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送往京城長輩手邊做個念想雲雲,當然全是胡謅。主要是剛才盧知縣當眾估價三百兩,葉扶琉覺得價低了,稍微抬個價。
宮裏流出來的舊物,最為世家大族鍾愛。隨便運到州府大城裏轉個手,三百兩開價起步,碰著個識貨的,五百兩也不是賣不得。
葉扶琉不做聲,打了個嗬欠,水汪汪地盯著隔壁院牆。
出三百兩銀子會考慮,出五百兩當場賣。你倒是出個價啊。
做生不如做熟,她心裏其實有傾向,擺弄著自己纖長的手指尖,給出一句暗示,“怎麽,魏三郎君身邊缺東西了?”
隔壁的魏郎君是個聰明人。回應得言簡意賅,“五十兩金。”
葉扶琉笑了。
碰著出手爽快的大主顧,她向來也爽快得很。
她抱起貓兒盆,沿著圍牆就往外走,“看在兩家鄰居的難得緣分上,不送去北邊,留給你了。起身開個門,我把貓兒盆送過去。”
隔壁卻沒有動靜。
片刻後,魏桓的嗓音回答, “起不了身。等魏大回來。”
“嘶。病得這般嚴重?”葉扶琉發自真心念叨了一句,“保重身子啊。要不然我叫秦隴翻個牆,給你送過去?”
隔壁默了默,道,“魏家有門,出入還是走門的好。”
“也行。” 等著罷。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奔馳而來,猛地停在魏家門口,駿馬深夜嘶鳴不止。
魏大終於回返了。
沒有哪家關門休息的鋪子是一塊金餅砸不開的。魏大捧著江家趕製的兩大油紙包芙蓉涼糕連夜趕回。
帶著難得的笑容,手捧油紙包進魏家不久……
茫然地捧著三塊金餅出來。
砰砰砰地敲隔壁葉家的門。
三塊金餅,四十八兩足金,葉家抹掉二兩金的零頭,送來一隻髒兮兮看不出底色的貓兒瓷盆。
兩筆生意送出去六塊金餅,魏大的表情都麻木了。
心裏瘋狂呐喊,嘴上不敢多問,他呐呐地說,“郎君為什麽起了興致,五十兩金換個貓兒盆回來?我們家裏又沒養貓兒……”
魏桓要來半盆清水,洗淨了手,在燈下親自清洗貓兒盆。
徹底擦拭幹淨陳年汙垢之後,翻到盆底部,尋到三粒芝麻釘,懷念地挨個摸了摸。
小小的貓兒盆,除了貓兒沒養過,什麽亂七八糟的都裝過。
養水仙,裝鵝卵石;水仙花開了三季,好看得很。
養雞崽,鴨崽。貓兒盆裏盛滿清水,黃色絨毛的小崽子一隻隻扔水裏撲騰。
養鴿子,撒一把細米,各種毛色的鴿子呼啦啦從天而降,小腦袋擠破頭地爭搶。翅膀撲棱著,落下滿地的羽毛。
鴿子很快養膩了。後來開始養鷹。
羽翅雄壯的小鷹,凶狠地啄食肉塊。仆僮們不敢靠近,將貓兒盆遠遠地擱在廊下。家裏都知道是三郎養鷹放肉食專用的盆,鷹隼護食,誰也不敢多碰。
病中清瘦的手沿著盆底摸索,尋到一處淺淺的劃痕。
橫,豎,撇,提。
幼年頑皮的小郎君曾經午間無聊,劃下自己的名字。
“桓。”
魏桓在燈下凝視著劃了一半的散亂劃痕。
當年突發何事,耽擱了午後頑皮,劃了一半的名字就從此擱置下來?
早忘了。
“五口鎮能買到鴿子麽?”魏桓凝視著貓兒盆,突然問了一句。
“啊?哦!鴿子啊,隻要出夠錢,肯定能買到。”魏大拍著胸脯保證。“江南商業繁華,行商滿地,鴿子不挑毛色品種的話,隨便買沒問題。”
“挑幾十隻好的信鴿來。”
魏大精神一振,“是!”
——
五口鎮多商賈來往,酒樓生意興隆,深更半夜是酒樓生意最旺的時辰。
燈火通明的二樓閣子包間裏,沈大當家正在宴請意外相遇的客人。
“林郎中受委屈了。”他斯文地舉杯,“喝酒壓驚。這是怎麽回事?”
沈璃對麵,林郎中被揍得滿臉青紫開花,喝了滿肚子的酒都打醒了,趴在桌上嗚嗚嗚地哭。
“仗勢欺人啊!僥幸投身個富貴胎,領一群豪奴,他就當街打人了!穿金戴玉的富貴小郎君,不在自家待著,卻來我們這小地方的酒樓,坐旁邊閣子裏,拿二兩金哄我過去,大半夜的當街暴打我!看我的臉被打成啥樣了嗚嗚嗚嗚……”
“哦,他好好地為何打你?”
“誰知道!我才剛和他照了個麵,他問了我幾句葉小娘子的相貌身形,我如實說了,葉小娘子身段苗條,身高六尺出頭,瓜子臉,圓杏眼,聽口音像是吳地錢塘人氏……他就下令把我拖去路邊,一頓暴打!說我這小小的郎中也敢尋他的樂子,背後消遣他。我哪裏說他閑話了,我都不認識他!”
沈璃斯斯文文抿了口酒。
林郎中為何挨打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為何一個富貴少年郎會問起葉小娘子。葉家走南闖北的做生意,該不會又結識了哪家商號的少東家,追到五口鎮來了?
“那位富貴小郎君來五口鎮,是專程來尋葉小娘子的?”
