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秦隴揣著葉扶琉給的十兩金,奉命找尋林郎中,沿路追問行蹤,問到了五口鎮最大的酒樓門口。
酒樓淩晨關門歇業,裏頭的人還沒歇下。眾花娘們的哄笑指點聲裏,找到酒樓背後某處不起眼的暗巷,驅散眾人,從巷子深處拎出個鼻青臉腫的禿頭郎中。
林郎中一晚上捱了兩頓打,人都傻了,懵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坐在地上嗷嗷地哭。
“沒天理了,姓沈的為什麽也打我!喝酒喝得好好的,說翻臉就翻臉,這世上還有沒有好人了?我一天出診了兩次,兩次的傷患都是我自己啊!”
秦隴不耐煩聽他哭天喊地,砰一聲,十兩金扔到林郎中麵前。“十兩金的診費,出診。”
林郎中渾身一顫,撿起金塊放嘴裏咬了咬,確認是足金無誤,閃電般收進錢袋子,一手捂住鼓鼓囊囊的錢袋子,伸手抱頭。
“錢我收了。你打吧!”
打吧打吧。入袋十兩金,他林大郎認了!
等了半天,麵前氣宇軒昂、拳頭比缽大的年輕壯士居然沒動手,反而不耐煩地催促他,“病人急等出診!還不快起來。被人打得動不了身了?需得我扶你?”
林郎中感動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不是來揍他的,真的尋他出診!
世上難得的好人家呐。
世上難得的好人嫌棄他動作慢,給他雇了輛驢車,把他扶上驢車坐著,自己騎馬跟在車邊,邊行走邊通報門戶。
“我乃鎮子北邊葉家大宅的管家。對,就是做布帛生意的葉小娘子家裏。我家娘子擔憂鄰居家魏郎君的病情不穩,特意尋林郎中看診。”
秦隴的視線往回,幽幽地掃過林郎中腰間錢袋子, “我主家葉小娘子出了十兩診金,經由我的手交付給你。林郎中,你可要全力展示醫術,務必把人治好了。否則……”
否則什麽,林郎中並沒有留神聽。
他呆坐在驢車上,萬萬沒想到今晚遭遇的難得的好人,竟是他之前閑話編排了好幾次的葉小娘子家裏的人。
難得的愧疚之心衝上腦門。林郎中抹了把眼角淚花。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今天挨了兩頓打,我算是重活了一回。人的身份高低貴賤算什麽呢,你家葉小娘子才是世上罕見的善心人呐。之前我嘴賤,我對不住她!以後我一定管住自己的嘴。”
秦隴:?
這廝喝多了胡說八道些什麽?怎麽看怎麽不靠譜。
“魏家就在前頭了。魏郎君清晨喜歡登樓曬太陽,趁他坐在木樓上的那會兒功夫,你趕緊診治一次,望聞問切,定個藥方子出來。”
秦隴的視線再度掃過林郎中的錢袋子,“顯露你的本事,否則……”
林郎中還是沒留神聽後半截,拍著胸脯滿口打包票,“我上回一眼就看出了,魏郎君的症狀是丹火攻心,找我就找對人了。論起治丹毒,江南就沒有勝過我林大郎的。”
清晨的風刮過長街,耳邊傳來駿馬的嘶鳴聲。夏季天亮得早,逐漸亮堂起來的天光裏,魏家門外打成一團,幾個豪奴護衛中間的錦袍少年郎君狼狽逃竄,魏大手裏的長棍揮舞出虛影,發怒狂追。
“我家郎君閉門謝客,聽不懂人話嗎!”
魏大狂怒暴吼,“不見客,不見客!誰給你們的膽子往門裏衝,當我死了嗎!隻要我魏大還有一口氣,你們休想!”
錦袍少年郎滿頭滿身都是灰土,臉上青了一大塊,豪奴護衛著匆忙上馬,縱馬狼狽地往街上竄。
“你胡扯!分明是你自己開了門,我親眼見你把隔壁一個捧著托盤的小娘子放進門去了。鄉野街坊能進得魏家的門,為何我祁棠反倒進不得魏家的門!我江寧祁氏和魏家乃是姑表親,魏家老祖母是我江寧祁氏出身!魏家表兄怎能如此待我!”
魏大追不上人,狠狠地把長棍往地上一摜,入地半尺,恨聲道,“有句話說的好,遠親不如近鄰。隔壁鄰居好意看顧郎君,比心思叵測的什麽遠親要實在多了!郎君退隱前說‘不必找尋’,朝廷允諾‘不找尋’。如今呢,才不到三個月,你江寧祁氏就尋來了。天不亮的驚擾我家郎君不得安睡,在書房咳得止不住!你們給老子滾!”
魏大越說越氣,棍棒舞得虎虎生風,衝上去就是一頓棍棒,打得幾名豪奴嗷嗷叫喚,“頂不住了,世……郎君快跑!”
祁棠縱馬狂奔,邊跑邊喊道,“我奉家父之命,聽聞魏家表兄病重,好意前來探望!江寧府請來的兩位名醫馬上就到五口鎮。魏家表兄今日不肯見我,我身上還有公務要督辦,沒個三五日來不了,魏家耽擱了病情可別怨我!”
魏大怒吼,“一輩子別來!”
小鎮子的街巷不怎麽敞闊,秦隴牽著驢車讓到路邊,目送錦衣少年郎一行人馬狼狽逃竄而去。
“行了,我們走。你躲什麽?”秦隴去牽驢車,車上坐的林郎中卻仿佛個鵪鶉似地縮成小團。
“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認得。”林郎中捂住鼓囊囊的錢袋子,手指著遠去的快馬煙塵,恨恨地說,“江寧府來的紈絝子,昨晚他頭一個揍我!”
