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95區重現·89

安隅從胸針裏出來時, 99區的霜雪激增了數倍,讓從小習慣嚴寒的他也有點受不住了。

氣溫已經降至零下50攝氏度,空氣變成了冰霜蔓延的介質, 地麵上,數千具屍體轉眼間已深埋冰霜之下,如同被凍入大地這座巨大的冰棺。

“二位, 來看這個。”

蔣梟用刀鑿開冰層,暴露出冰下的屍體——那是一個石膏向畸化的男人, 身上的石膏已融入大地, 連帶著人類的皮肉也正逐漸嵌入地表,蔣梟往旁邊退開兩步, 用力撬開地麵——地皮之下, 驚悚地出現了扭曲的皮肉和牙齒,越挖越多,大地仿佛正孕育著無數個發育畸形的胎兒。

安隅怔道:“他們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什麽還能繼續和大地融合?”

“生命不是世界走向混亂的必要介質,人類把這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秦知律低語道,“天空,海洋, 大地,沒人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麽時候相互分化, 但或許, 離它們重新融聚的一天已經不遠了。”

“混亂,才真正開始降臨。”

蔣梟快要被風裏的霜雪埋了,但他仿佛忘了撲去身上的積霜, 那雙紅瞳在風中顫栗。

“這是您的推測吧……現在還沒有科學論證過……”

“這不是推測。”秦知律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是我在95區看到過的東西。”

他凝視著冰棺般的大地, 低語道:“當年的95區,陰差陽錯之下,加速演繹了世界的終局。”

外麵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或許是因為霜雪太大,也或許這裏的槍聲和喊殺聲把路人都嚇跑了,蔣梟一路警惕地洞察四周,生怕從任何一個街角突然伸出一個槍口直指安隅。

一天之中兩次觸碰死亡,安隅反而平和了下來。他走在兩人之間,不自覺地頻頻看向秦知律。

秦知律傷得很重,那些章魚觸手被子彈打爆,體現在本體身上,就成了大腿和手臂上千瘡百孔的血坑和骨裂,濃鬱的血腥味徹底遮蓋住皮革的氣息,讓安隅忽然缺失了熟悉的安全感,有些焦慮。

秦知律拒絕了蔣梟的治療,這是95區帶出來的經驗:一旦他受到非生物感染,即使切除了感染源,短時間內也會陷入自體混亂風暴,他不覺得有必要讓蔣梟承擔風險來治療他,他也拒絕了安隅的時間加速——雖然那會加速傷口愈合,但也會讓他體內的風暴更猛烈。

安隅聽著耳邊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回頭望著走過的路上那道拖行的鮮血,輕聲道:“很不公平。”

秦知律腳步還在拖曳,但一直沉沉地垂著眼,仿佛已經睡著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抬了下眼皮,“什麽不公平?”

安隅心想,那些別人可以輕易獲得的救贖,秦知律都無緣擁有,但那些常人難以想象的苦痛,卻偏偏都壓在了這個人的身上。

他的記憶起始於孤兒院,成長在貧民窟,不公平的世道曾被他認為是理所當然,但這一刻,他卻有些怨恨。

秦知律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的回答,安隅手上忽然一墜,那隻皮手套攥住了他的手,手指穿插進他指間,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隻聽“砰”地一聲,熟悉的氣息噴在了臉頰上——漆黑光亮的羽翼在他麵前展開,羽翼下擺摩擦著地麵的冰霜,上麵幾乎遮住了天,像塊巨大的幕布,把他嚴密地遮在其後。

秦知律隻化出了一隻翅膀,確認上麵沒有窟窿之後便又闔上眼,低聲道:“不許亂跑。”

*

在霜雪中一直徘徊到天黑,秦知律的狀態才稍微好了些。

黑塔篩選了幾個可以作為安全屋的地點,但他都沒采用,兜兜轉轉,他又帶安隅和蔣梟回到了教團活動室,暫時在樓梯上的占卜屋裏休憩。

蔣梟檢查了一遍遮擋的幕布,從雜物架上翻出一根蠟燭點亮,低聲道:“您不去安全屋是對的,我也懷疑黑塔有叛徒。”

