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95區重現·88

在射擊訓練課上, 安隅和長官測試了很多次。

空間折疊的極限反應是0.13秒,以子彈射速,隻要他和射擊者距離超過110米, 他就有自救的條件。

可諾伯特離安隅壓根不足百米。

破風聲響,滾燙的彈頭瞬息間已觸及安隅額頭的汗毛。然而周遭的風聲靜止在那一瞬,揮舞在四麵八方的刀光也一並暫停——

瞬息之後, 世界恢複動態。身側一個執斧的人突然炸裂,子彈粉碎了他的顱骨, 溫熱的血液和腦漿迸濺, 安隅右臉被一顆破裂的眼球砸中,那顆眼球順著他的臉頰滾到鎖骨, 又終於滾落在地。

突然的變故讓所有人都停頓了一瞬。

安隅未曾設想過用時間暫停來彌補空間能力的速度短板, 一切都是本能。他抬頭盯著那些將他包圍的人形兵器,凜冽呼嘯的霜雪之中,似乎有某種沉睡的本能正與心跳一並狂飆。

空間折疊此時很難救他,因為他的視線範圍內尋覓不到任何一塊空地。

每當他爆發意念,不管不顧地將人潮疊至一處,短暫存在的缺口就會瞬間被後麵的人補上,他不記得這裏有多少人, 但仿佛永不見盡頭。

汗透的衣服一次次被寒風吹幹。那雙金眸中紅色愈發濃鬱,安隅聽到自己的喘息, 對麵明晃晃的刀斧上映出了他眸中的瘋狂。

而後, 世界再次歸於死寂。

一秒,兩秒,三秒……一分鍾, 五分鍾——

安隅擁擠在人牆之中轉身向四麵八方看去, 都是人, 都是明晃晃的利斧,這些家夥的時間被停滯,遠處不知身處何地的秦知律和蔣梟亦然,就連耳機裏都一片死寂,也許黑塔已經有上百人在指揮他自救,那些聰明的大腦或許已經想出了方法,但聲音卻無法傳輸進這塊被停滯的時空。

他停滯了這塊時空裏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依舊孤立無援。

那些凝固住的怒目與殺意讓人毛骨悚然,不知過了多久,安隅感到意識深處痛得要炸裂,猛地吐出一口氣,鬆開這裏的時間,就像一隻無力的手不再去阻擋河流。

而下一秒,那些人再次逼近,一把刀擦著安隅的臉頰揮下,安隅閃身躲避,右肩立刻被身後另一把刀削掉了一塊皮肉。

風將濃鬱的血腥送得很遠,喊殺聲中混入了興奮。

劇烈的氣喘中,再一次,時間暫停。

而後,再一次、再一次……

第五次暫停後,蜂擁包圍的人圈已徹底把安隅擠到了中心,最內層的人貼在安隅的身上,幾隻粗大的手死死地攥著他的肩膀和背,向四麵八方,像要把他生生撕裂。

頭頂的刀斧遮住天空,白晝如長夜,死亡的長夜。他被死亡禁錮在一口堅固肮髒的井裏,難覓逃生。

和雕像前的危機不同,這次死神貼臉,卻凝固在那裏。他們分享著同一口空氣,它揚起唇角,微笑著看他垂死掙紮。

在凝固的時間裏,安隅認真思索,如果任由刀斧劈裂頭骨,是否會再一次觸發時間倒流。

可時間倒流也救不了他——除非他能讓時間直接回到他們踏入工廠大門時,無異於天方夜譚。

但總要試一試。

他閉上眼,又一次想起淩秋說過的話。

賭上最後一線生機的人不會輸。

那麽,賭上死亡的人呢。

時間恢複,四肢被拉扯斷裂的痛楚瞬間回湧,頭頂的斧刃一齊壓下來,然而劇烈的刀刃相抵聲傳來,安隅等了一兩秒,卻見那些刀斧因碰撞而卡住,沒能如預期般朝他砍來。

電光石火間,那雙金眸忽然劇烈收縮。

一群螞蟻能在瞬息間蠶食一隻大象。

但一群大象卻很難圍上來精準地踩死一隻螞蟻。

他曾把長官折疊到自己的護腕中,也把安疊入小小的果醬罐裏。

死寂已久的私人頻道終於響起,秦知律果決道:“諾伯特的胸針!”

