沈姓行商別有居心。不是借著機會登門糾纏,就是尋找機會當眾發難。
此人不可留。還是尋個機會無聲無息處置了才好……
“說起來,”葉扶琉突然想起了什麽,隔牆問,“家裏趕做兩隻冰鑒,木料子不夠用了。上次聽你提過,魏家有多餘的木料,能不能借些過來?我想要四五塊薄木板料,長度麽……”她想了想沈璃的身高,“八尺吧。八尺長的薄木板。”
魏桓舀著甜湯的動作頓了頓,想起了半夜埋進坑底的胡麻子,失笑。看來無需他動手了。
“柴房堆了不少木板,等魏大得空了,叫他給你送去。”
“哎,多謝!”
葉扶琉彎著眼道謝。魏三郎君著實是個爽快人呐!
“我這裏有冰好的甜瓜,又甜又脆。等下秦隴送冰鑒的時候順便也送個甜瓜去。你嚐嚐看,能不能嚐出甜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