秦知律搖頭,“我不懷疑黑塔,因為超畸體對我和安隅的了解早已遠超黑塔。”

“那為什麽選這裏?”蔣梟又把唯一一扇小木窗的簾子拉嚴,“我總覺得這裏也不安全……霜雪似乎可以作為超畸體的眼睛,替它看到我們在哪裏。這個樓太老了,門窗都關不嚴,霜雪吹進來,是不是會暴露我們?”

秦知律思忖著說道:“或許它的確能透過霜雪感知到一些東西,我不知道這種感知力有多強,但這裏一定是它的盲區。”

蔣梟擰眉不解,安隅低聲解釋:“因為這裏藏著很重要的東西,它看不見這裏,又不敢頻繁露麵,所以才會派一個信徒守在雕像上。”

蔣梟聞言一怔,下意識看了一眼秦知律一路攥著的那幅羊皮畫,“這塊地方有什麽特別的嗎?”

秦知律點開終端,黑塔剛發來他要求查詢的事情。

“99區是2122年神秘降臨的直接輻射區域,而這裏正是當年最強輻射點。當時這裏隻是一塊空地,這個房子是後蓋的,在99區算是很新的一批建築,但房屋老化卻很嚴重。”

“不祥之地。”蔣梟抬頭打量著這個房間,目光又投向桌上散落的占卜牌,牌麵皆是厄運。

安隅手執燭火仔細觀察著房子的結構,“是狄斯夫要求蓋這個房子的?”

秦知律聞言輕勾了下唇,“我也問了上峰這個問題,是的,就是他。他當年轉運詹雪和我母親回主城,隨後便被派遣到99區組建駐軍,他上任後立即申請建造駐軍中心,這個房子用的就是那一批資源,駐軍中心才剛起了個地基,這個房子已經蓋好了。”

安隅輕輕點頭,“這麽著急,就像拚命想要掩蓋住地麵上的什麽東西……”

秦知律朝安隅招招手,等著安隅把燭火捧近,而後又一次展開了羊皮畫。

安隅手執蠟燭,燭火在兩人臉頰間跳躍著,光影時而偏向秦知律,時而又偏向他,他們的影子投在羊皮畫上,安隅看著那一大片不規則的羊血,而秦知律則注視著畫上金色的人形。

閣樓上安靜下來,蔣梟坐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個,似乎想說什麽,但又茫然地閉上了嘴。

秦知律看著那幅畫說道:“99區的超畸體和95區那位一樣,它們都很想獲取我體內的混亂,但也許這一次的家夥比當年那隻知道的事情更多,它不僅想獲取我,還急著殺死安隅。”

“我其實不太明白。”蔣梟皺眉,“每一個超畸體都想得到角落,隻有它,一上來就想殺死他。”

“因為它知道角落不容染指。”

“那為什麽不幹脆避開?”

秦知律頓了頓,目光投向安隅的側臉,“所以可以推斷,在它的視角裏,角落是一個能克死它的存在。”

安隅抬頭注視著他,“長官,它究竟是什麽東西?”

“和99區那個東西一樣,或許也和我一樣。”秦知律頓了下,“我們的本質是混亂,而你——”他在燭光下凝望著那對金色的眼瞳,目光深沉而柔和,“你大概,是秩序吧。”

波動的光線映在那雙黑眸中,這樣的眼神和安隅記憶裏淩秋看著軍部錄用通知時很像,但此刻長官的眼神更深邃專注,像在注視著一樣他等待許久的東西。

虔誠。

好一會兒,秦知律才收回視線,瞟了蔣梟一眼,“99區戰報之後由我獨自負責,這裏發生的一切都不要對任何人提,別害了角落。”

蔣梟立即頷首,“請您放心,我一定……”