幾乎就在同時,安隅也猛地轉身朝諾伯特看了過去——

“我女兒基因熵足有8.3呢……”

“最近幾年主城的基因熵閾值在下降,說不定等她上學剛好夠資格進主城……”

這位軍人早知道自己已被夢同化,也知道99區的真實情況。

但他說謊了,讓他背叛忠誠的或許正是他的妻女——他胸前戴著一枚很小的相框狀胸針,那裏裝著女兒的照片。在違規將飾品嵌入軍裝時,他便注定終有一日會獻祭忠誠。

頭頂遮蔽的刀斧終於分錯開砍下的一瞬,眾矢之的那個無助的身影卻倏然消失了。

唯有周遭空氣仿佛有過一瞬間,錯覺般的波動。

那些曾抓著安隅四肢的大家夥錯愕地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錯亂的刀斧砍下來,隻砍斷了一些同伴的手臂。

斷臂和鮮血白白拋灑一地。

而他們受到主的提示——意欲殺死的“神明”卻不知所蹤。

*

安隅坐在鐵灰色的空間中喘著粗氣。

這是胸針裏的空間,由於被拉伸變形,空氣十分稀薄,他肺脹得幾乎貼在了胸壁上,每次呼氣都能感受到肋骨與肺壁的摩擦。

後背火辣辣的痛楚此時才變得真切,他忍痛脫下秦知律的風衣,鮮血浸透了裏層單薄的布料,順著腰側洇到了前麵來,終端顯示的生存值僅有78%,還在隨著失血和體力的流失而緩慢下降。

安隅已經無力抬手調整耳機了,隻能聽著自己粗重的喘息在私人頻道裏的回聲。

“74%。”秦知律的聲音有些失真,“設法止血,等我。”

“等……”安隅氣弱道:“長官,您要怎麽……”

“不要管,堅持一下。”

安隅喉嚨劇痛,他隻能輕眨了下眼算作回應,哪怕明知道秦知律看不見。

私人頻道被秦知律關閉了,安隅閉著眼,淩亂地拆下纏繞在手腕和頸部的繃帶,繞著肩背用力紮緊。風衣口袋裏有長官為他帶的補劑和小麵包幹,他顫抖著塞進嘴裏。

足足過了一分鍾,他才終於睜開眼,點開終端,接入記錄儀權限。

【您的記錄儀已關閉!】

【‘秦知律’記錄儀已關閉!】

【‘蔣梟’記錄儀已關閉!】

戰鬥關閉記錄儀是違規,有權限強製關閉三個人記錄儀的隻有秦知律。

安隅忽然想起剛才被果斷掛掉的頻道——長官似乎刻意地不想讓他知道外麵在發生什麽。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發送指令,接入了黑塔的無人機監控屏幕。

裏空間的數據傳輸很慢,等待雪花屏變化時,空間裏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安隅還沒弄明白發生什麽,就直接頭朝下摔了下去,要不是反應及時,此刻脖子已經被挫斷了。

終端也飛出去很遠,他艱難地挪過去撿了回來。

屏幕上剛好彈出畫麵。

無人機的俯視角下,那些工人正瘋狂地拍打著口袋,將身上所有帶空間屬性的東西丟到地上——藥盒,錢包,護額,頭盔,紐扣,裹在手上的創可貼……安隅空白了兩秒才意識到,他們似乎知道自己的空間折疊能力,正發狂地要摧毀一切可能藏匿著他的東西。

人群中很快就堆起了一座小小的物品山,無人機鏡頭不斷推進,安隅在那些東西中緊張地搜索著胸針,但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可能已被深埋其中。

利斧開始一下一下地朝那些東西掄砍,刀光劍影晃成一片,看得安隅心跳都要炸了。但很快,屏幕的另一邊引走了他的注意。

在秦知律接連的槍聲中,數十條猩紅的蛇尾筆直地竄起,朝人群中心直穿而來!蛇尾比章魚觸手更長更有力,但章魚化能幫助蔣梟同時長出幾十條蛇尾,那些鋒利的蛇鱗割開了一路上阻礙他的人的喉嚨和手腕,轉眼便深入到中心,尾尖揚起,如長矛般洞穿那些家夥的胸膛,把他們串起掄到高空——無需抽打,另外的蛇尾立即纏繞上來,生生將那些家夥勒爆!

