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沈舟然緩緩轉動下麵的托盤, 隔著特殊玻璃凝視著在地下埋藏千年,又飄落異鄉的精美器具,它古樸厚重, 身上的礦化是曆史留下的斑駁痕跡。

“早期人們在利用新的工藝材料製造器物時,非常依賴經驗,會先對先前的器物進行摸模仿製造, 青銅器的早期形製與陶器無異,在商代晚期才逐漸成熟, 反哺陶器。”

鄭老先生原本帶笑的臉微微嚴肅。

這話一出來,他就知道這也是個懂行的。

周圍小聲交談的賓客也安靜了, 看著台上的青年。

“這尊器皿三足,筒狀腹為主體, 前流長後尖尾, 形製與追溯到新石器時代的陶爵相似,為青銅爵,按照《殷周青銅器通論》的典型分類法, 屬酒器部的盛酒器門。”

“整體形態勻稱美觀,器腹、雙柱加長, 視覺上更加協調,且獸麵浮雕紋,嗯,就是饕餮紋,20元人民幣上就有, 形象更具體,塑形更強, 整體更華麗, 與西周早期出土的爵屬同一時代。”

鄭老先生聽到這裏, 連連點頭。

而鄭楓寧的臉色就沒那麽好看了。他目光撇向下麵的梁思硯,發現他一動不動看著台上的沈舟然,眼神充斥著震驚之餘,還有一些……迷戀?

這個發現讓他如鯁在喉。

梁思硯中邪了吧?!

“要是朝代再晚一點,你們就看到它變成個小胖墩的模樣了,”沈舟然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隻有沈媽媽聽懂笑了,其他人一臉懵逼的跟著笑。

他隨口說了句,“這個紋樣精致漂亮,修複後拓下來,複製成酒杯,或者掛件手鏈一類的都不錯。青銅器的紋樣都很精細,各有各的講究,具有層次感和美觀性,是非常不錯的裝飾品。”

在場眾人被他說的一愣一愣的。

聽不懂,但好像很有文化的樣子。

這就是被知識洗禮的感覺吧。

就是不進腦子。

季淮站在後麵,遠遠看著台上的人,眸光晦暗不明。

沈舟然,又對他展示了自己從未顯露的一麵。

就像一塊蒙塵的璞玉,在不知何時竟然雕琢成了耀眼的模樣。

梁思硯站在台下,這樣想著。

跟他玩得好的朋友見狀,酸不溜湫“嘖”了聲:“沈二少爺這是發達了,跟咱們這幫沒見識的富二代不一個水平了。”

他倒是對自己有清醒的認知。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梁思硯把他這句話聽到了耳朵裏,沉默不語。

沈舟然說的東西他一個字都沒聽懂,知識過一遍腦子立馬被扔出去。之前他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他家裏有錢,就算不學無術也能做個富貴閑人。他自己也學了點投資炒股,不說技術有多牛叉,起碼手頭裏也賺了點錢。

梁父梁母對他的要求不高,梁思硯對自己要求也不高,活到二十來歲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本事,還嫌棄過沈舟然拿不出手。

但現在……

他看著台上好像在發光的沈舟然,心情煩躁,宴會都不想參加了,轉身就走,連朋友在身後喊他都當聽不到。

台上。

鄭老先生撫掌大笑:“果真是強將無弱兵,千玥,你果然謙虛了。”

沈舟然摘下手套,朝他淺淺鞠了一躬:“隻是略懂皮毛,在鄭老麵前賣弄了,您別見笑。”

看他不卑不亢的態度,鄭老先生越看越喜歡:“沈家風水出貴子,兩孩子都是頂好的。你最後說的那一句,說什麽製成手鏈掛件?”

沈舟然:“對,做周邊產品。”

“我在博物館認識的一個老家夥正好有這種想法,說要打開年輕人的市場,讓咱們老祖宗的東西不被丟了。你們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隻是那家夥現在還在到處找人做設計呢,一直說效果圖不行。”

“既然這樣,鄭老肥水不流外人田,讓我弟弟去試試,怎麽樣?”沈駱洲半開玩笑,即便是麵對比他高了兩個輩的商業大亨也從容不迫,談吐有度。

“哦?你連這個都能做?”鄭老先生是真驚訝了。

沈舟然微笑:“略懂一點。”

鄭老笑了:“哈哈哈哈哈,我是不信你的略懂一點了。”

沈駱洲說:“技術方麵不用擔心。能在選當音樂生後被美院教授追過來,問為什麽不報美術類專業的,您說這懂一點是懂多少。”

