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上中天。算算時辰,如果江家鋪子商談順利的話,魏大該回返了。

葉扶琉起了倦意。

“魏郎君。”她淚汪汪地打個嗬欠,聲音裏帶出七分困倦,“你那邊安好就應個聲。”

隔壁果然應了一聲,沉冽嗓音在深夜裏格外清醒,“我安好。”

頓了頓,又道,“葉小娘子困了自去休息。”

“不成。”葉扶琉看看天色,“魏大還沒回來。我答應了他看顧你。”

一牆之隔,魏桓握著瓷匙,緩緩攪動手邊的綠豆百合甜湯。“做你們這行生計的,都如此重諾?”

“那是。”葉扶琉理所當然地應下,“生意人不重諾,失了信用,誰和你做回頭生意呢。”

魏桓抿了口嚐不出滋味的甜湯。“回頭生意很多?”

“老主顧多。”葉扶琉回應得幹脆。

頭頂的月色圓又亮,叫她想起黃燦燦的金餅。談起生意,連困意都清醒七分。“頭回生二回熟。魏郎君,再做一筆生意,我們也是老主顧了。”

魏桓瞥了眼身側的花梨木燈台。

銅燈位置調到最亮,魏大臨走前裝滿了燈油,足夠點亮到後半夜,燈光映亮大半個庭院。

日曬雨淋多年,木榫爛透,架構全無,散成地上一堆長短木料,硬生生被修複得煥然如新。

不得不說,葉家這位當家小娘子是有幾分本事在身上的。

“再說罷。”魏桓慢慢地舀起半勺綠豆湯。 “身邊不缺什麽。”

做生意的行商,最聽不得別人說他不缺什麽。

什麽都不缺,那還怎麽做生意?

葉扶琉想也不想就道,“魏郎君,你缺東西啊。天天早晨在木樓上坐著曬太陽時,你不覺得身邊少了點什麽?”

“哦?”魏桓隨意地抿了口綠豆湯。

嚐不出滋味,但綠豆煮的極度軟爛,入口即化,與其說是豆食,倒更像是流食。或許是沒有放糖的緣故,沿著喉嚨滑下去時並未引起刺激劇痛。

“我身邊少了點什麽?”

葉扶琉仰頭遙望天頂明亮的一輪月色。月色發散清輝,仿佛金餅澄光落入懷裏。

“家私對稱為美,木椅成對為佳。我看你家木樓上的家私俱是名貴的紫檀木質地,桌椅茶幾書案俱全,木椅怎麽隻放了一隻?看著怪異得很。魏郎君,你缺一隻木椅啊。”

魏桓神色不動,又抿了口綠豆湯。

“隻我一人獨坐,何須成對的木椅?”

葉扶琉談生意向來不急不忙,慢悠悠地接著話頭往下說。

“說來也怪。人缺東西的時候,都覺得自己什麽都不缺。隻有那東西補上了,才會驚覺原來之前竟然匱乏至此。魏郎君,給你木樓上補一隻紫檀木椅,你先試試?不滿意不給錢,把椅子退回來便是。滿意了再出價不遲。”

魏桓舀湯的動作頓住。

視線轉過院牆方向,往對麵瞥了一眼。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是葉家四娘做生意的路子奇葩,還是他見識少。

先供貨試用,滿意再給錢。現在的偷家生意……行內競爭很激烈?

圍牆對麵沉寂無聲,葉扶琉絲毫不急躁。做她這行生意的都是大主顧,急不得。她掩口打了個小小的嗬欠。

“魏大怎麽還不回來。”

說曹操曹操就到。話音才落地,門外就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素秋喜道, “魏大回來了。”

她起身去開門,門外卻響起秦隴的聲音。“主家,開門。我把貓兒盆拿回來了。”

喲,原來不是魏大,而是兩天不見人影的自家大管事。

葉扶琉起身出門迎接,秦隴果然迎麵站著,身後跟隨了一位襴袍大袖打扮的清雋白麵文士,三十出頭年紀,留三綹短須,懷揣著一個眼熟的貓兒盆。

那中年文士身後還有人。

身穿便服的四名大漢,腳上穿著官衙皂靴,背手直身,叉腿站著,眼神炯炯盯著葉家大門。

葉扶琉:“……”這又是哪路的官差?