秦知律擺手打斷了他的宣誓,他似乎很信任蔣梟,又說道:“目前可以推斷超畸體有三種能力,第一,通過霜雪傳播精神感染,人們一旦接納它的精神控製,很快就會沒入混亂,發生詭異的畸變。第二,通過信徒來汲取自身的混亂程度。信徒越多、信徒的畸變越嚴重,它的混亂程度就越高,這個推測源於愈演愈烈的霜雪,那大概率是他能力強弱的象征。而第三……”

秦知律頓了下,語氣沉了下去,“參考95區的經驗,當它積累足夠的混亂,一定會覺醒出一個更可怕的能力。雖然我暫時不知道會是什麽,但那一定發生在酷烈的嚴寒中,到時就是你等待多日的戰場了。”

蔣梟眸子一凝,“我全力以赴,服從命令。”

“命令隻有一個。”秦知律語聲平淡,“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角落。”

夜晚格外死寂,秦知律沒有再說下一步要做什麽,他隻一直看著那幅羊皮畫,安隅抱膝凝視著長官,他總覺得長官似乎在等待什麽。

“情況不太對。”蔣梟忽然對著終端眉頭緊皺,“外麵似乎出現了一些不利於您的輿論。”

秦知律連看也沒看,隻說道:“不必在意。”

安隅摸出終端,小章魚人剛好彈了一條消息。

-社媒上似乎吵得很凶,關於你的長官。

信號很差,安隅等了很久才加載出一頁。日落時起,網上突然出現了大量來自99區居民的帖子,聲稱他們目睹了秦知律被非生物畸變成功感染,有些帖子竟然帶有偷拍照片,拍攝角度是廠區門外,從極遠的距離拉近鏡頭,畫麵雖然很模糊,但由於秦知律章魚化後的體型太龐大,那些觸手上千奇百怪的融聚特征仍然清晰可見。

“黑塔一定正在起草緊急應對方案,但無論如何,這件事都會動搖您的聲望。”蔣梟擔憂道:“您一直被所有人信奉為抵抗混亂最大的仰仗,可現在……”

秦知律抬眸冷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我從來沒想做人類的仰仗。”

蔣梟話音猛地一頓,“可……這麽多年來您所信仰和維護的一切……”

“我的信仰是秩序。”秦知律低語道:“從來不是人類。”

安隅聞言側過頭,剛好和那雙黑眸對視。

這句話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但這一次卻讓他怔了格外久——就在幾分鍾前,這個人還用那雙洞察一切的黑眸凝視著他,輕聲對他說,“你大概是秩序吧。”

他腦海裏刹那間閃過很多個聲音——戰場上果決的提示,應激後沉穩的安慰,雪地上緩慢沉重的腳步,還有剛才,那個人用唇觸碰胸針時,耳機裏那道淺而顫抖的呼吸。

蔣梟似乎被秦知律的話衝垮了三觀,自閉地申請下樓守門。秦知律也沒攔他,他看起來仍然很疲憊,身上的傷口雖然不再流血,但傷口皮膚下仍有著小小的湧動,他坐在占卜桌前閉目養神,又好似已經沉沉睡去。

過了不知多久,就在安隅也攏起睡意時,秦知律卻倏然睜眼,把羊皮卷往桌上一放,大步來到他身邊,抬手撩起了遮住窗子的簾布。

幾乎同時,蔣梟的聲音在頻道裏響起:“西耶那出現了。”

*

一個高挑的身影穿越風雪,從空曠街道的另一邊走來。

西耶那穿著雪白的大衣、獵褲和靴,如果不是那頭深灰的長發,她幾乎能徹底隱匿在霜雪中。她雙手插在兜裏,低頭疾行。

安隅納悶道:“您可以感知到她?”

