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葉扶琉起身往院牆邊走近,仰頭打招呼,“魏三郎君也早。朝食用了沒有?”
魏桓抬手舀動瓷碗裏的清淡湯羹,“正用著。薺菜羹湯爽滑可口,費心了。”
他的瞳仁深黑,打量人的時候便顯得專注。兩邊的視線於半空撞上,在她身上凝住片刻,帶了點探究的意味。
趁兩邊對話時,林郎中抓緊機會遠遠地瞧著高處端坐的病人,小聲嘀咕,“坐在簷子下麵,看不見臉啊。這可怎麽望氣色?”
他忽然想起一樁事,“丹氣屬於熱毒,如今天氣炎熱,魏家郎君還每天曬太陽。他身上可有潰破發膿的熱毒跡象?他家有沒有人可以問一問?”
素秋一驚。她原本認定這廝是個坑蒙拐騙的庸醫,沒想張口居然有三分門道,神色頓時凝重起來,在旁邊應道,“咽喉口腔潰破。”
“那得去看看。”林郎中背起藥箱就要往魏家去。
葉扶琉抬手把人攔住。
“過去有什麽用,魏郎君會張嘴讓你看咽喉潰**?”
林郎中一呆,“我是郎中,他為什麽不會張嘴讓我看咽喉潰**?”
為什麽魏郎君不會乖乖張嘴,葉扶琉也說不出。但她看人的感覺很少出錯。
木樓高處的郎君依舊注視著院牆這邊動靜,葉扶琉仰頭問他,“魏三郎君為何這樣看我?可是因為我身邊的林郎中?”
這是一句很好用的話術,承上啟下,把話頭移到林郎中身上,正好勸說魏家讓人進門看病。
但魏桓壓根沒接話茬。
他的視線轉往葉家大門外,“有客不請自來,領人堵了葉家的大門。你不去看看?”
葉扶琉:?誰?
葉家大門就在這時被人砰砰砰地敲響了。
“葉家娘子起了麽?”沈璃的嗓音從門外幽幽地響起,“本地盧縣尊昨晚找上門來募捐,沈某應酬了整夜,掏了一大筆才脫身,沈某睡不著啊。”
葉扶琉:“……噗。原來是他。”
昨晚盧知縣登門募捐,她拿沈家做了擋箭牌,他今天找上門來算賬倒也不意外。
“他來的正好,之前談的那樁大生意,我還想當麵問問他錢款籌足了沒有。貨總不能一直壓在我手上。”
葉扶琉抿了口薺菜肉羹,“不過沈璃話多。他一進來,我的飯就吃不下了。好素秋,先幫我出去擋擋,讓我把朝食用完,再放他進來。”
素秋想了想,“我出去和他說你還沒起身。不過沈大當家那等精明的人物,吃了昨晚的悶虧,定然不會輕易罷休的。誰知道他會不會帶人硬闖進來?”
“他敢硬闖,就叫秦隴學隔壁的魏大,舞起木棍把人打出半條街去。”
葉扶琉的話說得硬氣,秦大管事的拳頭也硬氣,林郎中在旁邊聽著,膽氣陡壯,姓沈的跟他有仇啊,報仇的時候來了!
林郎中拍胸脯自告奮勇,“算我一個!給我根木棍,我也把姓沈的打出半條街去!”
素秋忍笑領著兩人往門外走,“我看這姓沈的性子難纏,不像隔壁魏家表弟好應付。如果他膽敢硬闖的話,你們兩個狠狠地打,叫他記牢我們葉家的殺威棒。”
片刻後,門外果然傳來一陣喧鬧質問聲。
趁著素秋擋人的功夫,葉扶琉抓緊時辰用了半碗羹,又喝點綠豆湯,吃幾口棗糕。
往外走出兩步,想起自己忘了道謝,回身往圍牆對麵招呼,“多謝魏三郎君提醒。林郎中的事待會兒再說,我先把門外的麻煩應付了。”
她今天又穿了件色澤鮮妍的對襟窄袖石榴裙,往門外轉身的動作快了些,大紅色的石榴裙活潑地旋轉半圈,如牡丹盛放,引蝶自來。
“葉小娘子留步。”魏郎君的嗓音從身後沉靜傳入耳中。“堵門的那位,可是上次登門的沈氏不速之客?”
