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金餅枕著睡覺不怎麽舒服。

葉扶琉一覺睡醒才四更初,天沒亮,人再也睡不著。

她索性把廊下燈籠全點亮,抱著金餅出來對賬。

秦大管事守著前院,葉扶琉坐在二進院落裏,八角燈籠映亮了庭院周圍,麵前堆了成堆的賬簿,都是船塢那邊剛送來的。

素秋坐在對麵,沉甸甸的六塊金餅稱重入冊,算盤珠子劈裏啪啦,偶爾停下,在賬冊裏紀一筆。

“足金一斤重的金餅六塊。合計九十六兩。絞下五兩給算木匠工錢,還剩約莫九十兩金。折合銅錢……”

素秋劈裏啪啦折算成銅錢的貫數,喜道,“娘子,我們又有錢了。支付葉家商行整年的開支綽綽有餘。”

葉扶琉慢悠悠掂起兩塊金餅,放到桌上。

“這兩塊金餅放旁邊。布帛綢緞生意每年都不好不壞,今年江南各處的商稅又加了兩成,盧知縣募捐到了家門口,預備著虧三十兩金吧。”

素秋歎氣,在賬簿裏重重地記下一筆。

葉家名下四十艘船,江南各處進貨出貨,雇傭的掌櫃,賬房,幫工,五六百號人在葉家手下吃飯,經過縣鎮層層關卡都得交稅,官府還隔三差五盯著富戶募捐。想賺錢,難。

“還好葉家祖上興盛,各處都置備了不少宅院。”素秋感歎,“各處宅院都能倒騰出不少古董,我們葉家做布帛生意的空當兒裏,順帶做個買賣家私古董的副業營生,不僅能彌補虧空,還能剩下不少。”

“那是。”葉扶琉抱著小楠木箱子繼續搗鼓,“前幾年北邊亂的很,接連幾場仗,毀了不少好東西。這兩年不打仗了,日子安穩太平,家私古董的價錢水漲船高。做這行生意賺頭大。”

七環密字鎖至今沒打開,她晃了晃小木箱,喃喃自語,“撞擊聲響清脆。到底是金還是玉呢……這麽好的箱子,總不會有人放塊破銅爛鐵在裏頭?”

素秋還在合賬,算盤珠的清脆聲響個不停。船塢送來的賬簿攤開半石桌。

葉扶琉向來是不大看賬簿的。

做生意想要掙下身家,不外乎四個字,開源節流。素秋擅長“節流”,葉扶琉信奉“開源”。

葉家明麵上的布帛生意,辛辛苦苦整年做下來,多半就是收支打平。想要開源,還得做老本行生意。

老本行生意來往的都是大主顧,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看看麵前新開辟的鵝卵石小徑兩邊的石磚尖角兒。一塊漢磚一兩金,做成了就是今年最大的一筆生意。

再看看麵前的六塊金餅。隔壁魏郎君是個識貨的大主顧,人病得風吹就倒似的,都能做成兩樁生意。古董木燈架,宮廷貓兒盆,加起來進賬不算少,生意做得輕輕鬆鬆。

如果魏郎君的病情好起來,人逢喜事精神爽,兩家又挨得近,說不定她能多做幾樁生意呢。麵前堆了滿桌子的虧本賬簿算個什麽事兒。

想到這裏,葉扶琉把攤開的賬簿往遠處一扔,人舒坦了。

魏郎君之前要買貓兒盆,人坐著起不來身,開不了門,她連貨都送不進去,病情聽著著實不大好。

“秦隴!”她衝前院高聲喊人,“隔壁魏郎君的病情不能耽擱了,耽擱久了容易壞事。有件事需要你做!”

秦隴兩更才睡,頂著一對睡眠不足的發青熊貓眼,蹲在前院洗臉, “主家,淩晨四更天!哪家醫館這麽早開門?”

