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林郎中在酒樓上喝花酒。
他最近得了一塊金餅,春風得意,醉醺醺和相熟的酒樓花娘吹噓。
“老子時來運轉!這麽大……一塊金餅的……出診謝禮。魏家慧眼識人呐!”
花娘們簇擁圍坐,殷勤笑語,“當真?還不快把金餅拿出來,讓姐妹們掌掌眼。”
林郎中大著舌頭,“昨天還帶在身上,今早進了賭坊……賭、賭沒了一半,金餅押給莊家了。”
“嗤——”圍攏花娘瞬間走了一半。剩下的塞過去酒杯,“好了林大郎,鎮子上誰不知道你?少胡亂說話,多喝酒。”
林郎中喝了個酩酊半醉,大著舌頭指點江山,“說起來,魏家隔壁的葉家,葉小娘子……當真是個行商?做的好大一樁布帛生意?她真不是哪家大戶安置的外室?”
相熟的花娘毫不客氣啐了他滿臉。
“林大郎,再不管管你這碎嘴,當心哪天被仇家拔了舌頭。葉家停在船塢的船隊你沒見著?四十艘烏篷船!吃水吃到船舷,裝滿了布帛綢緞!以葉小娘子的豪富身家,全鎮子幾座酒樓連帶我們姐妹都能買下了,做什麽狗屁外室?”
林郎中搖搖晃晃地起身擦臉,嘴硬說,“我不會看錯!上個月……在江寧府,我跟著馬車,半道撞到杏花樓的行首娘子,隔簾見過一麵……那行首娘子的骨相,就是葉小娘子!”
四周圍攏的花娘們哄笑起來。相熟的花娘又笑啐他一口。 “隔著馬車簾子也叫你瞧清楚骨相了?林大郎,快管管你自個兒的嘴吧。當心葉家小娘子帶一群掌櫃的找上門來,叫你再吃一頓好打!”
連片哄笑聲中,林郎中自己也懷疑起自己來,“我看錯了?”
推杯換盞的鼎沸哄鬧中,一個麵相精明的小廝過來找人,“這邊閣子喝酒的可是林郎中?我家主人有請。”
“哪個尋我?”
“主人的名頭不好說,但人從江寧府來,久聞林郎中大名。今日停駐五口鎮,在隔壁的閣子聽到幾句言語,我家主人覺得有趣,邀林郎中過去談一談……關於江寧府杏花樓的行首娘子的趣事。” 說罷在桌邊輕輕放上二兩金。
林郎中眼皮子劇烈一跳。
隔壁閣子用竹簾和屏風擋開,露出華貴錦袍的一截衣角,黑色麂皮長靴。絹帛屏風隱約顯出年輕勁瘦的側影來。
林郎中拽長了脖子也沒瞧見人臉,黃澄澄二兩足金攥手裏,膽氣橫生,他搖搖晃晃起身,“帶我過去。”
————
華燈初上時分,葉家門外傳來一陣響亮的拍門聲。
“葉小娘子,我有事出門一趟,半夜即回。我家郎君勞煩葉家看顧了。”
葉扶琉隔著門問,“又去請郎中?”
魏大道,“不是。去找善做涼糕的江家鋪子。我看郎君吃他家的涼糕頗能入口,我去多買些來。”
“但江家鋪子下午就收攤了。買江家的涼糕要趕早,他家天亮準時出攤。”
“多給些錢財,叫江家連夜趕製便是。”魏大言簡意賅,“我帶了一塊金餅。”
素秋倒吸了口氣。
頭回聽說拿金餅半夜敲開鋪子門的。魏家確實是隱姓埋名的某家大鹽商吧。
葉扶琉有疑問。“都入夜了,萬一你家郎君出了什麽事,他不聲響,我們在隔壁也不能知曉。”
“晚上確實不大方便。勞煩貴家的秦大管事過來,看顧幾個時辰。”
葉扶琉把門打開,示意魏大往門裏看,“秦隴不在。葉家現在就我和素秋兩個,實在不好晚上過去貴宅。你看看如何是好。”
魏大驚詫起來。“這麽晚了,秦大管事還沒回?”
