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隻一眼,他便知道那不是她的屍身。◎
元慶的臉色變得明顯, 那小太監發覺也是覺得古怪,隻能小心翼翼道:“元公公,隻是一個宮女, 死了也不當緊吧?”
方才元慶問起觀羽殿的主子的時候都不見他有如今這般緊張,難道這一個小小宮女竟是比曾經的皇後還要重要不成?
元慶不動聲色的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有些勉強道:“不當緊,不當緊。”
還不等那小太監再說些什麽, 元慶就已經轉身快步往殿門的方向去,這會兒他心裏也發愁得緊, 長星這事發生得實在突然,他並不知曉到底該如何與周景和說起。
更重要的是,他並不知道周景和到底會不會在意這件事,又會有多在意這件事。
他走進承文殿,醞釀了片刻才開口道:“陛下, 觀羽殿出事了。”
周景和神色並未有什麽變化,他提筆批著折子,有些隨意的開口問道:“出什麽事了?”
“回陛下的話,觀羽殿不知怎的起了火。”元慶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周景和的神色變化, 見他神色如常方才斟酌著道:“孟氏倒是運氣不錯,說是隻受了輕傷, 倒是有個宮女時運不濟,竟是因為這場火丟了命……”
周景和連手中的筆都不曾停下。
元慶神色稍緩,又將那小太監的話如實說了, “那小宮女似乎是孟氏貼身的宮女, 那個名字喚作長星……”
周景和手中的筆猛地擱下, 元慶也被這動靜唬了一跳, 還未來得及問上一句,就聽周景和有些惱火道:“朝中這些人一個個的,芝麻大的小事都要來向朕請奏,朕給了他們官職給了他們俸祿,便是養了一群廢物?”
元慶顯然不曾想到周景和會突然發了脾氣,他實在少有這樣發作的時候。
倒不是說他脾氣有多好,隻是大多時候即便生氣,也總是不形於色,實在難得一見他如此發作,更何況隻是為了朝臣多問了幾樁事?
元慶不敢細想,正想開口安慰卻又聽周景和道:“觀羽殿的事,給孟氏找個適合的宮殿先住著,那個小宮女……”
他的聲音微微一頓,然後才道:“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吧。”
元慶有些意外,可還是一一應下。
觀羽殿的那場火徹底撲滅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照亮半邊皇宮的火光熄下,整個皇宮又重新被黑暗籠罩,隻有偶爾亮起的黯淡燈火,在一片寂靜無聲中幸存。
長星的屍身已被那場大火燒的麵目全非,隻能依靠著身形勉強辨認。
孟娉瑤瞧著並未太過在意這事,隻是她身邊婢女得知這事一時間有些不能接受,倒是為那宮女好生哭了一番,等那屍身要被抬走的時候還想阻攔。
不過一個她一個小宮女自然沒法從幾個人高馬大的小太監手裏搶人,最終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屍身就這樣被抬了出去。
這場火來得突然,觀羽殿如今已是被燒毀得不成樣子,又已經是入了夜,便隻能草草將孟娉瑤主仆安置在了觀羽殿邊上的常慶殿。
那兒曾是先帝嬪妃的居所,也已經是荒廢了一段時間,按理來說並不適宜居住,若是負責處理此事的宮人能多費些心思,也並非是沒法子幫孟娉瑤尋到更好的去處,隻是並不樂意幫著孟娉瑤折騰,覺得不值當而已。
孟娉瑤也沒抱怨,收拾收拾便住進了常慶殿。
若是平常,依照她們主仆的性子定會好生鬧上一番,即便得不著什麽東西,也要讓大家都不得安生才行,隻是這些時日孟娉瑤遇上了這樣多的事兒,早已經被磨平了性子,綠玉或許還有幾分不滿,但遇上長星出事,也已經沒了鬧騰的心思。
雖說已經簡單收拾過了,可常慶殿空置了一年有餘,桌上地上依舊是鋪了重重的的灰塵,隻是將床榻好生收拾了,算是能勉強先湊合一夜。
夜裏,孟娉瑤躺在**歇息,綠玉就坐在床邊上守著。
她看著自家主子,欲言又止了好幾回,可一想到自家主子如今的身體,到底還是沒有將心頭的話問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她也已經是渾渾噩噩的趴在床邊睡了過去。
外邊,懸在空中的月亮消瘦成了一條彎彎的弧線,星星的光芒更是黯淡得幾乎沒有。
承文殿裏卻是燈火通明。
周景和依舊在看折子,越是看,越是煩悶。
尋常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的事兒,這會兒若在他的眼裏卻好似成了大錯,他極為煩躁的翻開著手中的折子,覺得今日好似沒有一件事是順應了自己的心意的。
元慶知道周景和大約是心情不好,所以在他跟前伺候時隻能更是謹慎,免得觸了他的黴頭。
眼看著更漏已過了亥時,元慶見周景和還是並沒有歇下的意思,隻得硬著頭皮勸道:“陛下,時辰不早了,不如先歇息吧。”
周景和捏緊了手中的筆,抬眼看向元慶,對上周景和的目光,元慶慌忙低下頭去,心裏卻不知方才自個的那幾句話是有哪裏觸怒了周景和。
“今日……”周景和到底是擱了筆,“今日那被大火燒死的宮女,屍身如何處置的?”