“魏三郎君還記著?”葉扶琉有幾分詫異,“確實還是上次登門的沈氏商號當家的。”
魏桓並不意外,“果然又是他。”
第一回 ,在未出閣小娘子的內宅盤亙許久不走。第二回,清晨帶人堵門,敗壞女兒家清譽。
“葉家人口單薄,引人覬覦。沈氏商心思不正,不必再留。魏大,去把人處置了。”
魏大:“是!”
葉扶琉:“……欸?”
葉扶琉:“等等,別!留著他!”
魏桓黑沉的眸子凝視過來,眸光裏帶了思索。
“是我多事了?”他平淡道。
葉扶琉說話半點不客氣,提著石榴裙往門外走。
“可不是你多事嗎。沈璃今天堵我的門,他有理也變成沒理,明天我能叫他吐出一大筆來。你現在把他處置了,我跟他談好的大生意沒了,我還得再去尋個買家。誰賠我損失?”
“等等”,她腳步忽然一頓,懷疑回身,“你的處置是怎麽個處置法子?你們魏家到底是做什麽生意的?” 怎麽說話的口氣活脫脫像個一言不合就砍人的山匪?
魏桓默然不應。身側侍立的魏大尷尬地咳了聲,左顧右盼。魏家兩人不約而同略過對生意行當的追問。
魏郎君向來寡言,不搭理人正常;魏大性子直爽,這種心虛的反應絕對不正常。
葉扶琉的目光裏起先帶著疑惑,漸漸顯露震驚。
難不成魏家果真是山匪?!
短短一個刹那的時光,葉扶琉的思緒已經展開了千百裏。
魏家揮金如土,出手就是一斤重的赤金餅。
魏大拳腳功夫高強,單打獨鬥打跑一群豪奴。
魏家不與外人多交往,離群索居,從不雇請仆傭,輕易不出家門。
她和素秋原本猜想魏家是身家豪富、低調養病的北方大鹽商,她怎麽沒想到,魏家更可能是北邊山林翦徑的豪強,刀頭舔血賺夠了錢,前來江南小鎮隱居的大山匪呢!
葉扶琉目光裏起先滿滿俱是震驚,震驚很快褪去,取而代之是新鮮和驚奇。
她揚起纖長脖頸,以全新的眼光打量木樓上氣質清貴的魏郎君。
剛搬來鎮子那陣,她就察覺了魏家的不尋常。
原來竟是做無本生意的同行前輩嗎?!
失敬,失敬。
“我總算搞明白了。”葉扶琉體貼地擺擺手,“英雄不問出處,既然已經金盆洗手,我隻當你是隔壁鄰居家的魏三郎君。三郎莫擋了我財路,等我解決了前頭那個,回頭再跟你細說治病的事。”
葉扶琉握著裙擺輕快地往門外小跑而去,鮮妍的石榴裙花瓣般漾起,纖腰如約素,視野裏留下娉娉嫋嫋的背影。
“……”木樓高處的魏桓徹底沉默了。
英雄不問出處?金盆洗手?
什麽金盆,洗什麽手?她明白了什麽?
——
沈璃搖著折扇跨進葉家大門。
民不與官鬥,昨晚被盧知縣找上門來,翰林院出身的文官口才著實好,結結實實敲了他一大筆,他心裏暗藏惱火,這筆賬記在葉扶琉身上,等著今天連本帶利討回來。
“葉小娘子輕輕巧巧一記四兩撥千斤,沈某兩個月的生意白做了。”沈璃背手站在待客花廳裏,幽幽地歎了聲,“於心何忍?”