他倒是毫不客氣往沈舟然臉上貼金,給自家弟弟爭取這個機會。

沈駱洲是個商人,他不會讓任何機會從自己手邊流失。

但沈舟然臉皮薄,他別過頭去,剛才的從容自信隱隱裂開一角,臉上透出幾絲紅暈。

鄭老先生看兄弟倆互動,慈愛笑道:“好,既然這樣,小沈一會兒記得找我,我把那老家夥的聯係方式給你,後麵成不成,可就要看你自己了。”

沈舟然臉紅也不忘道謝:“謝謝鄭老提攜。”

眾人無不羨慕地看著他。

鄭老先生深耕多年,關係人脈那可是數一數二的,能搭上他的船,這運氣也太好了。

其中屬鄭楓寧心裏最不是滋味,麵上帶笑,心裏看著這兄弟倆一唱一和,氣得握著欄杆的手不斷收緊,卻還要揚起笑臉恭喜:“沒想到沈二公子果然厲害。”

沈舟然看他,也是帶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還要感謝鄭公子。”

感謝他什麽?

當然是謝謝他無端提到自己,白撿一個便宜。

鄭楓寧瞬間就領悟了他的意思,差點沒繃住臉上的笑,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太客氣了,不用謝。”

說完,感覺身上一寒,發現沈駱洲也在看著他,遙遙衝他舉了下杯,薄唇微勾,笑意涼薄。

等沈舟然下來後,身邊瞬間多了不少夫人小姐,團團圍住他。

“你是專門研究這個的嗎?”

“沈公子,我沒聽懂為什麽說是小胖墩,你能講講嗎?”

“小沈,幾年沒見都長這麽大了,現在在上大學吧。”

沈舟然睜大眸子,一步步後退,覺得自己瞬間被兜頭倒了一公斤的香水,都要不能呼吸了,他憋住氣:“抱歉,我......”

“他很多香型過敏,”有人把他拉出包圍圈,對眾人頷首,“實在抱歉。”

聞到熟悉的氣息,沈舟然沒反抗。

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沈家二公子的身體不好,麵露尷尬。

“啊......這樣啊,那我先失陪了。”

她們一走沈舟然才覺得能呼吸。

他倒不是過敏,而是嗅覺太敏感,女士香水多是濃香型,噴得又多,對他而言無異於折磨。

“得救了。”他鬆了口氣,卻覺得這裏的空氣還是稀薄,想去外麵透透氣。

沈駱洲看出他的意圖:“我去跟人談個生意,你別亂走。”

他不是個喜歡在酒桌宴會上應酬談生意的人,但既然來了......

那來都來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去就好,”沈舟然扇扇空氣,“我找完鄭老就去外麵透氣。”

跟鄭老交換完聯係方式後,鄭老越看他越喜歡,談性大發,不讓他走,沈爸爸和沈媽媽在一旁陪同。

沈舟然覺得沒什麽,鄭老先生問什麽他就答什麽,特別一本正經的模樣讓鄭老越看越喜歡,雙方氣氛融洽。

鄭楓寧心裏看了卻不是滋味。

鄭家家大業大,子孫輩眾多,他雖喊鄭老先生一聲爺爺,卻尊重畏懼大過感情,在鄭老麵前從來不敢造次,更遑論得到他的青睞。

心中晦澀,他扶著鄭老先生,說:“好了爺爺,你快讓他休息休息,沈二公子剛割腕自殺搶回一條命來,大病出院還沒好好休息,你快讓他去歇歇。”

他的話在眾人之間投下顆深水炸彈,掀起驚濤駭浪。

沈舟然眼神瞬間變了。

沈媽媽腦中一片空白:“你說什麽?”

鄭楓寧意外:“阿姨您不知道?這......是我多嘴了。”

沈媽媽耳中嗡鳴,險些暈倒,沈爸爸趕緊扶了下,隻是他的臉色也不好看,隱隱發白:“怎麽回事?把話說清楚。”

鄭老先生大驚:“楓寧,話不要亂說!”

“是,爺爺,我知錯了。”鄭楓寧乖乖認錯,態度誠懇。

沈舟然的胳膊被沈媽媽攥住,力道之大,幾乎掐進肉裏。沈媽媽一直在抖,渾身都在抖,用畢生修養忍耐著說了聲失陪,帶著他快步走上二樓給客人留的房間。

鄭楓寧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眼中隱隱閃過快意。

沈舟然,這種醜聞,你打算怎麽跟父母交代呢?