他的聲音中聽不出喜怒來,可元慶額頭卻不自覺開始冒起細汗,“按照陛下的吩咐,原來是要直接拿了席子裹著丟到亂葬崗去,隻是那屍身拖出來的時候已經入夜了,宮門也下鑰了,管事的太監怕這屍身留在宮中會衝撞了貴人,可這會兒要開宮門又是壞了宮中規矩,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便來問了奴才。”
元慶越是說著,聲音也越來越小,顯然是沒了底氣,“奴才想著他這話說的也是有理,正好那觀羽殿隻是主殿被燒了個幹淨,偏殿雖說住不得人,但隻是將那屍身勉強放上一夜應當是不成問題,就讓他先將屍身放在觀羽殿偏殿,等明日一早宮門開了再送出宮去……”
元慶的話還不曾說完,周景和就猛地站起身來往外邊走去,元慶連忙跟了上去,“陛下,這麽晚了您是要去哪兒?”
周景和的聲音沉得讓人生懼,他道:“觀羽殿。”
元慶腳步一頓,可到底還是跟了上去。
觀羽殿。
那場大火雖然已經被撲滅,可漆黑的焦土,倒塌了一半的宮室以及空中散發的焦味都能清晰的昭示著這兒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周景和從那潮濕的泥濘中大步踏過,元慶提著照亮的燈籠一直在後邊氣喘籲籲的追著,卻始終沒跟上他的步子,隻能一直提醒道:“這兒也還沒來得及收拾,陛下可要小心腳下,免得踩著了什麽東西傷著您就不好了。”
周景和沒應聲,依舊快步往偏殿走去。
等到了偏殿門口,他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元慶方才還不容易跟了上來,見他停下便開口道:“陛下,長星姑娘的屍身便應當是放置在這兒了。”
周景和依舊沒應聲,元慶有些擔憂悄悄抬頭去瞧他神色,若有似無的月色下,他瞧見周景和的臉色蒼白如紙,那雙從來瞧不出波瀾的眼眸裏,好似竭力壓抑著鋪天蓋地的恐慌。
他不敢再細看,隻能佯裝若無其事的低下頭去。
周景和還是邁進了偏殿。
孟娉瑤搬來觀羽殿之前,這兒應當是許久不曾修繕過的宮室,據說桌椅床鋪上都積了厚厚的灰,可孟娉瑤搬來之後,長星與綠玉就將這兒裏裏外外都打掃得幹淨。
從孟娉瑤被廢黜,沒了皇後這個尊貴的身份,身邊的那些宮人就已經各自尋了出路,零星留下來的那麽幾個,也多是做事懶散,若是要指望他們是指望不上的,所以綠玉與長星兩人凡事都隻能親力親為。
周景和方才踏入偏殿,元慶就手腳極快的將裏頭的燭火點亮。
裏邊很快亮堂起來,周景和一步步往裏邊走去,裏頭吹進來的黑灰在半空中飄飄灑灑,落在他的肩膀,發梢,他恍然未覺,隻步步向前走。
長星的屍身被放在床榻邊的地麵上。
她隻是個身份微賤的小宮女,自然是不配躺在床榻上的,被燒死之後,她能在這偏殿中安然度過這一夜已經是她運氣好,否則她方才咽了氣就應當被裹了席子丟去亂葬崗。
