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院子裏亮著燈火,映照得四下通明。

葉家修複了祖宅精巧木燈架的事傳了出去。

一傳五,五傳十,人盡皆知,各家娘子帶著家裏小孩兒接連來葉家看熱鬧。

葉扶琉索性把宅門敞開,新製好的升降燈架點了燈,明晃晃地放在庭院裏,進門就能見著。

半開的門外聚集了一圈小子丫頭,葉家叫進來幾樣門外兜售的小食,桃脯蜜餞果子擺了滿桌子,小娃娃們好奇地把木燈台推來推去。厚實燈架下方的四個軲轆跑得歡,葉扶琉坐在旁邊笑看著。

魏郎君在樓上。

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高處,燈火裏映出消瘦的下頜輪廓。

他的目光落在銅燈罩上。燈罩可以左右轉動,調節明暗。

孩童們很快發現了小小的機關,驚奇地擺弄個不停。光線跳躍,時亮時暗。

明暗光亮映照在庭院裏,枝葉娑婆,魏郎君的眼神專注凝視著光影搖曳。

許久不見了。

他還依稀記得,書房角落裏新添大物件的那日,室內也是這般燈火大亮,光影映進幼童的眼裏。

祖母彎腰好聲氣地哄他,“三郎,去試試看。這個燈架和尋常那些不同,足以陪三郎一直讀書到大的。”

才開蒙的小郎君矜持地過去摸了摸。靈活的手指很快摸到了機關,驚奇地擺弄幾下,燈罩光線從明到暗,又轉明亮,很快放開了手。

“也沒什麽不尋常的。”稚嫩的嗓音回**在書房裏。

多久之前的事?早記不清了。

木樓高處傳來幾句低聲吩咐。魏大彎腰聆聽。

片刻後,魏大扶欄往下,高聲喊了一嗓子,“葉小娘子,你家燈台可賣得?出個價。我家郎君有意高價收購。”

才修複的古董燈台,葉扶琉正寶貝著,當然不答應。

“好容易拚好了,葉氏祖上留下的念想,隻剩單件孤品,不好賣的。” 她帶著笑隨口搪塞一句,“葉家過幾天有一批船往北邊去,燈台在院子裏放幾天,就要運去……嗯,送給京城那邊的長輩。”

魏郎君垂眸凝視燈台。 “魏大。”

魏大俯身嘀咕了幾句,高喊,“我家郎君願出五十兩金。”

院子裏的幾個人齊齊被口水嗆住了。葉扶琉咳了幾聲,捂著嘴,仰頭問,“再說一遍,出多少?”

“五十兩金!”魏大吼道,“賣不賣?”

謔!魏家不聲不響的,家底當真豐厚!出手極為大方!

燈台運到北邊也不見得能賣出五十金的價,葉扶琉當機立斷,“賣!”

魏大蹬蹬蹬下了樓。片刻後敲門過來,手捧三塊黃燦燦的金餅,當場奉給葉家。木匠師徒人還沒走,眼睛都瞪直了。

葉扶琉掂著沉甸甸的金餅,打量成色和重量。素秋提著一杆稱過來稱重。一塊金餅淨重一斤,折合十六兩整,三塊金餅折合四十八兩。魏大還要回去補上二兩金,葉扶琉笑著擺擺手,看在鄉鄰的情分上抹去了零頭。

原本隻是個稀奇的舊物,如今搖身一變,成了眾人眼中了不得的值錢貴物。魏大極為謹慎地擺弄了半天木燈台的升降架,確認沒有問題再搬走。

木匠顫巍巍過來,“小的告辭……”

“別走。”葉扶琉當場把金餅切下一小塊,“五兩金的生意做不做?”

木匠不止聲音發抖,整個人都在顫抖了。“什、什麽生意,謀財害命的生意小的不做啊……”

葉扶琉啼笑皆非,“腦袋裏瞎想什麽呢。你手裏能不能弄些好木料過來?不必花梨木這麽名貴的,上好紅木即可。”

她解釋道:“我實在喜愛這座升降燈台。現成的圖樣子,我出工錢,你們出工出料,再打一對燈架成不成?”

木匠盯著五兩金,眼珠子都不能動了。不要說再打一對燈台,叫他空手上房拆瓦都成。

“能!”