葉扶琉坐在花廳上首主位,並不起身迎接,聽話聽音,似笑非笑,“心裏過不去,所以帶人上門討說法來了?”
“能替葉小娘子擋災,兩個月的生意白做了就白做了罷。隻不過,”沈璃拋出漂亮的場麵話,話鋒一轉, “一回兩回好說,總不能回回都這樣,沈某家業再大也經不起葉小娘子的折騰。”
他走去葉扶琉對麵坐下,呷了口茶,不緊不慢合攏杯盞,“想好了?打算拿什麽補償我?”
葉扶琉壓根不吃他這套。“我也想問沈大當家,五口鎮這般好,沈家商隊連停半個月不走?等什麽呢。早兩天走了,盧知縣想找你也找不著人,是不是這個理兒?”
“和葉小娘子的大生意沒結清,耽擱了幾天。”沈璃折扇敲了敲花廳的茶幾桌麵,“你看,說來說去都是和葉小娘子脫不了幹係呀。”
“沈大當家要點臉。我們的生意為什麽到現在沒結清?”
葉扶琉把他的折扇挪開,纖細的指骨清脆地敲擊桌麵,說一句敲一下,越敲越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叫做銀貨兩訖。我的貨等了幾天了?貨款呢?”
“貨款備好了,臨時找不著船。”沈璃慢悠悠扇了扇風,“這批漢磚不是尋常的貨物,多留在五口鎮一日運不出去,便多一分危險。不比我多說,葉小娘子你懂的。”
“所以?”
“還是銀貨兩訖,我沈某人不壓葉小娘子你的價,一塊漢磚一兩金,你收款,我收貨。我加個額外條件,葉家借艘船,把貨盡快運走。”
借船不是不能商量。但葉扶琉早不是頭一天出來做生意了。雪白漂亮的手指尖在桌上又敲了敲,唇角微微上翹。
“說得好好的借船,等船跟著你沈家商隊出了五口鎮,船上旗子標誌一換,把我家船夫趕下船來,你改口說是你沈家的商船,叫我何處喊冤去?借船可以,同等價錢的信物,比方說金餅,銀錠,北方的皮貨,南方的象牙,留點下來。”
沈璃笑了。
葉扶琉長得處處合了他的眼,脾氣更對了他的胃口,敲得響的纖長秀氣的手指頭也覺得漂亮。他的視線盯著,手指頭敲在心尖上,想把人弄回家做夫人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沈璃目光閃了閃,裝作無事挪開,“和一艘商船等價的信物,沈家當然出得起。但等沈家商隊出鎮子卸完了貨,你家船夫領著商船順水回了五口鎮,你又反悔不歸還信物,豈不是我沈家巨虧?”
葉扶琉敲桌子的手收回去了。看似規矩地合攏放在膝頭,豔色的大紅石榴裙襯得手指纖長雪白,手指頭卻又不安生,白生生地絞在一處,看得沈璃口幹舌燥。
葉扶琉歪了下頭,“沈大當家有話直說。”
“為了兩邊穩妥起見……”沈璃胸有成竹說出他的打算。
“沈家可以出和商船等價的信物,信物留在葉家,但需得請葉小娘子親自跟船。船出鎮子卸了貨,葉小娘子原地多盤亙兩日,等商船回五口鎮,等葉家把信物送還過來,葉小娘子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原來沈大當家早打算好了,你出信物,要我跟船。”葉扶琉打斷他,“但我不明白,一樁簡單生意為什麽被你弄得這麽麻煩?你有錢,我有船,你為什麽非要跟我白討一艘船,討不著又借?你就不能直接出錢跟我買一艘船嗎?”
沈璃:“……”這小娘子腦筋怎麽轉得這麽快!
直接把船買了,沒有魚餌吊著,如何能哄得她一個當家小娘子心甘情願跟他的商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