否則若是被這晦氣東西衝撞了宮中貴人,他們這些奴才,哪個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周景和走到那具屍身的身邊,居高臨下的往下看,那具屍身早已瞧不出長星的模樣,她被這場大火燒得麵目全非。
那些人是以她的身形以及身上被燒得殘破的衣物驗證了她的身份。
可隻是一眼,周景和就知道,這並非是長星。
他在文陽殿與她朝夕相處了七年,更是與她有過夫妻之實,他應當算是這世上最了解她的身體的人。
即便穿著一樣的衣衫,有著相似的身形,他也依舊一眼就能分辨。
周景和的臉色赫然變了,他目光陰冷的往外頭走去,此刻的他心裏更多並非是因為被騙生氣,而是止不住的想著,她費盡心思也要出宮,是為了魏清嘉嗎?
明明已經過去了那麽久,她還是忘不了他?
元慶沒料想周景和又好似突然發了怒,他慌慌張張的拎著燈籠又連忙跟上周景和的步子,一路趕回了承文殿。
等到了承文殿,元慶斟酌了好一會,才總算嚐試著開口問起那具屍身的事,“那陛下,明日這長星姑娘的屍身該當如何處置呢?”
他也知道這會兒的周景和麵色不對,可明日一早那管事太監就要將這屍身丟去亂葬崗了,他要是現在不將這事問個明白,等到那管事太監底下的人真將這屍身丟去了亂葬崗,那這事兒怕就真難辦了。
所以他隻能頂著壓力開了口。
周景和聞言,冷笑一聲道:“不過是一個低賤宮女,用席子裹了丟到亂葬崗去便是,還需要朕來教你?”
元慶再不敢多言,隻能連連應聲道:“是,奴才明白了。”
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足以說明他是個擅長揣摩主子心思的,可是今晚周景和的心思,他是真的猜不透,也是不敢猜。
元慶方才應下,周景和又抬眸道:“讓元堯來見朕。”
若是尋常時候,元慶大約會勸一句,說天色晚了,讓周景和好生歇息,明日再請元堯過來之類,可這會兒他是一個字也不敢說,隻應道:“是。”
元堯過來的時候也覺得奇怪,路上便忍不住跟元慶打聽了一句,“陛下可有說是什麽事兒。”
元慶搖頭,“你去了便知道了。”
過了一會,他又提醒道:“陛下這會兒心情不大好,待會兒你還是注意著些。”
元堯隻能點頭,等到了承文殿見了周景和,他才知道元慶說的話可當真沒錯。
此時已近八月,上京暑熱未消,半夜外頭或許涼快些,可元堯一路匆匆趕來,身上也已冒了汗,可一進承文殿,他就覺得周身的溫度即刻降了下來,好似瞬間被人丟到了冰室之中。
可他還是隻能硬著頭皮開口恭敬道:“陛下。”
周景和瞥了他一眼,然後才道:“今夜叫你過來,是有一件事要你去辦,你即刻去上京各個城門口盯著,若是有人要出城,必定得先過了你的檢查。”
元堯點頭,又問道:“陛下可是要尋什麽人?”