“靠近時可以。”秦知律視線掃過桌上那幅畫,“也許是同類感知。”

安隅倏然想起西耶那門上的掛畫——和大片羊血分離開的一小塊。

“長官……”

“噓。”秦知律食指抵在他唇上輕輕按了按,“先看她要幹什麽。”

西耶那直奔房子而來,轉眼便到近處,她正打算穿越街道,腳下卻忽然一頓。

風雪呼嘯依舊,她卻停在原地仔細聽著什麽,片刻後,猛地轉過身直接進了旁邊的店麵。

那是一家獵具維修店,門頭很小,店門被大力拉開,裏麵一覽無餘。

冰天雪地,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上身背對門站著,鬆弛的皮上結滿深灰色毛綹,耳朵上緣尖銳,兩腿纖細,大臂卻格外粗壯。

安隅見過太多和他相似的體貌,來自豺狼的基因。

這是一個生物畸變者,在99區或許已經算少數群體。

風雪灌進門,老頭身子沒動,隻是生硬地側過了頭。

蔣梟的記錄儀悄無聲息地飛到門口,捕捉到那個沙啞的嗓音。

“西耶那老板?好幾天沒見您了,您去哪了?”

“我路過來看看你。”西耶那聲音冷傲,不答反問道:“你怎麽不轉過來?”

“我在換衣服,您突然進來嚇了我一跳。”那個老人歎氣,“我們平時沒說過幾句話,您怎麽想起來看我了。”

“哦?”西耶那笑聲中劃過一絲譏誚,“不是您先在門後用槍口瞄準我的嗎?我以為那是獨特的招呼方式。”

話音剛落,老人猛地轉過身,把藏在胸前的長杆狙擊槍往桌上一掄,大臂頃刻間又脹大數倍,充盈的血管在皮下爆裂,指尖綻放出鋒利的指甲來。他身子下蹲,迅疾地躍起,一爪拍向西耶那!

西耶那往旁邊閃開,肩膀處的大衣卻還是被抓破了,毛絮紛飛,被切開的皮肉迅速洇出血來。

安隅盯著她的腿——躲避時,她的下半身紋絲不動,故意讓對方得手。

鏡頭裏,西耶那不動反笑,她一把扯斷那條殘袖——女人手臂的肌纖維天生細而長,可轉眼間,白皙的皮膚下開始膨脹隆起,鋒利的指甲從指尖生長而出。

老頭震驚得往後退了一步,不遠處的蔣梟也遲疑道:“律……”

“你走近點,反正她已經發現你了。”秦知律的聲音毫無意外,“把你的終端靠近她。”

就在蔣梟靠近門口的功夫,西耶那冷笑著破解了老頭的第二次進攻,她將他掄倒在地,馬靴用力一踏,蹬著那顆腦袋,彎腰用利爪切斷了喉嚨。

老頭的身體還在瀕死抽搐,這一次,西耶那的爪尖徑直刺入了他的胸膛——

幾秒後,老頭**在外的皮膚開始瘋狂鼓動,顏色詭譎的種子拱破皮膚而出,轉眼又萎縮回去,他的頸側生出鱗片,很快又覆上羽毛,千奇百怪的體征在他身上變化莫測,轉眼間,全身的血管和皮膚一齊爆裂,像有人將一桶鮮血潑灑在地,瞬間便將維修鋪的地板都淹沒了。

西耶那深嗅著空氣中濃鬱的血腥,肌肉和利爪緩緩消去,又恢複了女人尋常的體貌。

而後她抬起頭,與站在門口的蔣梟對視。

“嗨。”她挑了下眉,隨手把老頭丟在櫃台上的狙擊槍背在肩上,“你好啊,剛才我們在工廠見過,八爪蛇先生。”

蔣梟皺眉,“八爪蛇?”

還沒等到西耶那解釋,他的終端就已經開始警示閃爍——探測到陌生的超高基因熵生物,數值突破三十萬,持續飆升中。

蔣梟皺眉不可思議地瞪著西耶那,“律……她該不會是……”

閣樓之上,秦知律放下了簾布。

“她的能力你應該很熟悉才對。獲取性基因表達、基因感染,以及可預見的——不久之後基因熵爆表。”

他回頭又看向那幅畫,“看起來,第二個我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