“又去縣衙了。”說起這樁事,葉扶琉也要歎氣,“秦隴這兩天跟盧知縣杠上了,死活要討回貓兒盆。”
宮裏流出民間的名貴貓兒盆,作為呈上公堂的物證,留在縣衙裏七八天了。
秦隴原本沒覺得一個貓兒盆怎麽著。直到某天,他無意中聽說,宮裏流出民間的官窯瓷器都是罕見貴品,小小一個貓兒盆至少賣得三百兩……
秦大管事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當初和葉扶琉簽了兩年契,堂堂一個護衛主家的劍客,後來又兼管事,賬房,小廝,打手,園丁……辛辛苦苦整個月,月例隻有八兩,八兩!
原本印象裏公正清廉的盧知縣大人,在他眼裏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貪財無恥的狗官形象。
入室偷盜的胡麻子都定案流放了,你這官兒不貪,為什麽遲遲不交還證物?你不為了貪墨三百兩銀,難道是因為家裏缺個貓兒盆嗎!
價值三百兩銀的貓兒盆這個坎,秦隴是徹底過不去了。
接連兩天早出晚歸,忿然去縣衙門討要名貴的貓兒盆。貓兒盆討不回來,葉家平白損失了三百兩,他豈不是得賠上自己三年!
來龍去脈並不複雜,就是為了個三百兩的貓兒盆,還不是自己的東西,平頭百姓硬跟縣官兒杠上的這股拗勁,把魏大給聽沉默了。
他牽著馬,在門外來回踱步徘徊,“那眼下怎麽辦?我還能不能去江家鋪子了?要不然,我把郎君送過來葉家?”
葉扶琉也給他搞得啼笑皆非:“我們生意人的家宅門戶是不大講究,但大晚上的把你家郎君送進我家,是不是也太不講究了?”
魏大:“……對不住。我急糊塗了。別往心裏去。”
葉扶琉確實沒往心裏去:“要不然,請魏郎君坐在開闊的庭院裏,我們把上次的梯子架在圍牆上。每隔一刻鍾我們爬梯子看一眼。”
兩邊一拍即合,都覺得再妥當不過。
魏大轉身進自家院子去。片刻後,圍牆對麵響起腳步聲,魏郎君被魏大攙扶出書房,在庭院裏坐下。主仆兩個交談幾句,牆對麵傳來幾句低聲斥責。
魏桓的聲線沉而不散,牆這邊能聽得見,“糊塗。怎能讓小娘子做半夜爬牆的事。”
葉扶琉夾了一筷子涼拌萵筍:“事不成了。”
片刻後,魏大果然沮喪敲門,“我家郎君不允。要不然,每隔一刻鍾,勞煩葉家喊一嗓子,我家郎君隔牆應答,就算無礙了。我今夜得了涼糕就回,統共用不了兩個時辰。”
也隻能這麽辦。
時辰還早,葉扶琉索性把上次梨花樹下挖的陳酒提溜出來,在庭院裏擺開小席麵,和素秋對坐飲酒。
今夜頭頂月色半圓,爬上樹梢頭,葉家這邊種了滿院子的草木,夏日枝繁葉茂,耳邊處處都是蟲叫蛙鳴。
兩位小娘子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刻鍾的酒席,葉扶琉想起了魏大的托付,抬高嗓音詢問對麵。“魏郎君,今晚送過去的綠豆百合甜湯滋味如何?”