蔣梟紅瞳怒睜,幾乎要爆出血來。黑塔頻道裏,上峰正喝令他控製精神力——滔天的恨意已經讓他的精神迅速跌至50警戒線。

在那個數字變成4開頭時,一枚子彈洞穿了一根蛇尾的尾巴尖。

疼痛讓紅瞳中匯聚的瘋狂渙散開去,蔣梟驚愕回頭,卻剛好聽到秦知律彈匣打到底的聲音。

“退後。”秦知律未曾瞟他一眼。

話音落,瞬間翻湧而起的漆黑的觸手已將蔣梟掀倒彈開。

緊接著,數不清的漆黑觸手在瞬息間野蠻生長,在地麵與空中迅速盤旋彎繞,將秦知律的身體架到高空,幾乎與無人機平視。

他抬眸與鏡頭對視一眼,眼瞳中心正映著片片霜雪,那雙眸陰沉得更勝過99區的天空。

頻道裏響起上峰們如釋重負的聲音。

安隅聽到一些人低聲討論為什麽秦知律才出手,他心跳忽然頓了一拍,仿佛有所預兆般看向那些工人——

超畸體非常了解他,不僅洞察了能殺死他的方法,甚至還能瞬間看穿他借用小空間來脫身。

所以它也一定很了解秦知律,在某些方麵上,很可能比任何人都了解秦知律。

——比如,當年95區的秦知律。

仿佛應驗般地,那些工人們臉上同時露出了得逞般的詭笑,緊接著,看似正常的人體迅速發生變化,在那些肢體上長出了各種枝蔓、猙獰的爪蹼和牙齒,但生物畸變隻是很小一部分,更多人開始龜裂,一塊一塊掉落的皮膚如同石土,有人頭發全變成了電線狀,有的身體憑空縱向開裂出十幾道溝壑,像扇子一樣拉伸開,溝壑間隻有一層詭異的肉筋聯結,還有人整一隻手臂都凝固上了礦車的鏟子……他們瘋狂地抓起那些可能藏匿著安隅的物品,一步步朝秦知律逼近。

黑塔裏安靜了幾秒鍾。

沒人知道這些家夥要幹什麽,這些尋死般的舉動讓所有人都摸不清頭腦。

但秦知律知道。

安隅在此刻也終於猜到了。他猛地站起身,傷口撕裂,鮮血又一次洇濕繃帶,可卻渾然不覺。

“如果這就是你的目的。”秦知律低聲道,倏然抬眸看向那群東西,“和你95區的前輩比起來,太小兒科了。”

話音落,成百上千的觸手翻湧而起,他毫不猶豫地用觸手撕爛那些人的胸膛,扯斷他們的脖子,將他們的胸椎抽打碎裂,而那些家夥絲毫不躲,在死亡從天而降時,他們饜足地仰起頭,抽打下來的觸手尖在那些含笑的眼眸中綻放。有人率先用刀剖開了自己的胸膛,雙手向兩邊扯開胸壁,迎接觸手的刺入。

隻數秒間,濃鬱的血腥便籠罩了這塊雪地,擁擠的工廠逐漸被清肅,可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軀體卻仿佛還在**,觸手翻卷彈動,卻好像怎麽也彈不開髒汙。

黑塔逐漸意識到不對。

“發生了什麽,那些東西死之前扒住了律嗎?”

“不可能,一定可以清幹淨的,他……”

“等等,鏡頭拉近一點!”

鏡頭拉近,那些死去的家夥已經安靜地散落在雪地上,早就不動了。

他們死得幹幹淨淨,但秦知律每一根觸手的尖端卻仍然有東西在鼓動,一根最細的觸手上突兀地爬上了石膏狀的紋路,很快,旁邊的一根上凝出了金屬。

秦知律終於開口了。

“95區曆史正在重演。”他凝視著無人機鏡頭道:“生物基因型畸變感染我,我可以自主表達。但非生物畸變體感染我,我就很難有自主權。抱歉,當年我比黑塔更相信我自己,所以沒有匯報這個潛在風險。”

輕飄飄的一句話落下,頻道裏一片死寂。

安隅怔然地看著那些觸手上逐漸生長出千奇百怪的融合特征,那些特征向上蔓延,盡管秦知律努力遏製,但它們仍緩緩向根部生長。

但長官此刻依舊很平和,他的神情和語氣都好似比往日更平淡了。

仿佛無所在意,也無所忌憚。

工廠如地獄,剩下的人越來越少,秦知律用幹淨的觸手繼續肅清著那些髒東西。

於萬籟俱寂中,世界似乎隻剩下了風聲和他的殺戮聲。

仿佛有一聲槍響混在其中,但很快便被淹沒。

鏡頭突然閃了一下,安隅錯覺剩下的人中莫名少了一個,但他不確定,因為大半鏡頭裏都是瘋狂揮舞的觸手,嚴重阻礙了視線。

幾分鍾後,最後一個站著的家夥倒下。

秦知律身上一大半的觸手都發生了感染,他站在原地停頓片刻,而後別過頭凝視著風雪,像是出了神。

頻道裏依舊寂靜,卻混合著許多道錯亂的呼吸聲。

盡管黑塔的人前所未有地安靜,但他們的恐慌已跨越千萬裏傳遞到眼前——他們在畏懼感染後的秦知律。

安隅終於率先開了口,“長官,感染了要怎麽辦呢。”

低低的一句問話,和他平時問詢長官晚飯想吃什麽一樣平淡,卻叫回了秦知律的思緒。

秦知律回過神抬手摸了摸耳機,似是輕笑了下,“幸運的是,這些低等級的混亂玩意在我身上生長的速度很慢,它們不是靠基因複製的,所以反而好處理。”

話音剛落,清脆的彈匣替換聲響起。

安隅的第一想法是——長官果然還留著子彈。

但他很快就感到心髒抽痛了一瞬,秦知律剛才射擊那些人時用的還是普通子彈,此刻卻換上了當量最大的熱能子彈。

他麵無表情地將槍口朝向了自己最粗壯的一根觸手。

“別……”

“律!”

