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祁棠雖然惱火, 腦子還算清醒。好容易進得魏家的門,走在表兄的內院裏,他忍著氣把話扯開。
“這院子怎麽冷冷清清的?連個花兒都沒有。”
他走過寂靜冷清的院子, 左顧右盼,“我聽說表兄離開京城後,身邊隻留了你和魏二兩個?你在魏家看門, 魏二人呢?怎麽至今不見?”
魏大漠然抱胸道, “世子登門拜訪郎君,當遵守做客的規矩。魏二在何處, 關世子什麽事?”
祁棠忍耐多時的火氣爆發了。他忿然停步怒斥,“魏大, 你如今沒官職了!魏氏家仆出身,還當自己是將軍呢?和本世子說話客氣點!”
旁邊幾個豪奴清晨挨了一頓好打, 也紛紛喧嚷起來。
“身為家仆就要守好本分!”
“我家世子和你身份天壤之別, 你好大膽子,昨夜拿木棒追打世子, 我等還未和你追究!”
“我們江寧信國公府祁氏可是江南頭等的望族, 豈是你魏家——哎喲喲!”
嚷得最為囂張的一名豪奴正指著鼻子叫罵, 突然被魏大劈手抓住腰帶, 直接發力舉起,百多斤一個壯漢竟被拎小雞似地舉過頭頂,原地轉了兩圈,砰地扔出三丈外,口吐白沫,昏了。
“你們算什麽東西, 也配把魏家兩個字掛在嘴邊?某上陣殺敵的時候,像你們這種慫貨一手一個, 直接撕開了。”魏大輕蔑地掃過麵前幾張發白的臉,幾名豪奴跌跌撞撞地後退。
祁棠被魏大的凶悍鎮住,心生怯意,但他背後站著國公府,強忍著不肯後退。
他在江南溫柔鄉長大,從未見過魏家這位京城長大的表兄。京城傳來的消息褒貶不一,魏桓在朝中的聲名毀譽參半。他聽聞這位魏三表兄很是煊赫了一陣,後來突然以養病的名義卸下所有朝堂職務,身邊隻帶兩位忠仆,近乎孤身回返江南隱居,難免生了輕視之心。
直到此刻,眼前這位魏家的看門家仆魏大,突然和身邊狐朋狗友們私下議論過的、隻言片語帶過的文字生平對應上了。
“魏大有,自稱魏大。魏氏家仆出身,剛猛無匹。於千軍中斬敵將首,血披滿身,無人敢近。以討逆戰功封長奉將軍。”
七八名豪奴見識了同伴的慘狀,各個倒吸涼氣,你搡我、我搡你地往後退,仿佛海水退潮後湧,祁棠突然發現自己獨個兒頂在前頭了。
祁棠:“……”
輸人不輸陣,他強撐門麵道:“長奉將軍……果然威武。來人,把那個不頂用的慫貨拖出去。今日我帶了兩名江寧府的名醫,登門探望魏三表兄的病症,別鬧出人命,別吵著表兄。”
魏大這時才想起郎君或許被驚擾了,露出懊惱神色。
他三步並做兩步奔去書房外,小心翼翼敲門,“郎君在屋內可好?外頭有些吵鬧……”
門裏響起幾聲低低的咳嗽。魏桓隔門道,“不必見了。趕出去。”
祁棠:?人都進內院還被趕出去?
祁棠急忙捧出拜帖高喊,“三表兄,我奉家父之命前來探望,帶來兩車名貴藥材,兩位江寧府的名醫。家父親筆書信在此——”
“全趕出去。”
“是。”
——
清朗夏日裏,魏家門外一陣大喊喧鬧,鬼哭狼嚎。周圍幾家鄰居都開了門看熱鬧。
素秋忍笑關門回來,“娘子,魏家表弟又被趕出去了。灰頭土臉的,好生狼狽。”
葉扶琉坐在陰涼處挑揀木料,頭也不抬問,“人氣走了?發狠話再也不回來了?”