鄭老先生:“到底怎麽回事,你跟我說說。”

“是這樣的......”

他聽後,思索片刻,歎息一聲:“現在的小年輕啊......”

鄭楓寧知道爺爺向來看不上為了點情情愛愛要生要死的人,微笑著等他下一句。

“這心裏承受能力太脆弱了,我得跟那老家夥說一聲,不能太為難人家。”

鄭楓寧:???

為什麽跟自己想的不一樣?

與此同時,沈媽媽拽著沈舟然進了個空房間,沈爸爸緊隨其後關上門。

“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沈舟然知道這件事早晚會暴露,但沒想到這麽快,還是從別人口中聽說的,效果更炸裂。

一路上他連鄭楓寧的花圈長什麽樣都想好了,此時麵對情緒激動的爸媽,卻隻能垂下眼,不知如何開口,抿起的唇角帶著慌亂無措。

他下意識地想,要是大哥在就好了。

沈爸爸急得心髒病都快要犯了:“小乖,你說話啊!”

沈媽媽更是上前一把擼起沈舟然的衣袖和手表,在看清那道形狀可怖的傷疤後,捂著嘴倒退一步,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沈舟然手臂落下,沈爸爸也看清了那道傷口,他嘴唇哆嗦幾下,發不出聲音。

沈舟然趕緊安慰,緊緊抱住沈媽媽,語無倫次:“媽媽別哭,你別哭......是我不好,我不該瞞著你們,我跟你們道歉,對不起,你別哭......”

沈媽媽的手高高舉起。

沈舟然下意識閉上眼。

可那隻手最終沒有落到他臉上,頹然垂下。

“到底是媽媽哪裏做的不好,你要做出這種事......小乖,你為什麽要割腕,你說啊......你就這麽恨我們麽......”

沈舟然哪裏還敢說理由刺激他們,隻能一遍遍哄著勸著。

沈爸爸顫著聲音問他:“這件事,你大哥知道嗎?”

“大哥不知道,我也沒告訴他。”

“放屁!”

沈爸爸那麽注重儀態的一個人爆了粗口,手指指著沈舟然的左手腕:“你之前是不是戴著他給的手串?我記得清楚的很!”

沈舟然:“那是大哥之前送我的......”

“胡說八道!他平時送你點什麽東西,你第二天就要拿出來說道,之前送的之前不戴,現在又戴上了?”

“......”沈舟然辯無可辯。

沈爸爸看他說不出話了,捂著心口閉閉眼:“你們倆......你們倆真是我沈翊的好兒子!出了這麽大的事不跟我們說,合起夥來瞞著我們......你們、你們真是......”

看他臉色發青,沈媽媽也顧不得哭了,跟沈舟然趕緊找藥:“老沈你別生氣,別生氣,先把藥吃了。你心髒不好,千萬別動怒,啊?”

沈爸爸吃下藥去神色緩才和一些,坐在椅子上捂著心口直喘氣。

沈舟然茫然地站在那裏,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囁嚅道:“爸爸,你別生氣。”

沈爸爸很重地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看他。

沈媽媽一直幫他順氣。

恰好此時房門被敲響了:“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麽幫助嗎?”

侍者聽到裏麵有動靜,敲門詢問。

聲音把三人都嚇了一跳,沈媽媽趕緊擦趕緊臉上的淚痕,用最鎮定的聲線說:“沒事。”

侍者卻不走,她聽裏麵的動靜不同尋常,怕出意外:“女士,您是需要補妝嗎?屋裏有化妝品,我幫您找出來。”

這裏不能再待下去了,但這種宴會絕對不能洛人口舌。

沈媽媽快速對著鏡子補了妝,回頭看到垂手立在一邊的小兒子,心底深深歎氣,卻沒有心思計較了,滿眼疲憊:“我跟你爸爸先回去,你下樓找哥哥,找到了就早點回家。有什麽事我們回家說。”

良久。

“嗯。”

侍者在想要不要繼續敲門,門就被推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對夫婦,女士眼圈微微發紅,卻依舊妝容精致,衣衫整齊。

她麵帶微笑對侍者說:“麻煩了,能幫我們喊司機過來嗎?我先生不舒服,想先回去。”

“好的,您稍等,這就聯係您的司機,請問您車牌號是多少?”

沈舟然聽著外麵的交談聲,呆滯的站在那裏,微仰著臉,目光無神。心像被誰掏空了,風嗚嗚地灌進來。

他想找一個人來責備、發泄,卻找不到。

赤|裸裸的麵對父母悲傷痛苦的眼神,他做不到無動於衷。

那種對他的失望,對他“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情”的憤怒……

但能怪誰呢?