“給人看病的事拖不得!”葉扶琉絞下一塊金,掂了掂分量,約莫十兩左右。

“不找醫館,帶十兩診金出去,替我尋林郎中來。魏家尋了那麽多郎中,藥石無用,眼看著人一天天地拖壞了,隻有林郎中的說法別具一格,說不定他真有幾分本事呢。別叫林郎中出鎮子,盡快把人尋來,死馬當作活馬醫,好歹也是一條路。”

秦隴接過十兩足金的時候,不止捧著金塊的手,連帶瞳孔都劇烈地顫了顫。

“主家,林郎中在鎮子上的口碑可不怎麽好。如果他果然是個庸醫,單憑招搖撞騙就有十兩金入帳,我,我……”秦大管事心裏的坎又過不去了。

葉扶琉輕輕巧巧的一句話,瞬間澆滅了秦隴心頭翻騰的野火。

“如果林郎中果然是個庸醫,今晚經你的手交付給他的十兩金,你自己憑本事再拿回來。去向我不問。”

秦隴瞬間精神大振,腳步不發飄了,人也不覺得困了,換身短打衣裳就去馬廄牽馬。

四更正,正是天亮前夜色最濃、困意最重的時刻。四周鄉鄰全在夢中,長街各處黑魆魆的,就連隔壁魏家門口的燈籠都熄了。隻有葉家前院還點著燈,敞開的大門從裏往外亮著燈火,亮堂堂地流瀉在空地上。

門敞著招賊。

秦隴牽馬出門幾步,正想著要不要把門關上,前方黑暗的長街盡頭就在這時出現了十來匹駿馬。

馬蹄聲清脆,沿著長街一路小跑,七八名壯碩豪奴策馬緩行,護衛著中間一位窄袖錦袍的高挑少年郎,直奔燈火通亮的葉家大門而來。

“這家宅子大,又在鎮子最北麵,肯定是魏家沒錯了。”

“我們總算尋到了!”

“這麽偏的小地方,叫咱們找了一圈又一圈,吃了滿頭滿臉的灰。”

“趕緊叫開門,郎君乏累了,盡快打水歇下。”

秦隴牽著韁繩停在門外,抬手一擋,“何處來客,找什麽人?”

來人齊齊勒馬,七八名豪奴左右散開,騎在高頭白馬上的錦袍少年郎通身富貴氣派,看起來還未加冠,隻用發簪束了發,居高臨下地打量片刻,開口問話。

“你是魏家家仆?可是魏大?速速通報你家主人,江寧府信國公府祁棠,前來探望。”

秦隴聽明白了,江寧府來了個大戶探望魏郎君,抬手指了指隔壁,“找錯地兒了,這裏是葉家。魏家門在那邊,過去敲門吧。”

來人一怔,還沒來得及追問什麽,秦隴回身往門裏喊,“素秋,把門關好。外頭有生人。”上馬風馳電掣而去。

自稱祁棠的錦衣少年郎追著秦隴的背影喊,“等等!你說清楚——”

這邊素秋已經應聲出來,隔門瞄了眼外頭顯露茫然的幾張陌生麵孔,馬背上的少年郎拿馬鞭指她,“別關門,說清楚!魏家——”

“魏家在隔壁。我們是葉家。”素秋往右邊飛快一指,砰,關死門戶。

錦袍少年郎勒馬後退幾步,茫然抬頭,借著門口燈籠亮光,打量麵前的大宅輪廓,又打量幾眼隔壁魏家的輪廓,越看越匪夷所思。

“分明這家宅子更大。五口鎮最大的宅子竟然不是魏家宅邸?!葉家什麽來頭?”

幾位豪奴瞅瞅隔壁魏家,門口黑燈瞎火的,看起來不像有門房守夜的樣子。

周圍沒有外人,豪奴換回平日稱呼,殷勤詢問,“世子,要不要敲門?”

