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時間控製台·63

34區東側是工業密集區, 和小男孩情況類似的人不少。工人幹活受的傷長久不愈,每次時間重置會回到受傷狀態,不會危及性命, 隻是永無盡頭地重溫傷痛。

小傷小病還好,最可憐的是一個因為機器故障被卷掉半隻手的男人,安隅一行人路過時, 他正坐在大街上目光呆滯地拋著一把刀玩。

秦知律在隊伍公頻裏說道:“剛和上峰核實過,34區通訊中心的人也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 隻是他們竟然完全沒意識到, 被提醒才反應過來。上峰在通訊中附錄了時間信息,他們收到時那一行字消失了, 日常上網時本應顯示出的電子時間也被抹幹淨, 現在主城隻能通過口頭傳遞時間。”

“竟然還有人完全意識不到時間度量的消失。”安隅視線掃過街上那幾個對著傷口發呆的人,城市裏正上演著一出無聲的慘劇,他輕聲說:“看來每個人被影響的程度不同。”

秦知律繼續道:“這個超畸體無法打造徹底的時空失序區,不能阻隔通訊,對不同人施加不同程度的時間掠奪應該是它防止異常被察覺的手段。”

他轉去了和安隅的私人頻道,“你也接受過全序列的基因誘導試驗,沒有對時間失去過認知嗎?”

安隅將視線從街邊的雜貨鋪收回——敞開的大門裏, 店老板正在痛哭,但目之所及, 他身上並無明顯創傷。

“沒有, 我隻覺得很痛,一直在遏製心髒從身體裏爆出來。”安隅語氣平靜,“長官有過嗎?”

秦知律“嗯”了一聲, “有過。”

他翻動著紙頁, 語氣平和, 仿佛是在聊別人的事,“還記得我和你說過,16歲時,曾在一次基因注射後短暫地失明四小時嗎?”

安隅在雜貨鋪門口停下腳步,“記得的,倒數第二扇門。”

“什麽門?”

安隅連忙道:“沒什麽……”

好在秦知律沒有深究,繼續道:“我在那四小時裏也失去了時間感知,還以為至少有幾天甚至幾個月。時間並非客觀存在的事物,失去時間感知,人承受的痛苦是來自心魔。可能因為你有絕對的精神穩定性,才不會受到影響吧。”

安隅抬腳邁入了雜貨鋪。

店主是個中年人,母親死於上一波瘟疫,但由於時間載具消失,他已說不出母親具體死去了幾天。

他垂頭看自己塞滿黑泥的指甲,“我控製不住,每次以為悲傷要平複了,就又會卷土重來。我去醫院看過精神科……”他哆嗦著把指甲放到嘴裏啃,“說我沒病,正常人失去至親也這樣。”

寧眼中浮現一絲憐憫,低聲對安隅道:“看來不僅是肉眼可見的創傷,就連內心痛苦都逃不過它的洞察。”

秦知律在隊伍頻道裏介紹道:“他是最早出現精神異常的人之一,根據資料,異常者最早出現在三個月前。”

一直沉默的流明忽然開口問:“這其間都沒有任何快樂的事發生嗎?”

“我兒子出生了。”那人想了半天才說出來,“好像開心了吧,這是我盼了好多年的,我隻是忘了當時的感覺。”

安隅想到那些失去記憶的軍人,“是記不清,還是完全感知不到那段記憶?”

男人眼神有些茫然,呆了好久才道:“不好說,我覺得我的人生像一根被切得亂七八糟的繩子,有的繩節憑空消失了,又有的不斷重複。”

走出雜貨鋪,炎說:“時間隻是人造概念,很難想象要如何篡改。”

安隅自然地回答他,“時間有自己獨特的編譯方式。”

他說完忽然愣了一下,過一會兒才想起這句話是在孤兒院時長官說的,那時他蒙住他的眼,教他屏蔽幹擾,專注感知。

走到醫院後門,耳機裏突然響起嘈雜的討論,隨即轟隆一聲爆破音,頻道陷入死寂。

炎立即問道:“怎麽,主城出事了?”

安隅摸向耳朵,“長官?您還好嗎?”

“我沒事,主城也一切正常。”耳機裏又響起秦知律的腳步聲,他的鞋底規律地撞擊著地麵,讓人心安。他邊走邊解釋道:“不好意思,剛才忘記靜音了,我隻是路過尖塔影音廳而已。”

眾人鬆了口氣,炎隨口問道:“那幫家夥又在看什麽呢?”