“滋味清甜入心脾。”
明顯是客氣話,聽不出真假,也聽不出喝了甜湯沒有。葉扶琉不依不饒,“不是說舌尖辨不出滋味?給你的甜湯裏沒放糖。”
魏桓飲酒的動作頓了頓,看了眼桌上湯碗。
隔壁傳來清脆的問話, “到底喝了甜湯沒有?該不會隻飲了酒,甜湯一口未喝吧?空腹飲酒傷身,你好歹吃用點東西填填肚,別又半夜腹痛,叫魏大察覺了抱怨我。”
手邊的酒,是葉扶琉瞞著魏大送過來的。
魏桓放下酒杯,舀了舀無糖的甜湯。
湯裏雪白的百合仿佛花瓣盛放,鼻下聞不到什麽,隻眼裏看著,卻也覺得賞心悅目,似乎能感受得到一股清香。
他飲了半匙綠豆湯。綠豆不見殼,應該是在鍋上燉煮軟爛後被細細地挑去了,剩下的細豆沙混在湯水裏,入口即化,滑入咽喉時並未帶來劇痛。
“喝了。”他簡單地回應。
今夜月色極好,適合喝酒閑聊,隔牆果然傳來隨意的閑談問話。
“魏郎君,你家中既然給魏大起名為魏大,我猜你族中排行肯定不是行大。我猜的對不對?”
魏桓又舀起一匙綠豆湯。
“魏某家中行三。”他對月飲了口無滋無味的甜湯,“葉小娘子自稱四娘,家中姊妹行四?”
葉扶琉抬頭對著頭頂的月亮。
“家中行四沒錯。”她輕鬆地晃著酒杯,“但家裏情況特殊,隻有三位阿兄,沒有阿姊,我們四個混在一起排行。我是家裏最小的。”
家中三個阿兄。
魏桓思忖著,家裏最小的幼妹。
尚未出閣的小娘子,家裏怎會同意放她出來做觸犯刑律的偷家行當?葉家的行商生意不算小,為何當家的也是她這個家裏最小的孩子?為何不讓她家阿兄支撐門麵。
魏桓心裏有了推斷, “可是家中父母兄弟都不在世了?”
葉扶琉笑得噴酒。“魏三郎君,誤會大了。沒有的事,你別多想。”
魏桓自斟自飲的動作頓了頓,目光掃向夜晚黑黝黝的院牆。
瞬間閃過百十個念頭。
兄弟生意失利,家族巨額虧空,隻剩下幼妹支撐門麵。
兄弟病弱愚魯,家族巨額虧空,隻剩下幼妹支撐門麵。
兄弟狠毒,苛待幼妹,幼妹踩著兄弟奪過權柄……
總歸是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家族陰私,不願說與人聽也是正常,兩家畢竟隻是鄰居而已。他抿了口酒,不再應聲。
世上有種人,腦子裏想得越多,嘴上說的越少。魏桓細細地思忖了一回,那邊葉扶琉得不到回應,注意力挪去別處,開始和素秋喝酒吃席。
天,就這麽聊死了。
……
葉扶琉和素秋吃席到了興頭上,當場拿來兩把算盤,兩人邊喝酒邊開始算賬。
兩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一個嗓音清脆動聽,一個溫柔敦厚,極好辨認,隔牆聽得清晰。
素秋在報賬,“月頭端午節時,大郎君送來八百兩銀。二郎君送了三百兩銀,北邊山珍土產二十車。我們往兩處各送了絹帛五十匹,十車江南土產,活雞活鵝,幹貝蟹黃鮑菇,雙黃鴨蛋都有送去。兩位郎君送來的銀兩和土產留下一半,發給葉氏麾下幾十商號的掌櫃弟兄們過節,剩下一半轉送給三郎君那邊了。”
“安排得極為妥當。好素秋,幫我算算,過完這個端午節,我們收支究竟虧了多少。”
算盤聲清脆不絕,兩人嘀咕一陣,葉扶琉驚喜道,“今年年成不錯!大兄那邊貼補得多,咱們隻虧了不到百兩!”
魏桓啞然給自己倒了杯酒。
是他以己度人,想岔了。
也是,若不是從小家裏受寵,斷斷養不出隔壁葉小娘子的明快性子。
送來的酒太少,搖了搖酒壺,隻剩下最後一小口。他慢慢飲完杯中酒,又從頭到尾細想了一回兩邊的雞同鴨講。人分明沒有笑,眼底卻顯出幾分罕見的笑意。
燉煮得軟爛的綠豆百合甜湯,盛在白瓷荷葉碗裏。百合浮沉,發散出淡淡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