——
素秋去隔壁送完朝食回來,葉扶琉的回籠覺已經睡醒了。
大門外動靜鬧得大,她在第三進的內院裏也能聽到嗷嗷的痛叫聲,邊洗臉邊驚奇地問素秋,“外頭怎麽了?魏家那位表弟還沒進門呢?”
“我剛才送朝食過去,魏大才開門,門外那表弟帶著人就往門裏衝,被魏大一頓好打,連人帶馬全打走了。“
素秋忍著笑,抬手比劃大小,“魏家表弟臉上打出這麽一大塊青,臨走前還大喊說,你魏大有種,我記得你了!”
葉扶琉:“……噗。哪裏來的憨貨。”
秦隴的喊門聲就在這時傳來。
“主家開門!我帶著林郎中回來了。”
葉扶琉抬頭看看天色,挺滿意。“回來的時辰正好。馬上就是辰時初,晨光不錯,隔壁魏郎君肯定要上木樓曬太陽,正好跟他提一提林郎中的事。”
天氣熱了,素秋把今早的朝食放在庭院石桌上,清淡雞汁薺菜肉碎羹,搭配外頭買來的豆團,棗糕,一小碗清熱去火的蜂蜜綠豆湯,熱騰騰的擱在庭院裏吹涼了好進嘴。
擺好碟盤,葉扶琉才招呼素秋坐下,那邊秦隴領著個铖亮的禿腦殼從前院垂花門進來。
“林郎中來了。隔壁魏郎君馬上就要登木樓了,你仔細查看魏郎君的氣色。”
葉扶琉坐在石桌邊,邊吃朝食邊叮囑林郎中,“你收了人家一塊金餅,又收了我十兩金,拿錢需得盡心辦事。看好了先和我說說,魏家郎君的病症是怎麽回事,能不能治。”
林郎中背後編排了幾回葉家的當家小娘子,今天卻是第一回 正經見麵。
他昨夜捱了兩回打,自感覺打醒了腦子,重新投胎做了回人,又是感動又是慚愧,偷偷打量幾眼,雖說骨相確實就是江寧府看到的杏花樓行首娘子,兩個人應該就是同一個人,但仔細看看五官樣貌,卻隻有五六分像,眼睛完全不像,或許真是他酒醉看錯了?
哪有家大業大的大商行當家娘子去青樓做花魁的道理?做多少年的花魁才能賺來葉家的四十艘商船?確實是他走眼看錯了。
林郎中拍著胸脯打包票,“葉小娘子放一百個心,魏家郎君我診過脈。他的症狀就是丹火攻心,中了嚴重的丹毒。雖說碰上許多庸醫,症狀拖得嚴重了,但隻要用藥得當,能治!”
葉扶琉:“不對吧。他家貼身服侍的家仆說,魏郎君不信道家長生,從來不用丹藥。”
林郎中嘿嘿一笑。
好了傷疤忘了疼,周圍不見拳頭比缽大的壯漢,沒有被暴揍的威脅,林郎中又管不住他的嘴了。
他壓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說,“上個月我被人請去江寧府某處大戶人家,那家的老大人五十來歲,病狀跟魏郎君類似,皮膚蒼白無光澤,人消瘦得厲害,當麵問診也說是天氣熱了,食欲不振,脾胃虛弱不受補。但我怎麽診脈都覺得是丹火攻心,引發了丹毒。於是我屏退下仆,仔仔細細問了一通……嘿,原來是那位老大人新納了美妾,欲振雄風,每晚用兩顆壯陽丹,連用了半個月!硬生生把人給吃壞了。”
素秋啪的放平筷子,怒啐一口,“碎嘴子!誰叫你跟我家娘子說這些?”
葉扶琉笑吟吟地擺擺手, “林郎中看診經驗豐富。”
“那是。”林郎中得意洋洋地坐回去,“病患會有隱瞞,家仆可能不知情,但脈象不會騙人。葉小娘子,我跟你說,魏郎君確確實實是中了丹毒的脈象。誰知他背地裏用了多少壯陽丹?肯定不會讓鄰居知道啊……”
“但魏家沒女眷。”葉扶琉不客氣地指出破綻,“妻妾,婢女,一概沒有,就連廚娘、仆婦都沒有。魏郎君獨自呆在冷清的後院裏,吃壯陽丹作甚?”
“呃,那……或許服的不是壯陽丹,而是長生丹?”林郎中咂舌,“不是我說,比起壯陽丹,長生丹的丹毒更烈性,一個不對,服下去就不是得道長生,而是直接去西天見如來了……”
“聲音小點。”葉扶琉打斷他說,“魏郎君上樓了。你跟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我不和你計較。魏郎君性子靜,叫他聽見你一句碎嘴,兩家給你的診金連本帶利給我吐出來。”
林郎中心疼地捂住鼓囊囊的腰包,賭咒發誓,“當麵一句話不多說,一個字也不說。就當我林大郎是啞巴!”
清晨初升的陽光映上木樓。魏大攙扶著身材修長瘦削的郎君上了樓,坐在長簷下的紫檀木交椅裏。
金色陽光照亮了海青色衣袍下擺,海濤紋寬大衣袖。蒼白消瘦的手放在膝頭,脖頸下的衣襟嚴絲合攏地扣緊。
林郎中咂舌說,“大熱天,穿得夠多的……哎喲。”自己把嘴捂上了。
高處的視線垂落,盯了眼陽光下格外鋥亮的禿頭,魏桓對著葉扶琉的方向微微頷首。
“葉小娘子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