“上峰剛剛開放了角落之前的戰鬥錄像。”秦知律說道:“看完了孤兒院的隱藏記錄,現在在看53區貧民窟升天的片段。”

安隅身邊的氛圍忽然變得有些微妙。

眾人都不約而同地開始看終端,安有些煩躁地撥了撥耳機,率先往醫院裏走去,邊走邊摸向口袋。安隅瞟見他掏出終端點開錄像中心,緩存了最上方剛剛開放權限的一個文件,又火速揣起終端,打了個哈欠。

“……”

秦知律轉去了兩人的私人頻道,用隨意的口吻交代道:“這次回來前,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什麽心理準備?”

“一個蔣梟走了,但預計尖塔會出現很多個蔣梟。”

“……”

安隅回憶起淩秋的教誨,凡事往積極的一麵看,“論壇上奇怪的猜測終於可以停止了吧。”

耳機裏安靜下去,他剛踏入醫院,就聽秦知律繼續用波瀾不驚的口吻讀道:“最新一條關於你的神能妄言——【神之盾護】忠心崇拜角落的人會在戰鬥中獲得神明的至高守護,身上的傷痛加速痊愈,眼前的攻擊被扭入另一個空間,人們因對祂的崇拜而無所不能。”

安隅失去了表情。

“確實好一些。”秦知律客觀地評價道:“言辭稍顯浮誇,但也不算無中生有了。”

安隅默默戳了一下屏幕上的小章魚人。

-長官,我有時候覺得您很享受看我的熱鬧。

小章魚人從電腦後探出頭,嚴肅臉。

-你沒有感知錯。

安隅:您最近受了什麽刺激嗎?

小章魚作思索狀,似乎遭遇了係統計算卡頓,過了一會兒才彈出氣泡框。

-我一直在看你的熱鬧,隻是有時候不會說出來而已。

安隅:……

“別玩章魚了。”秦知律語氣忽然嚴肅,“從監控上看,醫院比日常水平爆滿得多,已經在超負荷運轉了,了解一下出什麽事。”

“哦,好的。”安隅立刻揣起終端,卻還是忍不住道:“但您能停止隨時讀取我和AI聊天的行為嗎?”

“真的在玩章魚?”剛在辦公桌後落座的秦知律挑了下眉,淡道:“沒讀,詐你的。”

安隅:“?”

醫院後門一進去是堆雜物的過道,安和他的記錄球正停在過道門口為難。

一門之隔,人聲鼎沸。

整個大廳塞滿了人,隊伍一圈兜一圈,安隅捋著看了半天才發現絕大多數人都在排“皮膚感染科”。他將視線掠過人群,沒發現他們的皮膚有什麽異常。

秦知律提醒道:“最早一批被認為精神異常的在四樓。”

安隅猶豫了一下,“可這些人……”

秦知律道:“群體爆發的皮膚病確實不對勁,但暫時看不出和任務的關聯,先放一放。節外生枝不可避免,你要學會專注核心。”

安隅轉身向樓梯間走,“好的,長官。”

炎跟在身後笑了一聲,“角落意外地溫順啊。”

秦知律從容道:“也有不聽話的時候,發作起來很瘋。”

“哦?”炎瞟了流明一眼,“我從前確實沒想過你會收監管對象,所以很難想象小朋友不聽話時,你會怎麽辦。”

秦知律道:“隨著他。”

流明轉頭瞥了他一眼,眼神冰冷而挑釁。

樓道裏也塞滿了人,男女老少坐在地上,時不時在身上抓一下,像在抓看不見的虱子。

直到四樓,走廊才回歸寂靜。

安隅沿著走廊一頭,一間一間地路過那些病房。

病房裏,一個老頭子在用筷子錯亂地敲擊著床欄杆,呆滯道:“一秒、十秒、八秒……”

隔壁病房傳來歇斯底裏的尖叫,壯漢撕扯著腳上的潰瘡,幾個護工死死抓住他的手腳,用約束帶綁在床架上。那人仰躺著向上掙,帶著整個床架在地上彈跳,“不是說傷口是我自己撕開的嗎!撕給你們看啊!滿意了嗎!”

鐵欄杆的撞擊聲讓人心驚,安和流明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到下一間,紮羊角辮的小女孩正在對著鏡子練習微笑,她深吸一口氣,猛地咧開嘴角,“嘻”地一聲,但緊接著,笑意從那雙童真的眼中撤退,她麵無表情地透過鏡子看著門口的幾個人。

安果斷轉身,邊走邊用力拽了拽兜帽,又捋了捋胳膊。

安隅從頭看到尾,平靜地打量著那些精神錯亂的病人——有數米粒的,臉貼在破潰的皮膚上觀察的,趴在地上痛苦地回憶著過去寫日記的,還有位“詩人”高聲朗誦“當快樂消失”,隻有這一句,反複循環。

走到最後一間門外,秦知律問道:“怎麽想?”