周景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才道:“尋陳長星。”
元堯心中一驚,下意識抬起頭來道:“長星姑娘不是……”
他的話方才說了一半便正好對上周景和幽深的目光,很快回過神來應道:“屬下明白了。”
“那便去辦吧。”周景和並沒有興致多言。
元堯剛要應下,又想起這會兒已是醜時,皇城與各個城門口的距離可不算遠,就算是快馬加鞭等到了怕也得第二日拂曉,這也不知是否會誤了事。
於是便又開口與周景和說明,“若是明日拂曉才到,長星姑娘有出城的心思,怕是已經出了城。”
周景和神色一頓,“你先按照朕的意思去辦,旁的,朕自有打算。”
元堯聽著,也自然不會再多言,很快恭敬應下便告退出去。
宮外,一輛灰沉沉的馬車在夜色中匆忙趕路。
馬車裏,折騰了一日的長星或許是有些疲憊的,可她眼裏卻不見分毫疲累,反而是興奮的左顧右盼著。
這會兒已經是夜深人靜,她也可以大著膽子掀開車簾的一角,去看看外邊的景致。
她不是第一回 出宮來,但這一回卻和從前全然不同,因為這一次她是真正自由的。
長星在馬車裏折騰著,想起欣妃的那個木盒子,便又從包袱中將它翻了出來。
她曾經那麽多次捧著這個盒子克製不住的想知道欣妃到底給她留下了什麽,但是每一次都還是遵照欣妃的要求,並未提前打開。
而如今,她終於真正離開了那座宮殿,真正得到了可以將這隻木盒子打開的資格。
想著,她伸手撥開上麵的木扣,盒子應聲打開。
瞧清楚了裏麵的東西之後,她也不由得有些愣神,裏麵是整整齊齊的幾張銀票和一封信以及一張字條。
沒什麽重物。
難怪她每回將這木盒子拿在手中掂量總覺得輕飄飄的。
她伸手拿了那張字條,展開之後瞧見上麵隻有寥寥幾句話,是欣妃寫給她的。
大約都是感謝她那些日子的照料。
長星看著也克製不住覺得有些眼酸,雖然隻是一些簡單的字句,可她看著總是止不住想起欣妃,就如同是她在病榻上攥著長星的手親口與長星說了這些話一樣。
她說,“從你來了冷宮,這兒才算是有了些生氣。”
她說,“我知我總是瘋瘋癲癲的,定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
長星看到了字條的最後,見上邊寫著,“這幾張銀票是我入宮時帶來的,你若是出了宮定是有使銀子的地方,也不需同我客氣,隻是若是有一日你正好路過青州,還請幫我打聽打聽青州的蕭家蕭爭是否有了妻室,若他已許了妻室,便不必再去打擾他,將這封信焚了便是,若是他依舊等我,便請你幫我將這封信送到他的手中……”
長星將字條看完,想起欣妃從前鬱鬱寡歡的模樣,心裏大約也能有些猜想。
她輕輕歎了口氣,將那字條連著銀票以及那封信一塊兒收進了木盒子裏,正在這會兒外頭劉儀安排的車夫開口問道:“姑娘,再有半個時辰就要出上京了,你可有還有什麽別的要去的地兒,等出了上京也就不好再回來了。”
長星一聽這話,連忙往前挪了挪道:“您可知皇陵邊上的那座普華寺?”
“普華寺?”車夫思索片刻,“那是守陵的嬪妃居住的地方吧?”
長星連連點頭,“不錯,您可方便送我去一趟普華寺,我想去見個人。”
她心裏邊想著的是蘭嬪。
從蘭嬪離宮那日開始,長星便再不曾見過她。
如今她是假死從宮中逃出來的,往後估計也不會再有回到皇城的時候,便想著在臨走之前應當再見她一回。
“倒是離這兒不遠,我便送你過去吧,隻是也要瞧著時辰,最好是要在天亮前離開上京,雖說劉大人將事情安排得妥帖,可那路引總歸是偽造的,若是被發現總歸麻煩。”車夫雖然答應,可也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叮囑的話語。
長星知道此次離開不易,便也都一一應著。
馬車平穩的行駛著,即便是上山的路也走得很穩,以至於到了普華寺的時候,長星已經昏昏欲睡。
直至車夫開口提醒了句,“姑娘,普華寺到了。”
長星方才猛然清醒過來,連忙下了馬車,又聽那車夫道:“姑娘,你有什麽事兒便盡快辦了,我在這馬車上先歇一歇,您瞧著時辰,千萬別耽擱了出城。”
長星連連答應著,“您放心歇著吧,待會兒我出來再叫您。”
車夫聽著才算是點了頭。
長星快步走到普華寺門前扣了扣門,沒什麽動靜,不過也是正常,畢竟這會兒三更半夜的,寺中的人大約都在歇息。
若是可以,長星也並不想在這個時辰過來擾人清夢,可她天亮前就得出城,也沒別的選擇,隻得又繼續叩門。
好在這回終於有人罵罵咧咧的開了門,“這大半夜的到底是誰啊,還讓不讓人睡了?”