上峰們還來不及阻止,砰然的爆裂聲中,那根漆黑的觸手應聲斷裂,血液和皮膚在空中爆裂,連帶著被感染的部分一起潑灑在地。

風霜突然大作,仿佛卷挾著怒氣,瘋狂地嚎叫,但那阻止不了秦知律——他完全不知道疼,槍聲很快便連成了片,他上身高旋於空中,垂眸近乎冷漠地看著自己被染髒的觸手,一槍一根,毫不猶豫。

安隅靜靜地聽著,數著數——原來槍聲不僅會讓人恐懼,還會讓人心痛。

槍響了一輪又一輪,秦知律換彈匣的動作也越來越緩慢,最後一個彈匣替換上去時,他仿佛才忽然想起了什麽,抬眸又向無人機的鏡頭看過來。

在那一瞬,安隅錯覺長官在與他對視。

下一秒,一聲震天的槍響,安隅捧著終端,驚愕地看著屏幕上錯亂的雪花信號。

私人頻道裏傳來秦知律一聲歎息。

“別看了。”他說。

但或許他太累了,忘記了還要關頻道。

那聲歎息落下後,安隅秉著呼吸,又足足數了33聲槍響。

而後他聽到熟悉的摩擦聲,大概是秦知律如往常一樣正緩緩收起觸手。片刻後,頻道裏響起一聲又一聲沉重緩慢的腳步,秦知律似乎拖著腳在雪地上緩行,鞋底踩過那些掉落在地的小物件,徑直向前走去。

“不在地上,大概被諾伯特從胸口摘下,藏在了懷裏。”他低聲喃喃自語道:“還要感謝她的提示,省了不少時間。”

頻道裏,上峰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問道:“誰的提示?”

“沒有看見麽。”秦知律的聲音輕得像要混進風中,“西耶那混在那群人裏,這些家夥都是我殺的,但諾伯特不是,諾伯特死於幾秒鍾前那聲槍響,西耶那殺了他之後就跑掉了。”

“西耶那?”

上峰立刻道:“回調戰鬥錄像!”

安隅也愣了一會兒,記憶如同倒帶般,剛才看過的無數畫麵迅速閃回,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

人群中似乎確實閃過一個有著深灰色大波浪長發的女人,也穿著工裝拿著斧子。

那時他全心都在秦知律身上,忘了在意這裏怎麽會出現一個女人。

上峰問道:“她怎麽可能在監控下就那麽跑了?”

“拉近鏡頭,慢放一下。如果我眼沒花,西耶那好像覺醒了一個會令你們很驚喜的能力……嗯,也或許是驚嚇。”

秦知律喃喃地說著,私人頻道裏響起布料摩擦聲,他好像慢吞吞地蹲下了。

片刻後,安隅所處的空間忽然又開始波動,但這次波動的幅度不大,很快便安穩下來。

他好像被輕柔地捧在了手心裏。

“諾伯特竟然沒有把你丟出去。”頻道裏,秦知律低聲說著,“也許他殘存了一點忠誠,也許,他隻是不想自己女兒的照片被砍碎。”

呼嘯的風霜幾乎要把秦知律的黑衣都染白了。

他把那枚小小的胸針捧到眼前,抽掉小女孩的相片丟在諾伯特屍體的胸口,而後就那樣定定地凝視著胸針。

安隅此時已經可以出去了。

但不知為何,他卻屏住了呼吸,感到有些緊張。

他看不到外麵發生了什麽,隻能聽到頻道裏長官弱而長的呼吸聲,一聲又一聲,明明一直在他耳邊,卻好像離他越來越近。

上峰開啟無人機的備用鏡頭,終於重新找回了監控畫麵。他們遲疑道:“律,你傷得太重了,你快點……”

話音戛然而止。

秦知律單膝跪在血染的雪地中間,垂下眼,輕吻了那枚胸針。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秦知律(1/4)不可犯錯

我人生中犯過兩次錯。

第一次,想當然地用基因感染了95區的東西。

第二次,因為思緒分神而忽略了可能叛變的軍人。

第一個錯誤讓我差點失去自我。

第二個錯誤讓我幾乎已經失去了他。

有些人,從出生起,就注定不被允許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