“超畸體的行為邏輯很簡單。”安隅垂眸看著地麵,“雜貨鋪老板的繩子比喻很貼切,快樂的時光會被它掠奪,痛苦的遭遇會被重置。那個東西平等地恨著34區的所有人。”

“也不是所有人。”流明忽然回頭看著他,“走廊上那些排隊看皮膚病的,也有幾個身上帶傷,但已經結痂了。雖然所有人都失去了時間信息,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要承受額外的折磨。”

秦知律“嗯”了一聲,“根據信息檢索,出現嚴重精神錯亂的人,都是三個月前的瘟疫重症患者。”

安隅確認道:“瘟疫?”

“34區的季節性瘟疫,平均六到九個月就會來一波,上一波是三個月前。近一年醫療資源改善,病死的人已經很少了。”

安隅“唔”了一聲,“主城支援了醫療團隊嗎?”

“不完全。主城負責支援藥物,關鍵在於34區的一位老醫生,他摸透了應對方法,即使病菌變異也能迅速對症下藥。”秦知律停頓,敲了兩下鍵盤,“那位醫生就在你們麵前這間病房裏,他是第一個因精神異常入院的人。”

門的另一邊很安靜。

在這條神經兮兮的走廊上,太安靜的病房容易被人遺忘。如果不是秦知律提醒,安隅也差點要錯過了。

安隅透過玻璃窗向裏望了一眼,這是唯一老老實實穿著病號服的病人,頭發花白,後背有些佝僂,他坐在**對著窗外發呆。

安隅問,“他的病情是什麽?”

秦知律瀏覽著資料,“他是自己來醫院的,說感覺精神錯亂,希望餘生都住在這裏休養。”

炎冷笑道:“聽起來是裝的。”

“嗯,醫院也存疑,但因為這位醫生在34區德高望重,還是聽從了他的意思。”

老頭聽到推門的聲音也沒回頭,一行人走近了,才聽到他在低聲地念著:“嗒、嗒、嗒、嗒……”

安隅看了寧一眼,寧蹲到老頭麵前仰頭微笑道:“是勞醫生嗎?”

勞醫生瞥了寧一眼,屁股往旁邊一蹭,繼續“嗒、嗒、嗒、嗒”地念著。

他念得很準,一秒一聲,幾乎毫無錯漏。

一位護工進來送飯,炎問道:“他一直這麽念著?”

護工放下飯盒,“嗯,沒停過。”

勞醫生旁若無人地拿起了飯盒,一邊“嗒、嗒”地念著一邊打開盒蓋,他的晚餐是一份糙米飯,配一份青菜炒蛋,一小塊罐頭肉。他舀起一勺米飯塞進嘴裏,對著窗外的日落緩慢咀嚼,右手拿著木勺,左手食指一下一下叩著床板,和“嗒、嗒”的數數相同節奏。

深陷的眼中沒有絲毫渾濁,相反,比安隅在34區看到的絕大多數人都清醒。

或許是上了年齡,他拿著木勺的手有些抖,舀一勺米飯要抖掉半勺才能艱難地放進嘴裏。

“給他拿副筷子吧。”流明提醒道:“有些人勺子端不穩,但用筷子還算順。”

護士搖頭,“他不要筷子,說筷子尖。勺也不要金屬的,隻要木勺。”

炎敏銳地挑眉,“怕受傷?”

“可能是吧。”護工一邊拾掇著床鋪一邊說,“入院第一天就說過,怕自己精神病過重時自殘,要我們拿走一切硬物、尖銳物、繩索,連吊針都不打的。”

炎盯著勞醫生,“看來,你給自己的後半生提前找了個庇護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34區會發生什麽?”

勞醫生專注地看著窗外,置若罔聞。

護工揪著枕頭的兩個角把它抖起來,老頭卻忽然向後轉身,一把扣住枕頭下的東西。

但他卻忽然僵硬了一瞬,病房裏的空氣仿佛發生了一絲輕微的波動,他錯愕地抬起手,對著空白的床單發瘋般道:“我的東西呢!”

他一邊用手指繼續規律地叩動褲線,一邊怒瞪著護工,“枕頭底下的東西,還給我!”

護工兩眼發直,“勞大夫,什麽東西啊?枕頭底下什麽都沒有啊?”