長星見來人身著素色寢衣外邊披了件灰色外衫,還不住打著哈欠,顯然是剛從睡夢中被驚醒的,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連連道了歉。
外頭的冷風一吹,那人困倦的神色也稍稍散去,她上下打量了長星一番,見長星不過穿著尋常百姓衣物,也知並非是什麽貴人,說話間也未曾客氣,“這大半夜的,到底有什麽事兒就說吧。”
長星恭敬問道:“不知這位娘娘怎麽稱呼?”
那人瞥了長星一眼才道:“普華寺裏頭沒什麽公主娘娘的,你喚我一聲容娘便是。”
長星便也不曾客氣,開口問道:“容娘,我這一趟過來是求見蘭嬪娘娘的,能否請您幫忙與她說一聲?”
“你說的是楊蕙蘭吧?”容娘問了一句。
長星連連點頭,解釋道:“是,我是從前她在宮中幫襯過的奴婢,現在年歲夠了放出宮來,正要回老家去,便想著在回去之前來看看她。”
容娘微微皺眉,“倒是個知恩圖報的,隻是大周律例,嬪妃入了普華寺便不許他人探視,就算是母家親人來了,都怕是見不著人,你今日怕是白跑了一趟。”
聽了這話,長星頓時著了急,慌忙從衣袖裏掏出塊碎銀子塞到容娘手中,“還望您行個方便,我隻想與蘭嬪娘娘說上幾句話,定不會牽連了您。”
容娘低頭看了一眼她塞到自己手中的碎銀子,頗有些無奈道:“你這黃白之物在別處是行得通的,可在這普華寺卻沒有派上用場的地兒,給我也是無用。”
長星一愣,她從前在宮中不管遇上什麽事兒,隻要是需要那些宮女太監過了手的,便少不了要塞些銀子,她便習慣了如此行事,倒是忘了普華寺裏頭的嬪妃連個使銀子的地方都沒有,哪裏會看重這些黃白之物?
想到這兒,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卻也還是不肯就此放棄。
“罷了。”容娘見她磨磨蹭蹭還是不肯走,又覺得與她在這風口耗了這麽久實在困倦,便索性鬆了口,“你就在這候著吧,我去叫她過來。”
長星沒想到這容娘竟也不是那麽難說話的,心中頓時一喜,連聲應下,“那便麻煩您了。”
容娘沒走兩步,又扭頭與她道:“今日的事可與我沒什麽幹係,若是你們二人被旁的人瞧見了要治罪,可別說是我幫了你這一回。”
長星連忙道:“這是自然。”
容娘才放下心來,轉身去了。
沒過多久,長星就聽到裏邊傳來腳步聲響,她轉頭,正好瞧見蘭嬪打開門來。
她瞧著蘭嬪好似消瘦了許多,止不住便紅了眼眶。
見到長星,蘭嬪心頭也是微微一顫,“長星,當真是你來了?我莫不是在做夢吧?”
長星走到她跟前,盡可能壓下淚意道:“是我,娘娘,我出宮來了。”
“前些日子我才聽說魏家出了事。”蘭嬪擔心的攥著長星的手,“那你與魏清嘉的婚事呢?難道你與他還不曾成婚嗎?”
見她問起,長星便長話短說,簡單的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兒盡數與她講了。
“說來還不到一年時間,竟是發生了這樣多的事兒。”蘭嬪聽完,不由得有些感慨,“好在你如今也終於從宮中逃出來了,往後便也能自由自在的活著了。”
長星點頭,“我心裏也是這樣想,怎麽都好過困在宮中。”
蘭嬪有些期待的望向她,“既然已經從宮中逃出來了,你往後可有什麽打算?”