“人氣得跟個河豚似的,在門外發狠話道,‘今日驚擾了表兄,過兩日再來拜訪!’我看他還得來。”
葉扶琉歎了口氣,很是失望。“他還來啊。”
遠在江寧城的祁世子居然和鄰居魏家是表親,時不時地來魏家堵個門,她豈不是以後出門都得注意著?埋在後院那兩百來塊漢磚還得找新路子出貨。
沈璃那邊情況不對,漢磚的大生意多半要黃。往好裏說,加緊再找個買家。往壞裏說,得防備著沈璃倒打一耙。
她想了一回,起身把前院頂著暑天兢兢業業幹活兒的木匠師徒招呼過來。
“你們看看這堆散料子。”她踢了踢陰涼處擺放了幾十根長短木料和幾塊雕花木板,“裏麵有幾塊厚重的雞翅木料,挑出來打磨上漆;再挑些質量好的短木料做中間隔板,看看能不能盡快打一隻冰鑒出來。”
木匠不覺得奇怪。六月大熱天了,有錢人家裏家家戶戶都要在屋裏擺冰鑒哩。
“東家要打多大的冰鑒?”
“緊著木板尺寸做,能打多大的冰鑒就做多大。屋子大,放冰越多越好。”
“好嘞。”
木匠師徒忙活著在散了滿地的料子裏搜羅雞翅木板。
葉扶琉坐在廊下陰涼處扇著團扇,木匠把幾塊雞翅木厚板挑揀出來,揀最大的幾塊板四麵豎起,比劃出一個木箱形狀,“主家,最多能拚出這麽大個冰鑒。”
又挑出一塊雕花紫檀木板,“主家看,這塊紫檀木稀罕,做箱蓋正好。”
“行。你們照著這個尺寸做。”葉扶琉很滿意,慢悠悠地掏出一塊豁口金餅,拿小剪子又絞下一小塊。
“對了,我家地方大院子多,冰鑒需要多做幾個。從這堆木料裏挑能用的,再打一兩個冰鑒,行不行?”
隻要主家肯出錢,木匠肯定行。
當場應諾加急趕工,三天之內出活計。
葉扶琉放下心,起身伸這懶腰往屋裏走,“天天從早到晚的都在折騰什麽事,困了。”
走到半路時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忘了點什麽。忘了什麽呢?重要的大事一件都沒忘,安排得井井有條的。
反正忘了的應該不是什麽大事,她午後困倦得厲害,掩口打了個嗬欠,拉下紗帳歇午覺。
——
與此同時,隔壁魏家。
魏桓端起今天份的湯藥,往書房角落裏瞥一眼。
三鬥櫃背後,林郎中靠牆躲在陰影裏,手裏抓個舊方子,和腳邊的黑鼠一家大眼瞪小眼。半晌,小心翼翼探出一顆鋥亮的腦袋,往門外查看。
魏桓抿了口藥汁,坐看他探頭探腦。這廝不知怎麽了,分明是個話多的,在他麵前卻仿佛被人下了封口令,忍著一個字不說。
魏大這時才注意到書房裏多了個人。
“林郎中!你怎麽還沒走?”
林郎中對著魏大,像是揭開蓋子的葫蘆——生了嘴了,這才開口說話道,“我和貴家表弟結了仇,見不得貴家表弟。他是否仍然堵在門外啊。”
“早走了。”魏大把人往門外趕,“方子留下,我們自會抓藥。莫要耽誤了我家郎君休息。”
林郎中在魏家大門邊探頭探腦,看到外頭確實空空****了,膽氣突然一壯,回身把新開的藥方連同手裏捏的舊方子塞給魏大。
“照我的方子抓藥,再不要吃舊方子的藥了!回去看看你家郎君那碗藥喝完了沒有?沒喝完趕緊倒了。”
魏大心裏一沉,“怎麽說?舊方子有問題?”
“你們從哪裏尋來的庸醫。” 林郎中連連搖頭,“分明是丹火攻心的熱毒症狀,卻按照脾虛胃弱的溫補症狀開藥,越補越虛,庸醫害人不淺呐。”
“此話當真!”魏大厲聲喝道。
林郎中被吼得一個激靈,閃電般捂住錢袋子,訕訕道,“魏家和葉家出了兩份診金,我當然要盡力給魏郎君看診,每個字都真,真的不能再真——”
話音未落,魏大砰地關了門,轉頭就往後院趕。
林郎中被關在門外,抬手咚咚地拍門,“哎我藥箱!我藥箱丟裏頭了! ”
喊了半晌無人應答,身後有個聲音幽幽地道,“別喊了,林大郎。丟個藥箱算甚?你若以後還想在江南兩浙懸壺行醫的話,聽我一句勸,離這魏家遠些。”
林郎中一回頭,意外在魏家門外碰見另外兩名認識的郎中。徐郎中,吳郎中,都是江南頗有名氣的名醫,平日住在江寧城裏,慣常給大戶人家治病,輕易不去外地看診。
“你們兩個……跟著魏家表弟來的?”
