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院牆這邊吃席聊天熱熱鬧鬧,映襯得院牆那邊格外靜。

月色從樹梢頭移動,葉扶琉想起魏大的叮囑,抬高嗓音喚了句,“魏郎君,你那邊還醒著?”

寂靜無聲。

“魏郎君?魏家三郎君?可是累了?”

院牆對麵毫無動靜,素秋不安起來,“怎的悄無聲息,該不會出事了吧。”

葉扶琉放下酒杯起身,“梯子還是擺出來。我上去看一看。”

長木梯搭上了圍牆高處,月色下多出黑影。

葉扶琉攥起裙擺,“素秋,你吃喝你的。我上去看一眼就下來,不必扶梯子。”

語音剛落,人還沒來得及上木梯,圍牆對麵已傳來清醒的回應,“不必過來看。我無事。”

葉扶琉把梯子挪去角落,抱怨了一句,“好好的,剛才怎的不說話。”

魏桓的嗓音沉靜,“並無什麽可說的。”

“無話可說,哼唧一聲也成啊。哼唧都不願的話,隨便發出點聲響都好。”

對麵還是毫無動靜,顯然既不願意“隨便發出點聲響”,更不願意“哼唧一聲”。

寂靜持續了好一陣,葉扶琉不知人還醒著,亦或是直接在庭院裏睡下了。 “魏三郎君困倦了?回房去睡吧。”

“我無事。”

隔壁郎君有事沒事都隻會說“無事”,葉扶琉想了想,重新把梯子搬出來,眼見為實。

“你手邊的酒杯藏起來沒有?喝了酒身子還好?倒不是怕魏大抱怨我,我怕他一個八尺大漢唧唧歪歪地蹲門邊哭。”

“還好。不必藏匿。”

“你說什麽?樹上的知了叫得厲害,你應聲太小,我這邊聽不清楚。聲響弄大些,好叫我聽見。”

“算了,我看看你。”

梯子才搭上牆頭,安靜的圍牆對麵傳來一聲極響亮的銅鑼聲。

夜晚的銅鑼聲響仿佛天邊炸雷,葉扶琉腳下梯子吱嘎一聲響,驚得素秋衝過來扶。葉扶琉擺擺手示意不用,幾下蹬蹬蹬上了梯頂,院牆的青瓦上露出個腦袋。

“大夜晚的,誰家敲鑼啊。”葉扶琉抱怨著往下看,“已經上來了,我看看你。”

人果然好好地坐著。

身邊放著五十兩金的昂貴木燈台。石桌上放著葉家送去的銀酒壺,酒杯是魏家自己的杯子。

魏桓手邊放了個銅鑼。新添置的。

自從七八日前,他意識到自家也不怎麽安全,院裏就添置了個銅鑼,防備被鄰家小娘子趁夜拆走俯仰樓的兩根楠木門麵大柱。

添置多日沒用上,兩根大柱始終好好地在原處,是他多心了。

魏桓抿了口酒,“我無事,下梯罷。扶穩了。”

“哎?好精巧的杯子。”牆頭突然傳來一聲讚歎,“整塊青玉雕成犀角形狀,我還是頭回見到,雕工好生了得。魏郎君,能拿起讓我看看麽?”

魏桓手中握杯,瞥了眼院牆頭出現的玲瓏身影。

葉扶琉輕輕鬆鬆立在牆瓦高處,裙擺紋絲不亂,視線滿是驚歎。魏桓若有所悟,把手中的青玉犀角杯揚起,借著明亮燈火展示玉杯全貌。

那道目不轉睛的視線果然追隨玉杯而去,少女發髻上簪的流蘇金線微微搖晃著。

五官在夜色裏自然是看不清的,但雪白的肌膚顯眼,明亮的眼神耀眼,因為驚歎而不自覺地微微張著嘴,粉色水潤的唇瓣同樣飽滿而顯眼,有點像話本裏晝伏夜出的野外精怪。魏桓失笑於自己的突兀念頭。

“天晚了,下去罷。腳下踩穩。”他把犀角青玉杯放回桌上,“勞你今晚看顧。葉小娘子喜愛這玉杯,等魏大回來了,我讓他送去隔壁,供葉小娘子賞玩便是。”

葉扶琉其實一眼就看中了玉杯。她眼光高,看中的都是好物。

不過她做生意講規矩,太缺德的事不做。魏郎君人不錯,好端端地在自家喝酒,把人家杯子薅過來算什麽。

“杯子別送過來。”她半真半假玩笑說,“真把杯子送來,我可不見得送回去了。”

魏桓慢悠悠地舀了一匙湯,“我說‘送去葉家供葉小娘子賞玩’,就是以物饋贈,沒準備拿回的意思。”

葉扶琉翹了翹形狀漂亮的唇角,“我說‘杯子別送過來’,就是你自個兒留著喝酒,我不搶人心頭好的意思。你這青玉犀牛杯藏得深,連魏大都不知道,應該是魏郎君的珍愛之物?既然珍愛,留著吧。”