長星笑著道:“自然是先去青州。”
“青州?”蘭嬪有些疑惑,“我記得你老家並不在青州吧。”
長星搖頭,“老家也沒什麽記掛我的人,回去也沒什麽意思,至於青州,娘娘可還記得欣妃娘娘送我那個木盒子?”
“自然記得。”蘭嬪很快猜到,“是她讓你去青州的?”
長星點點頭,“她給我留了一封信,讓我幫她把信送到青州去。”
蘭嬪不由得皺眉,“這個李韻欣,人都已經走了還要你幫她辦事!”
“不礙事。”長星搖搖頭,目光中有著向往,“聽說青州是難得的山清水秀之地,我正好去瞧瞧那兒的風景也好。”
見她如此,蘭嬪也不由得歎氣,“你啊,從我在第一回 在冷宮裏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這樣的性子,到如今經曆了這樣多的事兒,竟是一點不曾變。”
過了片刻,她低聲喃喃道:“也不知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長星笑著道:“娘娘怎麽想得這樣多,青州的景色好,若是來日長星還能回京,一定再來見娘娘,到時候好好與娘娘說一說。”
蘭嬪欲言又止的看向她,到最後也隻是應了個“好”。
天邊的月亮越懸越高,長星在蘭嬪身側站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再往邊上走了一步,“娘娘,我該走了,等到天亮,就不好出城了。”
蘭嬪“嗯”了一聲,卻又在長星轉身要走的時候將她叫住,“長星,往後沒有誰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誰的奴才,你隻要顧著自個就成。”
長星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蘭嬪,認真道:“您放心,我知道的。”
又道:“夜深了,外頭涼,您快些回去歇著吧。”
蘭嬪停在那兒深深看了長星一眼,這才關了門。
萬籟俱寂,寺廟的木門關上的聲音短促而沉悶。
長星快步走下門前的階梯,將心頭的那些壓抑的情緒拋在了身後。
車夫這會兒剛醒來,見了長星便道:“姑娘趕緊上馬車吧,再晚些要趕不上時辰了。”
長星答應著,很快上了馬車。
假長星的屍身到底還是被送去了亂葬崗。
元慶雖然已經從周景和這裏得了肯定的答複,可心裏頭總還是有些不安。
好在第二日的他便已經恢複往常的模樣,好像昨日夜裏那個為了長星的屍身親自去了觀羽殿,回來又發了一通火的人並非是他一樣。
隻是下了早朝,他卻頭一回去了常慶殿,也就是如今孟娉瑤的居所。
而孟娉瑤此時卻是昏迷不醒。
綠玉昨日夜裏因為長星的事確實是難過得不行,可她也知道如今沒了長星,自個更是應當要打起精神來,畢竟還能照料著小姐的,也就隻有自己了。
於是今日,她強打起精神當作什麽事兒都不曾發生過一樣先是將小姐每日需要用的藥熬了下去,又趁著這個空隙簡單收拾了一下常慶殿,在這期間還得時不時去瞧一瞧熬下去的湯藥,免得熄了火或者熬過了頭。
至於還未起身的孟娉瑤,綠玉原本是不曾多想的,雖說往日這個時辰孟娉瑤應當已經起身用了膳,可綠玉想著昨夜那樣折騰了一遭,覺得疲累想多歇息一會兒也是應當。
不曾想過了辰時,孟娉瑤屋內還是沒有動靜。
綠玉心裏覺得古怪,到底還是沒忍住想進裏邊瞧一瞧,結果不管怎麽叫都沒法將人叫醒,她這才慌了神,踉蹌著去太醫院請了劉太醫過來。
劉太醫心裏還是不太情願,但也不敢推脫,便跟著綠玉來了常慶殿。
周景和過來的時候正好撞見綠玉帶著劉太醫過來,二人見了周景和連忙行了禮。
周景和瞥了一眼急匆匆的綠玉,又看了一眼她邊上的劉太醫,問道:“這是怎麽了?”