徐郎中扯扯嘴唇,“什麽魏家表弟,人家是堂堂信國公府世子。祁世子讓我們來,我們還能不來?”
吳郎中歎氣,“祁世子生氣走了,把我們弟兄倆扔這兒,都沒地歇腳去。”
徐郎中過來搭林郎中的肩膀,“林大郎是五口鎮本地人?領我們回家吃住一宿,老哥給你通個氣,為什麽要你離魏家遠點。”
——
這兩天熱得有點厲害,葉扶琉夜裏睡不大好,午睡睡了整個時辰,起身時日頭都往西斜了。
她踩著斜陽去後院,繞著新開的鵝卵石小徑走兩圈,順道數了數兩邊的石磚角兒,兩百三十塊,一塊不少,又去前院盯了會兒木匠活計。雞翅木板內外打磨幹淨,正在仔細地打磨那塊紫檀木板的雕花。
“可惜了好料子啊。”木匠惋惜得不行,“這麽大一塊紫檀木板,像是硬生生漚在水窪裏,邊角給泡爛了一大塊。主家瞧瞧,必須得動刨子,刨下去整層爛皮,再鑲四角銀邊才好用。原本的雕花多精細?可惜留不住了。”
葉扶琉湊過去仔細打量,“我看這塊被水漚爛的邊角……瞧著像是積水泡爛的。四周雕花,中間鏤空,這塊紫檀木會不會原本就是個冰鑒的蓋子?原主人……咳,我是說我家祖上當年走得匆忙,冰沒取走,擱在冰鑒裏頭化了,漚爛了邊角?”
木匠比劃了半天,“有可能。或許是冰鑒翻倒,漚爛了紫檀頂蓋板的雕花。但這堆木料太雜了,小的怎麽看都感覺不像是單個冰鑒,像是好幾個冰鑒劈開拆散了,零碎木料攏在一處。”
荒宅麽,木板被人劈開拿走都是尋常事。葉扶琉不計較那麽多,“好料子能用多少用多少。至少精心打製一個雞翅木的大冰鑒出來,能打出兩個最好。漚爛的紫檀雕花——先拿刨子刨平,這兩天我給你畫個圖樣,你們雕上去。”
“好嘞!”
前後轉悠一圈,送走木匠,關了門,天色黑下去,暮色濃重。
花了五兩金仿製的一對紅木升降木燈座已經趕工完成,如今就擱在院子裏,素秋把燈油添足,依次點亮。
葉扶琉搗鼓了一通,滿意地說,“雖然銅燈做得不如原本那個精巧,但也能調節燈光和高度。很不錯了。”
素秋朝院牆對麵努嘴,“娘子看,魏家的燈也點亮了。”
隔著兩堵院牆,兩邊都亮起明黃色的燈光,各自映亮暮色中的庭院。
葉扶琉隔著牆問,“魏三郎君,你在院子裏呢?身子可好些了,晚食用了沒有?”
隔牆果然響起魏桓的聲音, “好些了。正在用羹,清淡爽口。”
葉扶琉愉悅地彎了彎眼睛。別看魏郎君話少,有問必答,聽得爽快。
她關切地問,“你那邊梯子怎麽還架著?當心半夜招賊,你們不知那些入室偷盜的蟊賊翻牆有多利索。趕緊讓魏大把梯子收起來。”
魏桓在庭院裏坐下,無聲地微微一笑。
尋常的幾句防賊入戶的關心話,從隔壁葉小娘子嘴裏說出來格外難得,顯然是真關心了。
淺淡笑意顯露眼底,就連眉宇間慣常的蕭索鬱色也淡去了幾分。
“梯子就放著。”
魏桓抿了口軟滑的蛋羹, “以後若再勞煩貴家,兩邊都有木梯方便些。”
葉扶琉想想,“也行,就放著吧。你家人少,如果出什麽急事,隔牆喊一嗓子,我們直接翻過去比較快。”
魏桓緩聲道了謝,放下蛋羹,飲了口綠豆湯。
兩人生出無聲的默契,隔牆隨意地閑談幾句,誰也沒有提起早上葉扶琉放著大門不走,直奔後院、翻牆回家的事。
魏桓心裏思索,“她和祁棠認識?像是有什麽過節,避而不見。”
葉扶琉心裏讚歎,“不愧是山匪當家的出身。穩若磐石,沉得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