怪命運吧。

怪他是個早晚要死的惡毒炮灰,連親生父母都拋棄他。

這一刻,他自我厭棄的情緒達到了頂峰。

沈舟然知道這樣不好,這樣不對,但身體像被一隻手拽住,往下沉淪。

往日這種時候,沈駱洲都會及時岔開他的注意力。

但他不在。

沈舟然不願再深想,他深吸一口氣,拉下衣袖把傷口掩住,對著鏡子重新整理好儀態。

侍者以為裏麵早就沒人了,沒想到過了會兒又走出一人。

她帶著職業微笑詢問:“先生,您——”

餘下的話在看清那張臉時頓消,遠看著那個身影離去,像溶解進一幅畫裏。

“怎麽會有人......”她輕聲說。

怎麽會有人,明明看上去好好的。

卻好像輕輕一碰,就要碎成千萬瓣了。

沈舟然慢慢下了樓梯。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好像知道應該幹什麽,又好像不知道,隻順從本能行事,一路跌跌撞撞來到前廳,目光茫然地搜尋熟悉的身影。

自己要說什麽來著?

哦,對。爸爸不舒服,媽媽說要先送爸爸回去。中途退場很不禮貌,他們要跟鄭老先生打聲招呼再走。

可是沒有,沒有,到處都沒有。

有人拉住無頭蒼蠅的他。

“你怎麽了?”

沈舟然恍惚回頭,反握住他拉自己的手。

季淮被不正常的體溫冰得皺眉,看清他臉上神色後一愣,又問了遍:“沈舟然,你怎麽了?”

沈舟然理智慢慢回籠,他抽手。

“沒事。”他抿著唇,退後一步,冷然的神色覆蓋住剛才流露的脆弱,一點點變成堅冰。

他低低重複:“沒事。”

季淮的眉並未鬆開,任誰也看得出沈舟然此時狀態不好。

“我說到處找不到你人,原來是在這裏。”

秦霜魚走過來,看著他們,嘴角雖然有笑意,卻並不善:“喂,季淮,你怎麽回事,說好聽我彈奏的,怎麽人消失來這裏了。”

跟著來的有不少人,有人看到沈舟然跟季淮站在一起,紛紛露出別有深意的眼神,幾位貴公子笑著調侃。

“季大少爺,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想跟自家小竹馬聯絡感情早說啊,拋下秦少算怎麽回事。”

“這可是鋼琴演奏家都誇過的天才要給我們演奏,你不來我們都沒有耳福。”

秦霜魚笑罵了句:“滾吧。”

他對季淮說:“你來不來?”中央放的鋼琴是架古董鋼琴,他早就技癢想彈奏了,又問一旁的沈舟然,邀請道,“你也要來玩嗎?”

看他邀請沈舟然,眾人表情古怪。

有人起哄:“一起來唄,你不知道,沈少也是A大音樂係的,你們是同門。”

“沈少鋼琴造詣也是略懂一點?讓我們見識見識。”

“對啊,我也想聽聽兩位同台比一下。”

其中有人是不解氣想看他熱鬧,有人是不知真相善意調侃。可人多了,這種事情就擰成了一股繩,勒著他往前。

沈舟然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被他冷然無溫的玻璃眼珠注視著,眾人心裏竟有些膽寒。

“這......沈少看起來好像有事,要不改天再說?”

“不用,”那雙眼像浸著冬日的陽光,不暖,像落了一場雪,他緩聲說,“就今天吧。”

秦霜魚的鋼琴造詣,曾經被在世界上所有音樂廳舉辦個人獨奏的鋼琴演奏家誇讚過,說他是個天才。一聽他要在這裏演奏,主人家喜不自勝,又聽說同台的還有沈舟然,眾人吃驚。

“沈家二公子還會鋼琴?”

“聽說小時候學過,現在專業也跟這個相關,水平不清楚。”

“應該挺不錯吧,我看他懂很多。”

“就算再好也比不過秦霜魚,你不知道他是

......”

有人科普秦霜魚的資曆,迎來一片讚歎。

“不過沈二少這個年紀,能懂這麽多也算個中翹楚了。”

“說的也是。”

周圍人的說話聲很低,沈舟然聽不清。

如果能聽清,就會發現大家的態度不再像小說情節中一味的貶損,而是因他之前展露的一手而有所改變。

秦霜魚已經在鋼琴登上落座,問他:“隻有一架鋼琴,是我彈一首你再彈?”