綠玉聲音哽咽的解釋道:“陛下,小姐她一直昏迷不醒,奴婢沒法子,隻能去太醫院請了劉太醫過來。”
劉太醫這會兒心裏也極為忐忑,按理來說陛下既然是保留了廢後的一應吃穿用度,那自己這一趟來得也算是挑剔不出什麽錯處,可不知怎的,他心裏邊卻還是有些不安。
聽了這話,周景和眸色微沉,“既如此,那朕便一同進去瞧瞧吧。”
綠玉顧不上揣測周景和的心意,見他抬腿往裏邊走去也連忙帶著劉太醫跟上他的步子。
等進了裏頭,劉太醫幫孟娉瑤把脈時,周景和也不歇著,他就在邊上看著。
劉太醫在太醫院待了十多年,幫身份貴重的主子看病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卻是頭一回這樣緊張。
還沒瞧出什麽來,他額頭就已經布滿了冷汗,確定了孟娉瑤的病症,又有些不敢相信的再三驗證了好幾回才敢向周景和稟告。
“陛下,孟主子她這情況怕是不太好。”劉太醫斟酌著用詞。
周景和還未來得及開口,綠玉眼裏就已布滿了恐慌,她好似忘了周景和還在,止不住的質問道:“小姐到底是怎麽了,你將話說明白!”
劉太醫聞言卻還是先小心翼翼的往周景和的方向瞧了一眼,見周景和點頭才繼續道:“孟主子的病,微臣前些日子曾來瞧過一回,那會兒孟小姐便已是鬱結於心,心病還需心藥醫,微臣便隻是開了安神養氣的方子讓孟小姐用著,她那病症,若不能好好開解,能活到今日已很是不易,更不提旁的……”
“你胡說!”不等他講話說話,綠玉就已經控製不住的反駁道:“小姐前幾日明明精氣神好了許多,連膳食都多用了些,眼看著身子就要好起來了,如今卻突然……對了,昨夜的大火,小姐定是因為昨日那場大火受了驚!”
說著,她好似想到了什麽,轉身便跪倒在了周景和麵前,“陛下您可一定要為小姐做主啊,觀羽殿無端起火,定然是有人起了謀害小姐的心思!”
周景和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綠玉,又轉頭看向劉太醫,“她這情況,什麽時候能醒來?”
劉太醫遲疑道:“孟主子這般情況,實在不好說,若是心中還有記掛著的事兒,那或許這兩日還能有醒來的時候,若是沒有,便是永遠醒不過來也有可能。”
綠玉聞言,跌坐在地上,眼裏一片灰敗。
周景和的臉色也並不好看,他盯著劉太醫道:“這些日子你就留在常慶殿好生給孟氏瞧病,需要什麽藥材也不必吝嗇,能將人治好才是最重要的,便是不能,也至少得讓她醒來一回。”
劉太醫雖說想不明白為何周景和突然對這孟娉瑤變得如此在意,可也不敢多問,正要答應卻又聽他道:“若孟氏醒來,即刻讓人來承文殿與朕說。”
說完,他才轉身出了常慶殿,裏頭還未回過神的宮人盡數跪拜道:“恭送陛下。”
有了周景和的這一道命令,雖然孟娉瑤未曾恢複身份,也不曾重新搬遷回永祥殿,可這身份好似一下子就被抬高了不少。
從前綠玉若是想在藥膳局取一貼藥,那可是必須得軟磨硬泡上半個時辰,又是塞銀子又是說好話的,這才能讓他們鬆口給了藥。
可如今,都不需要綠玉親自跑一趟,有了什麽需要的隻要吩咐一聲,藥膳局的人就眼巴巴的將東西送過來了。
宮中其他人也都是能看清局勢的,從前落魄時不將綠玉當回事那些個宮人如今見了她個個都是點頭哈腰的,嘴裏說得都是好聽的話。
內務府也又撥了幾個宮人來常慶殿伺候,綠玉也沒拒絕,左右她也確實需要人搭把手,隻是這些宮人隻被她安排做些粗使活計,日日在孟娉瑤身邊伺候著的還是隻有她一人。
若是讓旁人伺候,她怎麽得也是放不下心來的。
長星是在天快亮的時候出的城。
守城的人那會兒雖然還算清醒,可早已是困倦不已,剛接過車夫遞過去的路引便連著打了好幾下哈欠,隻是草草看了一眼就揮手讓他們出去了。
出了城,長星那顆懸起來的心就徹底落下了。
本來車夫按著劉儀的安排將長星送到城外便算是將事兒辦成了,隻是路上二人聊天,長星順口說起自個想去青州,車夫便道:“若是要去青州,走水路是最方便的。”
長星便問:“您可知哪兒有去青州的船?”