葉扶琉滿意地先給付了兩貫銅錢定金,“你明早帶著徒弟再來。”

魏大把木燈架檢驗完畢,貨沒問題,過去吹熄了油燈,沉重的木底座扛在肩頭就往門外走。

葉扶琉端起今晚吃食的托盤,把人送出門去。

今天意外做成一筆五十金的大生意,五口鎮的宅院生意開了張,她揣著沉甸甸的金餅,心情愉快之下,投桃報李,提點了鄰居一句,

“魏郎君的咽喉潰破,確實是熱毒症狀。既然那麽多郎中的藥方子都不起作用,要不要把林郎中請回來,開個方子試試?”

魏大死活不肯,“既然知道是庸醫,哪能吃他的方子。豈不是害了郎君性命!”

“死馬當作活馬醫……”

魏大忍著沒發火,眼眶卻紅了,咬牙狠狠搖頭。“郎君命格貴重,定能除病去厄,長命百歲。”

葉扶琉勸不動,歎了口氣,還是把晚食端給他。

“粳米加切碎的肉絲,在鍋上燉足兩個時辰,燉成稀薄流質的爽滑肉糜粥,再放涼到室溫,不冷不熱,入口應能少些苦痛。回去跟你家郎君說,不是特意做的,天氣熱,我們自己家裏也吃涼粥。做都做好了,叫他多少吃用些。”

目送隔壁魏家關了門,葉扶琉自己關門回來的路上,素秋小聲念叨,“但願魏郎君顧念著我們熬粥用的心思,能多吃幾口。”

“治標不治本,沒用。” 葉扶琉不怎麽樂觀,“魏郎君連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顧念我們什麽?用五口最多了。”

“那我們為什麽還要花大力氣熬粥,還細細地說給魏家聽……”

“說給魏大聽的,給他留個念想。他家郎君已經渾不在意生死,心如止水,灑金如土,心態穩當得很。我看魏大要瘋。”

素秋默默地切菜,叮叮當當的砧板聲響裏,又提起獨樹一幟的林郎中。

“那林郎中當真是個庸醫?被江寧府的大戶痛毆一頓扔回來,是醫術太差,還是人品太差?”

“誰知道呢。我看這邊的街坊鄰居們人雲亦雲,都是聽來的說辭。我問了幾個娘子,具體遭了什麽事,為什麽被出診的大戶暴打扔回來,誰也說不上。”

葉扶琉腦海裏閃過某個人影,沉吟,“我們畢竟是外來人。江寧府地界的事,還得問地頭蛇。沈家在江南做了幾代生意,江寧府眼線遍地,他說不準知道林郎中的底細。等人來了順便問一句。”

“沈大當家會來?說好五天期限,都三四天了,人還不來。”素秋有點擔心,“娘子和他談的生意是不是不成了?”

“今天是第三天。明天第四天。沈家商隊幾百號人待鎮子上休整了足足一旬,沈璃每天在酒樓宴請各家行商,連請三天了。”

“沒錯。”

“沈璃那人,過手的帳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葉扶琉形狀漂亮的唇角翹了翹,“你幾時見他這麽大方過?”

“娘子的意思是,他故作大方?”

“盯上了好貨,心裏越惦記,表麵越擺出一副氣定神閑、不甚在意的樣子來,學薑太公釣魚呢。等人沉不住氣,魚兒咬鉤,他壓價就容易了。”葉扶琉嗤道,“商人砍價常用的伎倆。可惜我不吃這套。”

“明天就是五天期限的第四天了。我偏不去找他,看誰沉得住氣,他究竟來不來。”

——

清晨的微光映亮枝葉樹梢時,蟬鳴陣陣,鎮上早起貨郎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沈璃背手站在門外,狐狸眼彎起帶笑,通身富貴公子的翩翩打扮,領著兩名心腹敲響了葉家大門。

“葉小娘子早啊。數日未見,風采依舊。”

沈璃把手裏拎著的一份油紙包放在石桌上,“江家芙蓉涼糕,百十裏出名的細點。以當天現摘的鮮藕汁為底料,滑糯涼口,入口即化,每年隻五六七三個月售賣。鋪子天天剛開門就大排長龍,排了小半個時辰才搶到。葉小娘子嚐嚐看。”