錦袍少年郎以馬鞭矜持地指門,“雖說登門的時辰早了點,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戚。論起輩分,我該叫他一聲表兄。我這表弟跋涉百裏前來探望,他總不至於把我打出去罷。”

“過去敲門。敲響點。”

——

對完帳天才蒙蒙亮,葉扶琉準備睡個回籠覺。

她洗漱妥當,除了外裳,穿著單衣躺在自己屋裏,掏出壓在枕頭下麵的緝捕令,借著油燈光翻了翻。

越看和自己越不像。

昨夜盧知縣當麵寒暄了好一陣,絲毫沒有對她起疑。她在別處如何不好說,至少在江縣地界內,穩當了。

她把緝捕令塞回枕頭下。素秋從外院過來,把燈盞放在床邊,輕聲和她說起,“隔壁魏家來了訪客。我聽他們拍門叫喊,似乎是魏郎君的表兄弟從江寧府過來探望。”

“嗯?”葉扶琉覺得挺稀罕的,“魏家看著冷冷清清的,原來還有親戚。天不亮到訪,魏家放他們進去了?”

“魏大拿長木棍出門,說他們吵著魏郎君了,把拍門的幾個家仆痛毆了一頓。你聽,叫罵聲響著呢。”

葉扶琉:“……噗。”

是夠吵的,隔著兩進院子還能隱約聽見痛叫怒罵聲。

“魏郎君那位表弟也不是個吃素的,扒著魏家的門喊話,說他趕了上百裏路探病,魏家如此待他,實屬薄情寡義,罵完一通氣衝衝走了。引來許多街坊鄰居開門張望。”

葉扶琉聽夠了,掩口懶洋洋打了個嗬欠,“聽起來這位表弟和魏家沒多少情誼,總歸是別家的家務事。昨夜睡得少,還是困倦,素秋,我再睡一會兒。”

素秋把油燈放去床邊的小墩子上,“娘子多睡一陣。早晨的朝食我拿去給隔壁。”

微弱如豆的油燈下,葉扶琉把緝捕令又摸出來看了片刻,轉到反麵,慢悠悠地勾劃起人像來。

勾劃了幾筆,隱約顯露出人臉輪廓,筆尖停下了。

她和信國公府那位祁世子認識並不長久,大多時候隔著珠簾打量,說實話,相貌記得都不太清晰了。隻記得他今年將滿二十歲,即將於八月加冠。

短短三天的相處時間,祁世子至少提起了五次冠禮,明裏暗裏都在炫耀,他馬上就是加冠的成年男人了,有錢有勢,養得起她。

四舍五入,祁世子說他馬上就是成年男人了。

簡而言之,他現在還不是個男人。

葉扶琉漸漸想起祁世子的相貌,提筆蘸足朱砂,在緝捕令反麵塗抹幾筆,隨意地勾勒出一張人像。

江寧府信國公世子,祁棠。

相貌倒是個劍眉朗目的少年郎,肉嘟嘟的唇珠有點可愛,但眼睛不行,喜歡斜眼看人,有股不諳世故的傲慢。

笑起來喜歡仰著頭,裝出一副漫不經意的姿態打量她,傲慢裏又帶著小心思。

祁世子給她的宅子不大,布置得還算精巧。她是個講規矩的生意人,隻要地基下的漢磚,其他的零碎不要。拆了整夜的宅子,最後隻拉走一車磚,留下滿地整整齊齊的梁木青瓦,雕花窗欞。屋裏給她安置的錦繡被麵、雲母屏風一件沒帶走,原地把宅子修好不費什麽功夫。

她覺得夠對得起祁世子了。也不知為什麽他還是給氣成了河豚,不依不饒地發下緝捕令,整個江南地界懸賞緝捕她。

算了。事去如雲煙,忘了罷。

祁世子能不能忘她管不著,總之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葉扶琉枕著緝捕令翻了個身,對著窗紙映進的蒙蒙亮的天色,再度安然入睡。

——

與此同時。魏家門外。

祁棠奉命前來探望表兄魏桓的病情,從繁華的江寧府跋涉百裏來到窮鄉僻壤的五口鎮,轉悠了大半夜才找到地方,卻在魏家門外吃了個閉門羹,惱火萬分。

一扭頭尋了處本地最大的酒樓,拿金錠砸開門,吃吃喝喝之餘,越想越氣,肉嘟嘟的唇珠氣惱地咬住,整個人氣成了大河豚。

“我就不信魏家一輩子不開門!兒郎們,吃喝好了我們殺個回馬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