他的想法很簡單,一台鋼琴一台音,為保證公平最好兩人都用這個。

“合奏,”沈舟然隻看他一眼,收回眼神對身邊的侍者說,“幫我找個小提琴。”

侍者很快把小提琴拿上來,他調整好弓矛和琴鈕,看向秦霜魚。

秦霜魚笑了下,雙手搭在琴鍵上,奏響了第一個音。

是《夢中的婚禮》。

選曲出乎大家的意料,沒有雙音技術,沒有大跳,也不需要同時變成多個聲部,最難的不過是一段跨八度,鋼琴四級的演奏者就能學會。

小提琴的聲音恰到好處切進去,從弦中傾瀉而出。

兩種不同音色的樂器纏綿、交匯,在大廳上空融合成一首曲子。

秦霜魚技巧純熟,這種難度的曲子他閉著眼都能彈得非常完美,讓人驚訝的是沈舟然。

沈舟然長身靜立,頭頂璀璨的琉璃燈光毫無保留灑落在肩頭發梢。他仿若被溫柔遊離的筆觸一點點描畫而成,周身籠了層光的薄紗。目光落在某個點,眼中卻空無一物,濃密長睫垂下掬起的陰影,是濃到化不開的悲傷。

體驗派藝術家最完美的藝術,是傾盡全部熱情的創作,將所有的情緒撲灑在紙麵,傾瀉在指尖。

而沈舟然,是個徹頭徹尾的體驗派。

他無師自通調動起自己剛才的情緒,把負麵感情擴大無數倍,沉底沉溺在這首曲子裏。

此時,他即是悲傷,是淒美。

是僅存在夢中的婚禮。

從沒有人聽沈舟然拉過小提琴,他們甚至很少見到這位傳聞中體弱多病卻天資卓絕的沈家二公子。當他活躍在眾人視線中時,卻是以另一幅令人不齒的姿態。人們說,真的永遠也變不成假的。

但他們現在卻不敢肯定了。

是一場盛大、唯美的婚禮。

手指翻飛,弓弦震顫,華麗的音符掩不住其下的腐朽。

純白婚紗與幸福笑容的背後,淨是虛幻。

蝶夢莊周,莊周夢蝶,醒來不過是黃粱。

琴弦包含了演奏者的感情,滿到溢出,將眾人淹沒在美夢的傷感中。

身著白西裝的沈舟然像一個跋涉萬裏的朝聖者,踽踽獨行,尋覓一座從未存在過的聖地。

他對著山穀喊,山穀隻傳來他的回音。

他像是在人群中永遠不會被提及的存在。

孤獨、哀傷。

E弦拉出長長的尾調,行至**處的琴鳴聲漸歇。

沈舟然的目光空落落地落在小提琴上,右手脫力下垂。

他失控了。

在作品完成的那一瞬間,耗盡全力的藝術家像被掏空了整個靈魂,隻餘空****的皮囊。

秦霜魚也停下了演奏,他心中驚訝震驚不亞於台下觀眾。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情緒帶到臉上:“你......”

剛說了一個字,他頓住。

沈舟然無知無覺看他,臉上沒有表情,唇色淺淡,麵容蒼白好似要融進身後巨大落地窗的夜色中。

剛剛情緒消耗太大,他還沒緩過神來。

秦霜魚想說你哭了,又覺得當眾不合適。

“怎麽?”沈舟然問,聲音沙啞疲倦。

濃密眼睫差點掩蓋住泛紅眼角的濕潤,似有淚滴滑落,又似秦霜魚看錯了。

似乎注意到他的視線,沈舟然闔了闔眼,緩解酸澀,把小提琴還給侍者,低聲道:“謝謝。”

侍者受寵若驚接過小提琴,小聲說:“您演得很好聽。”

一句話驚醒了她身邊的人,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有人覺得在這裏能聽到秦霜魚的鋼琴值了,有人覺得沈舟然的琴聲快要讓他落淚。

甚至已經有女士在低頭拭淚。

“既然是同台對壘,總要有個輸贏吧。”季淮在下麵說。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

哦對,這兩人還要分個高下。

這可讓大家犯了難,本來覺得這根本沒懸念,秦霜魚碾壓,沒人對沈舟然有期待。

沒想到沈舟然就像開盲盒,一開出了個隱藏款。

人們對期待值高的事物更吝嗇自己的好評,卻對從未期待過的事物擁有最寬容的評價。

單就這次演出,沈舟然已經隱隱壓了秦霜魚一頭。

“這......”

