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魏桓推開書房的門。
書房開闊幽靜, 門外兩列鬆柏林蔭道,窗外栽種細竹,搖曳枝葉將夏日陽光盡數遮擋。
接近書房時, 耳邊的蟬鳴聲再也聽不見了。
自從兩年前症狀顯現,他漸漸地失了軀體的溫熱感覺,夏天不覺得熱, 終日手腳冰涼。六月晴熱天裏, 在木樓中了暑也隻覺得氣悶,他依舊不覺得熱。
如今邁進書房, 一股寒涼氣撲麵而來,聚集在身上的熱氣散了個幹淨, 六月天裏徹骨地冷。
表麵上卻沒顯露什麽。魏桓緩步進了屋,坐在靠窗的座椅上, 自己抬手倒了杯茶。
茶水是清晨起身時泡的, 早放冷了。
牆角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兩三隻大小黑鼠探頭探腦,魏桓了然瞥過空****的桌麵。
往常這個時辰, 魏大總要熬煮一碗湯藥奉來書房, 不知從哪裏聽來的偏方, 隨湯藥總要送些蜜餞子。他既然嚐不出湯藥的苦, 自然也品不出蜜餞的甜。送來的蜜餞最後都便宜了黑鼠一家。
今早忙亂得忘了湯藥,當然就沒有蜜餞。被投喂慣了的黑鼠一家子循著老習慣出了洞,小鼠叼著母鼠尾巴,一連串窸窸窣窣地竄過桌底。
然而今日魏家事多,黑鼠一家子注定要走空。
書房外的庭院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似曾相識的年輕男子嗓音抱怨,“主家你怎麽回事?正門又沒壞, 魏大都把我們送出去了,你不聲不響轉回來作甚!”
素秋的嗓音壓低道,“大管事聲音放小些!魏家郎君應該在書房裏歇著。當心被他聽見了。”
魏桓:“……”
他把虛掩的窗欞推開幾分。
視野裏出現了齊齊整整葉家三丁口,外加臨時湊數的林郎中。林郎中驚慌失措,秦大管事滿臉困惑,素秋娘子咬唇不安,為首的葉扶琉氣定神閑,不聲不響闖了鄰家後院,倒像在自家後花園閑逛。
她的目標明確,從垂花門進來後院,腳步壓根不停頓,筆直往院牆方向而去。
隔壁葉家的梯子架在牆頭,這邊魏家牆下放著個兩尺高的圓石墩。
葉家三人站在牆邊低聲嘀咕了好一陣。
書房這邊聽得模糊,魏桓依稀聽到葉扶琉勸說秦隴和素秋兩個不必跟著她,兩人還是走正門出去。
至於她自己,不知出了什麽意外,總之葉小娘子看起來堅決不肯走正門,定要領著林郎中翻牆過院,林郎中滿臉感激涕零。
另外兩個拗不過她,果然還是原路出去。
隻剩下葉扶琉一個,站在牆邊攏起裙邊,輕盈地跳上了石墩子,又跳下來。
石墩子高不到兩尺,院牆高有八尺,中間差了六尺高度,葉小娘子的個頭玲瓏,瞧著像隻有六尺出頭。
她從隔壁踩梯子翻過來方便,從魏家院牆這邊踩石墩子翻回去,可不大方便了。
林郎中五短身材,不比葉扶琉高多少,背個大藥箱,瞧著也不大方便。
魏桓沒做聲,安靜地坐在窗邊,眼看著葉扶琉熟練地搬了個石墩子過去,腰鼓形狀的兩個石墩疊在一處,石墩子中間寬而厚,下方圓小,疊在一處不穩當,她壓根不知道害怕似地,就這麽往上踩。
兩個石墩子疊高接近四尺,院牆八尺,葉扶琉瞧著差不多了,招呼林郎中,“看到對麵牆頭架的梯子了麽?踩著石墩往葉家牆頭翻。翻過去你就躲過今天的一頓打了。”
林郎中哽咽著道謝,“葉小娘子是世上難得的好人呐。今天為了救我,你可費心了。”
葉扶琉:“快翻。”這廝再囉嗦,門外的祁世子要進來了!
林郎中背著大藥箱往石墩子上踩。
沒站穩,摔了個大馬趴。
起來把藥箱放地上,繼續踩石墩子,又摔了個大馬趴。
葉扶琉攏起裙擺,腳尖點著兩個石墩子踩上高處,抬手摸了摸牆瓦,輕盈地攀上牆頭又跳下來,示意林郎中跟自己學。
林郎中表示學會了,摩拳擦掌往上爬,又摔了個大馬趴。
……
時辰緩緩流逝,門外的祁世子隨時會被魏大領進內院,隔著牆聽到了素秋和秦隴的說話聲——他們倆從大門繞一圈出去,已經回了葉家,牆這邊的林郎中還在踩石墩子。
葉扶琉氣笑了。她從沒遇到過林郎中這種扶不上牆的豬隊友,花了半刻鍾翻不過區區八尺高的一道牆。
她本來籌劃得絕妙,借著護送林郎中的名義回魏家後院,把林郎中送過牆去,她跟在後頭,兩人輕輕鬆鬆翻回葉家,壓根不會和祁世子撞上。
現在可好,林郎中死活翻不過去,她是把人扔過去牆頭呢,還是扔在魏家呢?