“不不不,隻是順帶問了幾句葉小娘子。三四個豪奴圍在路邊揍我的時候,還有個小廝四處攔人問路,他們要尋的是京城口音、剛搬來不久的魏氏主仆,聽著像是鎮子北邊的魏家!”
“這樣。”沈璃再不關心了,把話題輕輕扯開,“林郎中挨了一頓打,二兩金被那富貴小郎君收回去了否?”
林郎中連哭聲都停了,忿然拍案,“一頓打都捱了,金子絕不能被他拿回去!好好的在我這兒。”
“好得很。”沈璃溫文地舉杯勸酒,“林郎中放寬心懷,你需得這樣想。得了二兩金的好處,就當做是你大晚上的出了一次診,收了二兩金診費。”
林郎中瞪眼如銅鈴,“那我捱的這頓打又算什麽?”
“接了二兩金診費出診麽,當然是要治病的。往常是給病人治病,今天給你自個兒治跌打損傷,沒差多少。”
哎嘿,說得有道理!
林郎中攥著袖裏的二兩金,心氣順了。
他接過沈璃一杯敬酒,大著舌頭道謝,“多謝沈大當家開解!有什麽事尋我幫忙,盡管說,別客氣!”
沈璃放下酒杯,“說起來,沈某確實有件事想詢問林郎中,就是關於鎮子北麵的魏家。聽說魏家出了一塊金餅的巨額診費,邀請林郎中登門醫治……你看魏家郎君的病,能治好否?”
林郎中喝多了酒,人居然還沒喝糊塗,瞪眼說,“怪事,沈大當家和魏家又沒交情。突然問我魏家郎君的病情作甚?”
沈璃目光閃動,“唔……”
葉家和隔壁魏家的交情似乎不錯。
魏家郎君雖然病中孱弱,他借著在葉家庭院裏溜達的機會瞄看幾眼,平心而論,魏郎君的相貌清貴,氣質沉靜,像富貴人家出身。
小娘子的心事如海底針,看葉扶琉對鄰居噓寒問暖、遞送吃食的稀罕勁兒,他沈璃認識她兩年了,從未有過這般好待遇。誰知道她是不是就好病弱美男子那一口?
比病弱,他是決計比不上魏家郎君的。
隻能從根源上掐了。
把病弱美男子的病給治好了,看他還怎麽病歪歪地哄騙小娘子?
沈璃眯起精明狐狸眼,從袖中取出一枚黃燦燦的二兩小金錁子,放在林郎中麵前。
“關於魏家郎君的病情,沈某有事相托。我和他雖然無甚交情,但魏宅隔壁的葉小娘子,和沈某有不少生意往來,算是生意場上相熟的朋友。葉小娘子心善,看不得鄰居病重垂危的慘狀,和我提了幾次,我也頗為擔憂。不知林郎中放手醫治的話,能不能徹底治好魏家郎君的病症——”
林郎中把二兩金攏進錢袋子,人不哭嚎了,精神頭也起來了,猛拍胸脯,“徹底治好不敢說,病肯定能治!丹火成毒的病症,魏家郎君不是頭一個!”
他感動地和沈璃推杯換盞,稱兄道弟:
“沈兄是世上難得的大善人呐!七拐八繞的交情,你也願意出大錢給不相熟的人治病。別人我還不跟他說,沈兄我不瞞你,你以後和葉小娘子少來往。”
沈璃原本帶笑舉杯聽著,聽到最後一句,笑意微微收斂, “怎麽說。”
“葉小娘子她啊,長得確實好。但我一眼便看出她的骨相……”林郎中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湊過去沈璃身邊,壓低嗓音神秘地告密:
“我曾經在江寧府街上見過她一麵,她當時可是杏花樓的行首娘子,正坐車去見客!不知怎的搖身一變,又成了葉家商號的當家娘子了。沈兄,我跟你說,人的樣貌會變,骨相可不會騙人。林家的小娘子出身可疑呐……”
沈璃突兀地打斷他。“林郎中,給你的二兩金收好了麽?”
林郎中本能地摸一把鼓囊囊的錢袋子,“收好了,收好了。”
“有句老話叫做:藥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林郎中,你酒後胡說八道,詆毀葉小娘子的良家聲譽,你不挨揍誰挨揍?”
“欸?”
“給你的二兩金收好,當做今晚第二次出診的診費。來人,把他拖出去街邊,把腦子打清醒了。”
“欸欸?”
酒樓路邊的某條暗巷裏,大晚上的響起一陣鬼哭狼嚎,街上行人默契地躲開。
沈璃坐在閣子窗邊,對著下方舟船來往的熱鬧河道,邊喝酒邊想葉家那位難纏的當家小娘子。
葉扶琉,葉扶琉。天生明媚動人的江南美人皮相,卻又生了副軟硬不吃的難纏性子,如何才能收服了她,不吵不鬧騰地把人弄回家做夫人……
正想到心神不寧時,一行人趕著驢車從遠而近,迅速接近這處臨河的酒樓。驢車上端坐著一位襴袍打扮的清雋白麵文士,不住低聲催促,“動作快些!前後堵門!”
幾名官差堵死前後門,幕僚在酒樓下高聲喊,“沈璃沈大當家可在此處?本地盧縣尊親自到訪,速速出來迎接!”
盧知縣羽扇綸巾,從容邁進酒樓,“嗬嗬嗬,無需多禮。多虧葉小娘子提醒告知,本官才沒有錯過沈大當家當麵。沈家富貴,勿忘家國啊。”
沈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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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口鎮入了深夜。
魏家燈火通明的庭院裏,魏桓坐在燈下,抬手輕撫貓兒盆的天青色瓷邊。
一牆之隔,葉扶琉把新得的三塊金餅清點入賬,滿足地伸了個懶腰,枕著金餅陷入甜滋滋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