魏桓的指腹緩緩摩挲著犀角杯。

杯子年頭不算太久遠,不過用料罕見,算是值錢物件了。拿去市麵上輕易可以換個七八百兩銀。

上次謝禮被拒,他猜想,或許是鄰居眼光太高,看不上區區百兩銀。

價值千金的大楠木柱沒有被半夜扛走,他猜想,或許木料太重,鄰居有心無力,扛不走。

這次的犀角青玉杯值錢又精巧,被她當麵撞上,他索性明晃晃地展示於燈下,默許她拿走。

瞧著像是喜歡的樣子,居然舍得不要。

魏桓思忖著,目光垂落在玉杯上。杯沿晃了晃,青玉杯倒映出一暈光。

他有些看不透她。

葉扶琉欣賞夠犀角青玉杯,喊了句,“我回去了。有事高聲喊我,別敲鑼!”

魏桓無聲地彎了彎唇。

葉扶琉跳下木梯,繼續和素秋邊飲酒邊算賬。

牆頭鬧騰出的動靜不小,樹上蟬鳴許久沒有聲響,靜了好一陣,才有膽大的知了重新陸陸續續地鳴叫起來。

蟬鳴聲再度充斥兩邊庭院。

此起彼伏的蟬鳴聲裏混雜著劈裏啪啦的算盤珠聲,分明是極吵鬧的,不知為什麽,喧鬧的噪音入了耳朵,反倒顯得這個尋常的江南夏日更顯靜謐寧和。

魏桓也聽到了蟬鳴。

之前有麽?

或許是有的。但他晚上都歇在內院書房裏。書房外隻栽種了幾枝伶仃細竹。少了夏日江南的濃密樹蔭,自然不會有多少蟬鳴。

這般響亮的蟬鳴,想必叫了很多個夜晚,他之前竟沒注意過。

蟬鳴聲裏,隔壁清脆動聽的說笑聲穿過院牆。每隔一刻鍾,必定停下來,抬高嗓音喊一聲。

“魏郎君。”

“魏三郎君,應個聲。”

“睡著了,魏三郎君?我梯子還架著呢。你再不應聲我可要看看你了。”

“沒有睡。”

……

“魏三郎君,起風了,可要我送你回屋休息?”

“你如何過來?”

“梯子還架著呢。”

“別。”魏桓抬手緩緩舀動著綠豆百合湯,“夏夜靜好,我在庭院坐坐無妨。葉小娘子。”

“嗯?”

“你今晚喝得不少,酒醉當心熱風寒。”

“我才沒醉。酒量好著呢。”

……

風動樹枝,蟬鳴庭院。

——

沈璃坐在酒樓臨河的閣子裏喝悶酒。

這是他停駐在五口鎮的第二個旬日。親信圍坐身邊,低聲道,“怎麽了?大當家之前不是說,這趟十拿九穩,可以從葉小娘子手裏壓價麽?”

沈璃不應,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認識葉扶琉兩年了。兩家做成的交易不止三五樁。他對葉扶琉的心思遠遠不是“上心”兩個字所能描述的。

這兩年葉家商船在江南兩路地界到處轉悠,他的沈家商隊也沒怎麽出過江南。

十七八年紀未出閣的小娘子,邀他單獨上船談生意,閑剝菱角,當麵笑嗔。他自以為有八九分把握,他對葉扶琉上了心,對方對他同樣不是毫無心思……

他起了點試探心思。看看性情刁鑽的葉家當家小娘子可願意為他退讓幾分。

沒想到翻臉跟翻書似的。

壓根沒把他放在心上。

今天在葉家聽到那句幹脆的 “同意直接把貨拉走,不同意你自己麻利地滾”,他心都涼了半截。

沈璃推開木窗,遠眺北邊的船塢。

葉家的幾十艘商船都停在船塢裏,夜裏燈火通明,來往船塢的采買生意人如流水。

官府發下來的緝捕令是一張底牌,但他不想輕易動用這張底牌。一旦動用緝捕令作為逼迫手段,葉扶琉從此才叫真正和他翻了臉。

不到最後一步,不至於。

他隻是想順順當當討個夫人回去,不想結一世的冤仇。

他望著船塢方向出神時,卻有親信發現近處的異常,驚訝指向街邊,“大當家看,那邊被人圍著打的禿頭,是不是林郎中?他怎麽又挨打了?”

浮雲散去,月色映亮暗巷。

月光照亮一張青青紫紫的腫臉,鋥光瓦亮的禿頭。

嘿,挨揍的還真是林郎中!

沈璃心裏一動,想起葉扶琉今天主動問起林郎中給魏家看診的事。

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關心隔壁未婚娶的病郎君……

“去幾個人,把林郎中扶上來。我有事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