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今天葉家院子裏的人格外多。
木匠師徒早早到了,帶來滿車上好的紅木料,堆了半個院子。
沈璃慢騰騰不肯走,在庭院裏悠然踱來踱去,細細地賞鑒圍牆磚瓦,又讚歎前廳修建氣派。葉扶琉隨他去,隻要人不進後院就行。
卸下的紅木料被葉扶琉挑挑揀揀,選出形狀大小差不多的十來根木料,按照圖紙再搭造全新一架木燈台。木匠帶著徒弟動刨子修整木料,準備榫頭,滿院子都是令人牙酸的刨木聲。
素秋悄悄地扯了下衣袖,衝圍牆對麵的魏家方向努嘴。
“木樓上那位,用了五口涼糕了。”
魏郎君用了五口朝食,這不是太正常了嘛。葉扶琉蹲在紅木料跟前,頭都沒抬,“嗯嗯。”
素秋悄悄道,“沒放下,還在繼續用涼糕。吃了第六口了。”
“……!”葉扶琉閃電般扭頭。
正看到魏家郎君修長的手指掂著小半塊涼糕,視線飄向遠方,不知在想著什麽,近乎無意識地咬下一口。
魏大跟隨在身邊,樂得嘴都合不攏,強忍著不敢笑出聲。
六口,吃下去差不多整塊涼糕,江南怎麽會有涼糕這種好東西!
——
早晨的陽光緩慢挪動,移到長簷下,依次映亮木質地板,紫檀木交椅腿,最後映在木樓主人的衣袍上。
魏郎君的視線凝在遠處天邊。
他整夜沒睡。五十兩金換來的昂貴花梨木燈台擺放在書房角落,調節在最高的那檔高度,銅燈光線調到最亮,看了整夜的書。
說是在看書,其實書卷沒怎麽動。
依稀有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絮絮念叨,“三郎年紀小,等個頭長開了,告訴祖母,燈台調高一檔。”
“書房裏照明的大燈極為重要,定要選最好的。小小年紀,日夜苦讀,莫要傷了眼。”
升降機關扳手的下方,有一處刻下的字跡。
木匠在打磨木料時拋光了表麵,之前刻下的痕跡淺了許多,仔細摸才能摸到。
許多年前,某個讀書無聊的夏日下午,書房年幼的小主人握著新得的刻刀,瞞著仆婦書童,悄悄蹲在燈台邊,翹著嘴角,一筆一劃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桓。”
“哎,三郎。”祖母跟在後頭喊,“君子貴在端方,莫頑皮啊,三郎。”
“多多念書,長大成才,莫要墮了祖上名聲啊,三郎。”
“三郎,魏桓!”祖母年紀大了,顫巍巍跟不上他,氣得拄著龍頭拐杖在身後喊,“往哪裏跑,你個淘氣鬼!你阿父的牌位在隔壁看著你!”
魏桓從微恍神的狀態裏回過神時,他依舊坐在木樓高處,手指捏著清香涼口的芙蓉涼糕。
涼糕表麵軟滑,冰冰涼涼,滑下潰破腫爛的口腔咽喉時,居然沒有帶來習以為常的劇痛刺激。
久違的清甜香氣彌漫在口腔裏。
剛才晃神的功夫,也不知吃用了多少,並未感覺惡心欲嘔,腸胃傳來久違的飽腹感。他把剩下一點涼糕放回瓷盤,喝了口水,擦手起身。
走下木樓時,視線掃過圍牆對麵,陌生相貌的俊朗男子領著兩名親隨,正慢悠悠背手在葉家庭院四處晃來晃去。
“那是何人?”
魏大在身側應答,“剛才素秋娘子送朝食過來,仆問了兩句。說是江南出名的沈家商行的大當家的,早上登門來談生意。”
魏桓的視線從高處掠過。
沈璃站在院牆邊,正和廊下蹲著挑揀木料的葉扶琉說些什麽。一雙精明狐狸眼時不時往廊下掃去一眼,有意無意往葉家小娘子低頭時顯露的雪白脖頸處打量。
魏桓繼續下樓,邊走邊低低道了句。“此人別有所圖。”
魏大:“啊?”