前者會讓人把她當成山匪,選後者,她花了不少功夫豎起的“熱心良善好鄰居”的形象要毀了啊。
林郎中人給摔傻了,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寧願挨頓揍也不肯再翻牆,葉扶琉坐在石墩子高處歎息,
“棒槌啊。”
遠處響起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葉扶琉坐得高,視線越過兩進院子的長廊,眼看著魏大敞開了正門,把祁世子一行人放進魏家,直奔後院而來。
虛掩的的窗欞就在這時從屋裏推開,吱呀一聲轉軸響,在靜謐的庭院裏顯得格外響亮。
“葉小娘子。”
葉扶琉被耳邊突然響起的招呼聲給驚到了。身子一晃,身下坐著的兩個疊石墩也跟著晃了晃。
魏桓瞳孔微微收縮。
好在葉扶琉反應奇快,柔韌的腰肢瞬間側發力,穩穩地坐在石墩子高處,循聲看了眼書房方向。
窗欞無聲息地推開到最大,顯出窗邊側坐的瘦削身形。
魏家主人黑沉的眸子直視過來,之前未被察覺時,不知坐窗邊盯看了多久。
葉扶琉瞬間攏裙輕盈跳下地,拍拍浮灰,若無其事打招呼,“魏三郎君,你在呀。”
魏桓: “一直都在。”
“嗬嗬,是麽。”葉扶琉順著書房窗戶的方向,往院牆石墩的方向飛快瞄一眼,心裏估摸著,該不會從頭到尾被人看在眼裏?
這就尷尬了。
當然,她是一個字不會解釋的。
世道真是奇妙。遠在江寧府的信國公府祁氏和小鎮子上深居簡出的前山匪頭子魏家居然是表親。但轉念一想,或許就是因為這份表親血脈,前大山匪才能順利地歸隱江南也說不定。
不論內情如何,總之,祁家那位世子正被魏大領進內院,馬上就要撞在一處。
林郎中死活翻不過牆,她自己和林郎中留在魏家,又不能當著魏家郎君的麵東躲西藏,肯定得和祁世子打個照麵。
葉扶琉不緊不慢往書房窗邊走,短短幾步被她走出了七步成詩的氣勢,對上魏桓隱含詢問的眸光,輕輕巧巧把話題往旁邊扯,
“看魏郎君手邊空空,今天的藥還未喝嗎?”
魏桓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卻也不當麵直問,隻簡短應道,“喝藥無甚大用,撫慰而已。”
兩句對話間,葉扶琉已經走到窗邊,耳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隱約交談,魏大領著遠道而來的客人在垂花門外,隨時都會進來後院。
葉扶琉隔著敞開的雕花直欞窗,溫聲緩語地和魏桓商量。
“突然想起,魏郎君之前的藥方還未給林郎中看過,新舊方子藥性相衝可不好。不知舊藥方收於何處,可否給林郎中過眼?”
她刻意岔開話題,魏桓居然也並未問起她為何招呼著林郎中翻牆,更不問她為何沒頭沒尾地提起藥方,而是接著她的話頭道,“方子收在書房的三鬥櫃裏。”
葉扶琉回頭招呼林郎中,“進屋。三鬥櫃那邊坐。”
林郎中原地躺著不肯起身。“門外那霸王昨夜打完了我還不罷休,放話說‘以後見一次打一次’。我進屋就挨打,還看什麽舊方子啊,我就在這兒躺著。”
葉扶琉:“屋裏有魏家郎君,你不見得挨打。躺在外頭院子地上,你肯定得挨打。”
林郎中原本死魚般躺平在地上,聽了葉扶琉的招呼,瞬間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爬起,衝進屋裏。
魏大這時已經踏進垂花門,領著祁棠和眾豪奴往內院走來。
葉扶琉轉身又和魏桓隔窗商量,“剛才因為林郎中的事耽擱了時辰,和素秋他們走散了。我孤身出你魏家的門,被鄰居看到不好……要不,我還是翻牆直接回家去?”
魏桓深深地看她一眼,抬手往屋簷下角落指去。
“疊石墩危險。魏家有長木梯。”
葉扶琉從牆頭輕盈掠過時,祁棠正好從垂花門外走進內院。抄手遊廊轉了個彎兒,他納悶地停步望向牆頭,
“我眼花了?怎麽剛才似乎有個人翻過去了?”
身邊幾個豪奴四處張望,“沒有。”“不見有人。”“興許是有隻燕子飛過去了?”
“我似乎瞧見點石榴紅。”祁棠想不通,“什麽品種的燕子尾巴是石榴紅色的?”
魏大麵無表情看了眼牆邊新架起的木梯。
周圍無旁人,魏大用起官場稱呼,抱胸道,“世子眼睛不大好?這毛病得治。”
一句話可正正踩著了馬蜂窩。
因為金屋藏嬌的美人拆了金屋跑路這樁大笑話,祁棠在江寧城裏時,不知被狐朋狗友們打趣了多少回。都笑說他眼光不行,那美人指不定是哪個仇家重金請來羞辱祁家的,他怎麽沒早看出來呢。
在江寧城裏人人說他眼睛不好,來了小小的五口鎮,還有人說他眼睛不好!
祁棠惱火萬分。
“本世子眼睛好得很。”祁棠也抱胸冷冷道,“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個石榴紅色尾巴的燕子飛過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