“倒是不遠。”車夫沉吟片刻道:“姑娘獨自一人要再尋馬車也是不便,我載你去渡口吧,那兒有不少來往青州的商船,至於能不能讓他們載姑娘一程,就要看姑娘的本事了。”
長星聽著知曉這便省去了許多麻煩,連忙跟那車夫道了謝:“那就麻煩您了。”
就這樣,馬車出了城又往東邊行了半個時辰才見一片茫茫無際的海水,岸邊上還停了了兩艘大船和幾隻小舟。
車夫停下馬車往渡口那邊瞧了一眼道:“到青州路途遙遠,一路上也不免遇上風浪,若是小舟應當隻走短程,想去青州,還得問問那兩艘商船的主人。”
長星下了馬車,又跟車夫道了謝才背著包袱往渡口方向趕去。
眼見那商船剛搬完貨物好似打算要走,長星連忙加快了步子趕在商船動身之前趕上。
正好見一腳夫要趕著上船,長星連忙將他攔下,“這位小兄弟,你們這船可是要去青州的?”
那腳夫先是點了頭,又抬頭看了長星一眼,見她身上背著個包袱,便也能猜到她心中想法,便解釋道:“姑娘,蕭家的船是商船,隻運貨,不載客的。”
長星正想再開口說些什麽,就聽船裏頭走出個人來道:“富貴,怎麽還在磨蹭?再不上來船就要開了。”
長星聞聲望去,來人身著月白雲鍛錦袍,沒什麽花樣,隻是腰間係帶上卻用金線織了一片雲紋,還墜了一塊白玉,再往上瞧,那雙清俊的眸子中卻滿是不耐。
正是蕭家少爺,名喚蕭途。
富貴聽自家少爺埋怨便一邊要往船上走,一邊解釋道:“是這姑娘將我攔下想坐咱們的船去青州,我方才正與她解釋呢。”
長星見他們要走,頓時著了急,這會兒渡口除了幾隻小舟便沒了別的大船,若是要再等別的船隻也不知得多久,況且這種大些的船隻都是商船,這次長星不曾搭載上他們的商船,再等到旁人的也未必能坐上。
何況此處雖並非是上京城內,可到底距離上京不遠,她心底也怕久留再這兒會生出事端來。
她知道方才來的這位蕭少爺才是這船上能做主的人,於是便恭敬的對著那人道:“這位公子,我知曉您的船是要去往青州的商船,青州路遠,除了商船也沒別的船願意為了接客走這一遭,還請您行個方便,載我一程。”
去青州水路最快,尋常船隻又少有願意跑這一遭的,那最好的選擇自然是搭上這些來往的商船,所以他們也不是頭一回碰到人來問。
所以拒絕得也熟練。
蕭途看也不看長星,便直言道:“蕭家的商船隻運貨,不載人。”
與方才富貴所言如出一轍。
長星見此,也顧不上別的,伸手取出一張銀票道:“既是做生意,為的就是掙錢,若是載我去青州,這一百兩便算是車費。”
雖然是欣妃給的銀票,可說出一百兩這個數額來的時候,她的心也在滴血。
可無奈,她手中唯一的碎銀子都拿去孝敬了普華寺的容娘——她雖說沒有可以使的地兒,但卻也還是收了,後邊她也確實幫了長星的忙,長星自然也不好開口問人家要回來。
這會兒唯一能拿出手的就隻有這些銀票。
時間又緊,她根本顧不上再細想,生怕這商船開走。
蕭途聽了長星的話,又將目光放在那一百兩銀票上,不過片刻他就開口道:“這話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