“等下歸還碗碟時,去隔壁問一句,葉家人口單薄,護院不足。可需要替她出力,把來人處置了。”
——
隔壁魏家傳來的話,叫葉扶琉笑了一早上。
“不不不,魏郎君別誤會,我們葉家是正經開門做生意的行商。”
葉扶琉忍著笑,好言好語叮囑魏大收刀回去,“生意人講究個利字,其他的不大講究。隻要做得成生意,隨便沈大當家在葉家閑逛到晚上都行。生意做不成,我家有的是把人趕出門的大竹掃帚。”
魏大腰刀歸鞘,收了滿身殺氣,茫然回去複命。
葉扶琉回身走過院牆時,抬頭笑看一眼。陽光從東麵移去頭頂,木樓上早無人了。
看在魏郎君有心的份上,替他問一句林郎中的底細吧。
葉扶琉拎起一塊涼糕,叼在嘴裏,等沈璃在庭院裏又慢悠悠轉悠了半圈,轉到麵前時才開口問他。
“聽聞沈大當家在江南人脈廣闊,打聽個事兒。”
沈璃撩袍在對麵石桌椅坐下。“稀罕事。葉小娘子請問,沈某知無不言。”
“出診費收二兩金的那位鎮上名醫,林郎中,究竟是名醫還是庸醫?”葉扶琉衝隔壁努嘴,“隔壁魏郎君重病纏身,花了大價錢請來林郎中診治,會不會誤事?”
沈璃還當真知道,聽了當時便笑了。“原來打聽的是他。林郎中是個奇人。”
“若是他是個庸醫麽,倒也確確實實治好過幾例絕症,否則他的名聲從何而來?但若說他是個名醫麽……此人一頭紮在錢眼子裏,又是個爛嫖爛賭之人,診金轉手進了青樓賭場,又愛酒後泄露患者家中的陰私暗事,毫無醫德可言,未免辱沒了名醫兩個字。”
“那上次被大戶人家花費重金請去,又趕回來這事兒呢。”
“聽說過幾分。說來話長。” 沈璃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清茶,不接下去說正事,卻轉開話題,“說起來,自從沈某上了一次葉小娘子的商船下來,隨身的玉佩就不翼而飛,再也尋不著了……”
葉扶琉渾不在意地擺弄自己白生生的指尖。 “竟有此事?”
沈璃的笑意深了幾分,並不點破什麽,把話題拉回來,繼續往下說道,“二兩金請林郎中去看診的,是江寧府內出名的高門大姓,建武候府上。看診的是老建武候。”
建武侯上了年紀不服老,吃多了壯陽丹藥,丹火攻心,又**不忌,陰陽失調,引發內虛症狀。林郎中出診開方,方子本身倒無什麽差錯。
沒想到三兩日後,老建武侯的病情和起因竟不脛而走,在江寧府的大小酒樓傳為笑談。原來是林郎中揣著診金上酒樓喝花酒,酒後管不住嘴,把建武侯府的隱疾陰私抖摟出來,當做趣聞說給了侍酒花娘。
醫者無口德,建武侯府的隱疾成了坊間笑柄,挨一頓胖揍被人扔回來,純屬活該。
葉扶琉聽明白了,“所以是人品太差,和醫術無關?”
“人品確實太差。至於醫術是否可行,這個,不好說。”
“聽起來是個不省心的貨色。”葉扶琉聽夠了八卦,起身送客,“時辰不早,慢走不送。”
沈璃的笑容凝固了瞬間,“你我閑聊半日,還未入正題,談生意。”
“還要談什麽?早和你談好了。”葉扶琉驚奇道,“一塊漢磚一兩金,自備商船拉貨。話沒傳到沈大當家耳朵裏?不能吧。我托秦隴親自過去傳的話。”
沈璃擺擺手,不以為然,“貴宅大管事親自登門,話早傳到了。但葉小娘子,生意不是這麽談的。俗話說的好,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這麽大一樁買賣,當然要慢慢地談,詳細地談——”
“我做生意從來就是這麽談。獨家貨一口價,童叟無欺。我不欺別人,你們沈氏大商行也別來欺我。說好的價錢又反悔壓價,沈大當家,你玩兒什麽花樣呢?”