“這次是我輸了。”

秦霜魚在大家詫異的眼神下利落認輸,看著沈舟然的眼睛說,“論技巧,我們對樂理的掌握都不相上下,但我輸在了感情上。你表達的感情連我都要忍不住陷進去。”

究竟是經曆了什麽,能讓比自己還小一歲的沈舟然有這麽多層次的情感抒發。

但兩人初次見麵,這個問題就是拿到私下說都不合時宜。

“你贏了。”他聳聳肩,輕笑道,看著沈舟然的目光裏有純粹的欣賞、好奇,還有熱烈。

優秀的人總會被同類人吸引,就像他現在想要更靠近沈舟然一點。

想更了解他。

“是我勝之不武,如果我選擇鋼琴,不會比你好。”沈舟然不得不承認,秦霜魚在鋼琴上的造詣遠超他的想象。

想要將難度高的曲子演奏好,很簡單,炫技。往往是越簡單的東西越複雜,更難以掌控核心。

不愧是技能點滿的主角,天賦好到讓他都有些嫉妒。

秦霜魚笑:“那就算平手吧。”

沈舟然以為季淮還會再說但什麽,自己贏了主角,作為主角攻之一,他肯定看自己不順眼。

但意外地,季淮隻是舉杯,對他們遙遙碰了下,微笑:“恭喜。”

是不是真心道賀,沈舟然不是戀愛腦,不想分辨。

沈駱洲將一切看在眼裏。

不光是他,站在他身邊的男人也看到了沈舟然的全程表現。他跟所有人不一樣,不是露出了驚訝讚賞的目光,而是牙疼般“嘶”了一聲。

“你這個弟弟,不會有抑鬱傾向吧?”

被沈駱洲涼涼看了眼,他果斷改口:“我開玩笑的,我一個庸醫,能看出什麽來。”不死心,又補了句:“但你還是要注意下他的感情生活。他們搞藝術的,都很容易多愁善感,別把自己玩進去。”

沈駱洲沉默。

就在男人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沈駱洲出聲:“膽小鬼碰到棉花都會受傷 。”

沒有多聊,沈舟然已經走過來了。

沈駱洲起身迎他:“怎麽就你自己?”

不是跟爸媽在一塊嗎?

沈舟然說:“他們先走了,讓我來跟你說一聲,我們回去吧。”

他一路走來有不少人想跟他搭話,卻被他盡數無視,包括秦霜魚。

秦霜魚心氣傲,碰了個釘子難免心裏嘀咕,覺得沈舟然太冷淡,比他還傲。

殊不知沈舟然現在什麽反應都不想做,什麽表情都不想有。

他就仿佛一個裝滿水的瓶子,在剛剛耗神耗力的演奏中把全部情緒化成的水通通倒掉,隻留下一個空瓶子,敲一下有回聲。

沈駱洲疑惑,但沒現在問,跟男人說了聲:“走吧,我去開車。”

沈舟然“嗯”了聲。

看著兩人走遠,男人“嘿”一聲笑了,表情無奈:“都不介紹我一下。”

說起來,沈家是怎麽養兒子的,兩個兒子性格南轅北轍。

“膽小鬼碰到棉花都會受傷 ,”他低低重複了遍這句話,“看來你也清楚。”

沈駱洲知道他這個弟弟有多敏感,某些時候還非常脆弱。

但到底有沒有抑鬱症……

男人拍了下腦門,算了,這不是他該想的事情,沈駱洲對這方麵絕對比他上心。

“沈駱洲的這個弟弟,跟傳聞中大不一樣啊。”

不光男人這樣想,在場不少人都是這個想法。

季淮依靠在宴會廳中央的柱子上,看著沈舟然兄弟倆走遠,握著酒杯的手抬起。

紅酒需慢慢品才能品出其中的醇香,卻被他一飲而盡。

過意粗魯的動作甚至讓酒液沾到了衣襟。

季淮卻並不在意,他隻是在想一個問題:剛剛那個,真的是沈舟然嗎?

他又了解沈舟然幾分?

沈家兄弟跟鄭家告辭後,走出莊園。

“下雨了。”沈舟然在門口伸出手,接了滴雨水,仰頭看去。

當然什麽都看不到,漆黑的夜空比往日更加深邃,烏雲蒙了重重一層,像一筆又一筆的厚油彩,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細雨似神明的眼淚,在夏日熏風中搖擺。

即便是夏季,傍晚的雨天氣溫還是很低的,沈舟然打了個冷顫,身上披了件黑色西裝 ,帶著暖暖的體溫,驅走了寒冷。

沈駱洲站在他前麵擋住雨絲,低頭幫他仔細整理、裹緊,確保不讓一絲寒風吹進來,問他:“我不在的時候,你遇到誰了?”