清雋白麵文士往前兩步,托著貓兒盆自報家門:

“本官姓盧,乃是江縣此地的知縣。這位便是葉家當家的葉小娘子?莫要驚慌。本官親自將你家的汝官窯貓兒盆送回葉家門外,完璧歸趙,你可收好了。”

盧知縣當場還了貓兒盆,轉頭怒斥秦隴,“小子狂妄!莫再堵縣衙口討要東西了!若不是看你拳腳功夫了得,屢屢抓獲盜賊送官,本官定要治你個咆哮公堂之罪!”

葉扶琉:“……”好家夥。

她翹了翹唇角,回身笑看秦隴一眼。

眼神明晃晃地說,【你有本事。討個貓兒盆的事,把知縣大人給領回來了?】

江寧府的緝捕令發下來才幾天?盧知縣肯定看過。緝捕令畫得像不像是一回事,開門見官兒是另一回事。

秦隴氣惱地攤手,【他硬要跟來。我能怎地?】

葉扶琉看了眼周圍越聚越多的人群:【我覺得事情不簡單。】

盧知縣嗬斥了秦隴,轉過來又和葉扶琉隔門寒暄幾句。

身為本縣的父母官,親自把貓兒盆送上家門,除了表示對宮廷賜物的重視,原來還存了別的心思。

眼看周圍鄰居的家門一扇扇敞開,看熱鬧的人群逐漸圍攏過來,盧知縣拱手往北麵京城方向鄭重行禮,隨即當眾提起……

江縣轄下四個縣鎮,五口鎮是最為富裕的一個鎮子,葉家是五口鎮數一數二的富戶。

兩年前天子禦駕親征,一戰平定北邊的動亂禍事,這才有了南邊民生的興旺富足。朝廷賦稅吃緊,國庫空虛,正是江南富商踴躍募捐,擔起富戶責任的時候哪!

“小小一個貓兒盆,價值三百兩有餘。足以抵得二十戶中等人家的賦稅。”盧知縣高舉貓兒盆,展示給眾人觀看,“——葉家富貴,勿忘家國啊。”

葉扶琉淡定地微微一笑。

難怪一縣父母官會親自登門。原來是收不上賦稅,募捐到家門口來了。

葉家這兩年布帛生意在江南鋪得大,早成了官家眼裏行走的肥羊,去哪裏都被猛薅羊毛。

葉扶琉被官府追著募捐又不是頭一回了,駕輕就熟,當場慷慨表態一通,為家為國,富戶募捐朝廷義不容辭,口號喊完了,話鋒輕飄飄轉了個彎兒:

“江南大小行商,以沈氏商號為首。沈大當家如今就在五口鎮,募捐的具體份額麽……還請寬限幾日,容小女子去和沈大當家商量商量。”

盧知縣精神大振,注意力登時被轉開了,“沈字商號的當家人也在鎮子上?好極,他人在何處?本官這就去拜訪!”

薅羊毛麽,哪有嫌棄肥羊多出來一隻的。盧知縣摩拳擦掌,問明地方,轉頭直奔五口鎮沿河的幾處酒樓而去。

葉扶琉客客氣氣送走門外的大佛,客客氣氣送走周圍看熱鬧的鄰居,站在門邊,借著門上的燈籠亮光,把手裏的貓兒盆翻來覆去查驗完好,衝秦隴微微一笑。“這次做得很好。下次別做了。”

秦隴:“……”

葉扶琉揣著貓兒盆往庭院光亮處走。

貓兒盆保持著原樣,興許是顧忌貴重的宮廷賜物,不敢動手清洗。還沒等她在光亮下把貓兒盆泡進清水裏,安靜許久的隔壁卻意外傳來一聲詢問。

魏桓隔著院牆問,“葉小娘子的貓兒盆賣不賣。”

葉扶琉的腳步一頓,唇角往上翹了翹。

鬧騰了整個晚上也不是沒收獲的,你瞧,生意這就找上門了。

葉扶琉張口就來,熟練地搬出了北方京城的長輩。

“先祖舊物,孤品難賣。這貓兒盆呢,是祖上養貓玩耍用的小物件。我原打算運去北方,放在京城裏的長輩麵前,睹物思人,給長輩個念想。不好賣的。”

魏桓隔牆聽著。

先祖舊物,孤品難賣。聽起來有點耳熟。似乎上次賣燈台的時候同樣的說法。回回都惦記著往北邊送,葉家當真有個長輩在京城?

琢磨片刻,他突然回過味來。

宅子都不是葉家的,哪來的先祖舊物。

魏桓:“……”

所謂長輩,所謂孤品……都是抬價的套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