葉扶琉掩著嗬欠從月亮門裏走出來。

也不跟他客氣,當麵打開油紙。油紙包裏居然還有一層荷葉。

沈璃耐心地替她剝開荷葉。裏頭包裹的四塊涼糕露出來,碧綠荷葉襯著半透明的粉白色涼糕,清香撲鼻,賣相極佳。

“聽聞葉小娘子這幾日在貴宅靜養,足不出戶,不覺得憋悶?江南各處縣鎮雖說在搜捕逃犯,卻也搜不到我等奉公守法的良民身上,無需過於憂慮。再說了,不管犯了什麽事,需得人贓俱獲才能定罪,是不是。來,嚐嚐鮮。” 沈璃噙著笑說罷,把芙蓉涼糕往葉扶琉麵前推了推。

葉扶琉聽笑了。

發髻鬆鬆挽了個同心髻,皓白的手指梳攏著散碎發尾。

“沈大當家來得真早啊。長篇大論一籮筐,聽得我雲裏霧裏的。別心急,我說話算話,既然你五天內登門,船上談的生意還在。”

青蔥般的指尖掂起小塊細點,雪白的齒尖咬下一小口,“不錯。涼涼滑滑,入口即化。”

沈璃坐在對麵,笑著打開折扇搖了搖,“那批貨放在何處了,不帶我看看?”

葉扶琉驚奇道,“誰說貨在我這處宅子裏?早送出去了。”

搖扇的動作頓住。

沈璃手裏的扇骨攏起,往石桌上輕輕一敲,“那日我親眼見你家大管事在船塢盯著貨卸下裝車,送進你葉家大宅,怎的突然冒出一句送走了?”

“早傳話給沈大當家,給你五天談生意,過時不候。沈大當家這幾天忙,第四天才登門,我以為沈大當家不敢要這批貨,不運走,難道砸手裏?”

葉扶琉輕笑了下,話鋒一轉,若無其事道,“總得給下個賣家看看。”

沈璃的笑容微斂,片刻後卻又笑起來,“哄我。”

“你這處宅子統共就三兩個人手,唯一頂用的大管事整天往縣衙門跑。葉家幾個進貨掌櫃都在船塢過夜。你如何能悄無聲息把貨運出去?”

素秋正好托著漆盤從後院門走出來,“娘子,朝食做好了。今天做的是綠豆百合粳米湯,小火燉煮得清香軟爛。我盛了一碗出來,給隔壁送去?”

葉扶琉召她走近,把荷葉包的芙蓉涼糕掂起兩塊,放在白瓷盤裏。

“沈大當家送來的涼糕真不錯,清淡爽滑不甜膩,正適合魏郎君的脾胃。叫大管事給送隔壁去。”

“哎。”素秋應下,把朝食連同芙蓉涼糕交給了秦隴。

葉扶琉重新坐下,慢騰騰飲了口剛煮好的綠豆百合湯,衝對麵端坐的沈璃淺淺一笑。

“遠親不如近鄰。有了難事,還好住得近的鄰居可以幫忙。葉家雖然人丁單薄,隔壁鄰居家有壯仆啊。趁夜出趟鎮子,不聲不響把貨運出去,很難麽?”說罷仰起頭,脆生生地打招呼。

“魏郎君早啊。”

辰時初了。日頭初升,淡金色的朝陽映上了木樓長簷。魏郎君準時坐在木樓高處,視線垂落下來,掃過葉家庭院這邊,盯了陌生麵孔的沈璃一眼。

葉扶琉仰頭打招呼:“剛剛給你送了碗湯過去。對了,今天搭了兩塊細點,是方圓十裏聞名的江家芙蓉涼糕,排了半個時辰隊才買來的。清淡爽口,脾胃極好消化,魏郎君嚐嚐看。”

正好魏大接了托盤快步上樓。

“郎君,大熱天的正適合吃涼糕。”魏大喜滋滋誇讚說,“葉小娘子有心了。”

魏郎君的目光落在碧綠荷葉上擺放的半透明的涼糕,色澤都仿佛帶著夏天荷塘的顏色,賞心悅目。

他的視線越過院牆,在葉扶琉身上轉了一圈,沉思著,微微頷首致謝。

葉扶琉抿嘴一笑,“不客氣。”

站在旁邊的沈璃:?

等等,你們兩家鄰居把話說清楚,方圓十裏聞名的江家芙蓉涼糕,是誰排了半個時辰給誰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