他知道。

沈舟然眼睫顫了顫,站在那裏看他弄,半晌:“哥,爸媽他們知道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沈駱洲聽後手一頓,瞬間懂了,隨後撣了下衣領上不存在的灰塵:“嗯。”

原來情緒的根源在這。

帶著體溫的外套讓沈舟然漸漸溫暖起來,心中的空洞被一點點填滿,人也鮮活起來,軟著聲音跟沈駱洲求助:“他們好像很生氣。哥哥,怎麽辦?”

“爸進醫院了?”

“沒有,但看臉色並不好。”沈舟然輕輕搖頭,眉間似有憂愁。

沈駱洲:“那就不是什麽大事。在這等著,我讓人去開車。”

沈舟然:“......”

“這話要是讓爸爸聽見,得多吃三顆速效救心丸。”他小聲說。

沈駱洲不是不關心沈爸爸。

但他更知道沈爸爸是大風大浪見識過的人,當時沒反應過來刺激到了,後續給他一點時間,自己就能平靜下去。

現在有事的是他們。

沈駱洲被告知他們的車被沈媽媽開走了。

沈駱洲沉默:“......”

沒辦法,隻好打車。

這莊園荒山野嶺 ,來這裏的人非富即貴,打車這種操作還真沒有。鄭家知道後趕忙聯係相熟的代駕公司,讓他們找人過來送沈舟然他們回家。

隻是過來需要些時間。

沈駱洲皺眉。

沈舟然感到不舒服,摸摸自己額頭,好像有些燙。

發燒了?

宴會廳內空調好像更低了。

他又打了個寒顫。

一輛車緩緩駛入他們麵前,停下,搖下車窗,露出季淮的臉。

“我正好要回去,一起嗎?”

兩家離得近,都在同一片別墅區。

沈駱洲剛把手從沈舟然額頭上拿開,知道以他的身體素質再等下去會有大麻煩,應下:“麻煩了。”

沈舟然也知道自己千瘡百孔的身子一發燒有多嚴重,跟著上車,坐在後排。

一沾座位,他就開始昏昏沉沉,上下眼皮直打架,又不想睡過去。

看他這副模樣,沈駱洲直接抬手蓋住他的眼:“睡吧。”

他的聲音剛好像有魔力,讓掙紮著想保持警惕的沈舟然緩緩安靜下來,倦怠困意占了上風,呼吸逐漸綿長。

“睡著了?”季淮從後視鏡中看到沈舟然的睡姿,問。

沈舟然的雙頰早已浮現出不正常的嫣紅,唇瓣微張,隨著呼吸翕動。白皙前額布滿汗珠,手卻怕冷似的更緊地攥住了沈駱洲的西裝外套。手指骨繃起羸弱僵硬的弧度,吃力地捱下身體的不適。

沈駱洲已經聯係上家庭醫生了,讓他盡快趕去沈家等著。

即便是淩晨三點,孫庚羽都會從**爬起來帶上醫藥箱第一時間趕到,沈家年薪百萬的工資就是為了他隨叫隨到。

更何況現在才晚上九點半,孫庚羽收到消息後秒回,立馬收拾準備出門。

看沈駱洲不回自己,季淮說:“沈先生好像對我有些意見。”

“沒有,”沈駱洲平淡說,“我對不重要的人都這個態度。”

季淮嘴角笑容一僵。

早就聽說沈駱洲性格強勢,嘴上不饒人,現在體驗了一把。

他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繼續笑道:“沈先生這樣說話到教我有點傷心了,畢竟跟我然然小時候還定過娃娃親,算起來,沈先生也是我大哥。”

沈駱洲先是聽到“然然”後眉頭緊鎖,等現在再聽到“大哥”,眉頭一皺。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就是“莫挨老子”。

看他這副表情,季淮笑了:“開個玩笑而已。”

“是挺好笑的,”沈駱洲麵無表情說好笑的時候,也不能讓這個玩笑更有信服力,“季少爺知道這隻是個玩笑就好,長輩們隨口說的,不能當真。”

“受教了。”季淮笑了下,沒再開口。

車裏陷入死寂的沉默。

夏季沒有小雨,要下就下得猛烈。

醞釀多時的豆大雨滴終於砸下,砸在車頂劈裏啪啦響,衝刷著所有痕跡。

雨刷在暴雨中艱難揮動。

沈駱洲心思已經不再季淮身上了。

沈舟然臉上紅暈越來越重,嘴唇發幹開裂,額頭滾燙,很明顯燒得不輕。身上很冷,冷得他即便意識模糊也止不住打顫,手臂蜷縮著抱緊了自己,下意識往熱源靠近。

然後被熱熱的空氣包圍住,他舒服地喟歎出聲。

“再......近點,冷......”