葉扶琉重新蹲去廊下陰涼處,這回眼皮子都不抬,繼續翻看起地上的紅木料,“給你數五聲的時間考慮。要不要?同意直接把貨拉走,不同意你自己麻利地滾。”
沈璃:“……”
葉扶琉果然數起數,“五,四,三,二——”
“要!”沈璃深吸口氣,“兩百三十金,全要。”
他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給我兩天時間準備貨款。我還需弄艘船來。”
葉扶琉這才起身走回來,算是正眼看了他一眼。“還算幹脆。那咱們這回算是談成了?”
沈璃:“……談成了。”
從堂屋裏請出關公像,兩邊各自上香,在關公麵前三擊掌,算是把這樁大買賣定下。
葉扶琉喜歡爽快人。沈璃之前嘰嘰歪歪的,她差點要把人從合作名單裏踹了,還好最後應得爽快,好感拉回來不少。她打開荷包,留戀地摸了把手感溫潤的雙魚白玉佩,遞了過去。
“說來也巧,沈大當家的玉佩上次落船上了。我替你收著,順便賞玩了幾日。既然是心愛之物,我不奪愛,拿回去吧。”
沈璃不接,反倒往回推了推,“入了葉小娘子的眼,拿去繼續賞玩吧。”
“哎?怎的突然爽氣起來了。”
沈璃從打擊中恢複過來,依舊掛起斯文笑意,“兩百三十兩金的大生意都一口價了,百十貫錢的小玩意兒,就當添頭吧。下次再有生意時,葉小娘子第一個想到沈某即可。”
葉扶琉笑應下,“沈大當家信譽卓著,在江南兩路做生意,自然要先緊著沈家做。”
沈璃往外走出幾步,聽到背後關門的聲音,回身看了眼,唇角掛著的笑意變淡,麵色不怎麽好看。
葉扶琉砰地關了門,人在門背後低聲咕噥一句,“裝模作樣的大尾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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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倦鳥歸巢。木匠帶著徒弟回家,明早再來。
天氣逐漸轉熱,傍晚又煮了消暑的綠豆百合甜湯,湯裏放一把子碎冰,清涼到脾胃裏。
葉扶琉暢快地喝了整碗冰鎮綠豆甜湯。想起脾胃,就想起了隔壁的魏郎君。
“做鄰居這麽久了,不知隔壁郎君在家裏行幾,整天魏郎君魏郎君的渾叫。如果是家中獨子,理應稱呼魏大郎才對。”
素秋捧著甜湯坐在對麵,笑出聲來,“豈不是跟魏大撞了?魏郎君肯定不在家中行大。”
“也對。”葉扶琉捧著甜滋滋的綠豆湯,隨口說,“等下送一碗綠豆湯過去,順便問問?”
天氣熱,素秋懶懶地不大想動,“甜湯也要送麽?”
葉扶琉的眼睛彎成了愉悅的月牙兒,“想想我們收的三塊足金餅,包整年的甜湯都夠了。天氣熱,你別動,喊魏大過來拿就是。”
素秋立刻想起隔壁的大手筆買賣,輕輕抽了口氣。
“魏家這般有錢,是不是哪裏的大鹽商?”素秋猜測,“娘子難道想和魏家郎君混個麵熟,以後有人牽線搭橋,我們也能入行做起鹽引買賣?”
葉扶琉對鹽引買賣毫無興趣。
相比於魏家到底做什麽巨富生意,她對魏家木樓門麵的兩根金絲楠木大柱更有興趣。
魏郎君本身也挺有意思。
“身上的病罕見,人的性子也罕見。實在太靜了,我覺得他整個月說的話都沒有我一天多。”葉扶琉回想了一陣,補充,“眼睛漂亮。或許是瞳色深黑的緣故?我從未見過哪家兒郎的眼睛長成他這樣,眼神仿佛會說話似的。”
她坐直身,擺出魏郎君每天在木樓高處的端坐姿勢,人紋絲不動,隻眼風往邊上盯一眼,“詢問。”
視線往下,冷淡瞥了一圈挪開,“質疑。”
視線往上,輕飄飄地挪開,望向天邊。“懶得理你。”
素秋笑得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