季淮看向後視鏡,目光觸及那張蒼白的臉時收回,打開了空調的熱風。

十點多了,沈爸沈媽按理說早就該上床睡覺,此時卻都坐在客廳裏。

沈家別墅燈火通明。

外麵傳來汽車的響動,在客廳裏走來走去的沈爸爸立馬停步,氣衝衝看向大門口。

坐在沙發上的沈媽媽捏緊了裙擺,把昂貴的高定捏出抹不平的褶皺。這條裙子下次不能再穿了。

很快,門被撞開,先進來的是孫庚羽。

沈爸爸惱怒的表情空白一瞬:“這是怎麽回事?”

緊接著,全身濕透的沈駱洲懷裏抱著個人大步往樓上走去:“他發燒了。”

沈媽媽聽不得“發燒”這個詞,小時候沈舟然差點高燒丟掉一條命,萬幸後來跟死神搏命搶救回來。

現在剛得知小兒子曾經割腕自殺又差點離開他們,偏偏這個節骨眼上發燒了......

曾經的記憶如夢魘纏上來,沈媽媽身子一軟。

孫庚羽從沈駱洲口中聽說了整個實情,心下知道為什麽上次血壓那麽低的原因了,但同時也知道以沈舟然的身體狀況,剛出院就高燒會有多麻煩。他嚴陣以待,絲毫不敢鬆懈。

好在最糟糕的狀態並沒有出現,沈舟然的體溫升高到38.5度後不再往上升,孫庚羽給他注射了退燒藥。

“沒事了,可能淋了雨受寒,加上大病初愈身子骨不行,這才病倒。”

知道沒有大礙,守在門口的沈家人齊齊鬆了口氣,沈爸爸順了順胸口。

孫庚羽說:“別高興的太早,小少爺什麽身體狀況不用我說,今晚得有人守著他,要是有什麽情況隨時聯係我。還有......”

眾人都被他和這個“還有”嚇住了,沈媽媽眼巴巴看著他,絲毫沒有宴會上的優雅端莊,一個勁兒催促:“還有什麽,孫醫生你倒是說啊。”

孫庚羽也不賣關子:“我剛剛用測定儀做了檢查,他的血紅蛋白遠低於正常男性,這是化驗單。雖然小少爺平日就貧血,但現在看問題還很嚴重。”

現在科技發達,有很多更小巧便捷的家用醫療儀,沈家有全套,做檢查很方便。孫庚羽說到這把單子給沈家人。久病成醫,沈家人作為病人家屬能看懂數值代表的意義。

“他是什麽時候出事的?”孫庚羽問沈駱洲,照顧沈爸沈媽的情緒沒明擺著說割腕。

沈駱洲說了個很具體的數字:“43天前。”

沈媽媽再也聽不下去,背過身抹眼淚。沈爸爸狠狠瞪了沈駱洲一眼,又開始抬手順氣。

“這麽久都沒恢複過來,他本身造血緩慢也是問題,你們要多想辦法幫他補補,”想到沈舟然藥性大的也承受不住,孫庚羽又說,“把握好度,別揠苗助長。”

沈爸爸千謝萬謝,沒敢讓孫庚羽走,讓他留在客房,找了家裏的保姆去守著沈舟然。

安頓好一切,他轉頭看向長子,麵容驟冷,肅聲說:“跟我來書房。”

作者有話說:

後麵還有一章,因為要上新書千字榜,所以明天的更新提前了。後天的延後至後天的23點,給大家帶來不便非常抱歉orz

1.本章引用《夏商周青銅容器的裝飾藝術研究》楊遠

《夏商周青銅器藝術的發展源流》倪玉湛

說是小胖墩是因為洛陽白馬寺出土的西周晚期爵流尾很短,無柱,鋬也幾乎不見(就是杯把),光剩一個肚子了。

相關內容可能有不嚴謹的地方,歡迎指出。

2.“膽小鬼碰到棉花都會受傷 。”來自太宰治《人間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