安的頭忽然不自然地前伸,像被什麽東西打在後腦勺上。

他立即伸手按住兜帽,憤怒地瞪向安隅,安隅敷衍地揚起嘴角,回以一個安撫的微笑。

一行人離開了病房。一樓的人潮更恐怖了,隊伍已經排到前門外,他們廢了好大力氣才從人群中擠開一條路,終於從後門出來了。

一出後門,安立即煩躁地扯下兜帽,一頭白發被鼓搗得亂七八糟,他恨恨地盯著安隅,“掏走!”

“別生氣。”安隅勸道:“我本來想疊進兜裏,但長官買的這身衣服口袋很薄,容易顯出輪廓。”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從安的兜帽裏撈出一塊沉甸甸的玩意。

安隅攤開手心,那是一塊陳舊的金屬懷表,圓形的黃銅表盤上鏽跡斑斑,連著一條纖細的鏈子,陳舊卻精致,在幽暗的路燈下別有一番質感。

隻是,指針已經停了。

安在看清後愣了一下,寧驚訝道:“這是我們在34區看到的第一個時間載具,雖然它也不走了。”

流明隻瞟了一眼,“純銅?難怪安剛才脖子差點卡斷。”

安立即又將仇恨的眼神直勾勾地瞪向安隅。

安隅為了屏蔽他的憤怒,也把兜帽扯到頭上,將懷表翻過來。

懷表背後貼著一張小商品簽,手寫著“古董懷表”和“540元”,底下是印刷體的“鍾記舊物”標誌。

記錄儀繞著轉了兩圈,秦知律在頻道裏介紹道:“鍾記舊物是34區一家買賣舊物的小鋪,鍾家經營了幾代,可以追溯到百年曆史。人類社會還在正常運行時,生意很不錯,但現在已經沒人光顧了。鍾家人因畸變災害相繼死亡,最後一代經營者叫鍾刻。”他停頓下來繼續查詢,“很不幸,上一波瘟疫全城感染率高達6成,但隻死了二十幾個人,他是其中之一。”

一個女人領著女兒從後門出來,看穿著,應該算有錢人家。

小女孩一邊抓撓著胳膊,一邊晃著一個收音機似的小盒子。刺耳的音樂從盒子裏傳出,難以分辨是人聲還是電子合成,音樂在不同倍速間反複切換,完全失真。

安眉頭緊擰,盯著那個毀人耳朵的機器。流明繃了片刻後也繃不住了,煩躁道:“什麽情況?”

隻有安隅平靜,他很少聽音樂,沒什麽審美。嚐試聽了一會兒,總覺得那個扭曲的人聲有些耳熟。

幾秒後,他驚訝地看向流明,“你能再說一句話嗎?”

流明臉上寫滿冷漠。

炎上前去居高臨下地瞪著小姑娘,“你對這首歌做了什麽?”

小姑娘緩緩抬頭,視線向上,看到他滿臂刺青後,立即躲到了媽媽身後。

女人警惕道:“你要幹什麽?”

“這是我很喜歡的歌。”炎解釋道:“但它已經完全被毀了。”

女人聞言摟著女孩轉頭就走,一邊不斷加快腳步一邊回頭啐道:“有毛病啊,現在的音樂不都是這樣亂七八糟的嗎?”

安隅又抓了幾個人問,才知道34區人日常接觸的音視頻都發生了相同的異常,節奏錯亂,大概也是超畸體擾亂感知的一種方式。

“我還是想去一趟這個舊物店。”他對秦知律請示道:“雖然這塊懷表已經無法度量時間,但我有點在意。”

終端上隨即彈出秦知律發來的地圖,鍾記舊物被高亮了。

秦知律跳轉去私人頻道,“不必事事請示。在53區時告訴過你,199層的監管對象必須有掌控全局的意識。現在再加一條,要學會做決定。炎是198層長官,但現在也是你的隊員,他也將聽從你的行動計劃,所以你要有決斷力。”

“好的長官。”安隅輕輕舔了下嘴唇,濕熱的天氣讓他嘴唇有些黏糊糊的,他向地圖標記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會兒後忍不住說道:“我可以向您抗議一件事嗎?”

秦知律道:“說。”

安隅看著夜色下路麵的坑窪,“可以不要和我說這樣的話嗎。”

秦知律頓了頓,“什麽樣的話?”

“199層的監管對象要有大局觀,199層的監管對象要學會做決定……”安隅頓了下,“我很抱歉,我解釋不清為什麽,但這些提示身份的話會讓我有些焦慮,就像……”

等了一會兒,耳機裏才傳來秦知律低沉的詢問,“就像什麽?”

安隅沒吭聲,繼續看著路麵。

就像小時候看著淩秋劃日曆數剩下的麵包。

像聽房管長說要收回十年來為他遮風擋雨的低保宿舍。

像……他偶爾回憶起目送淩秋踏上軍部接新車的那一天——失去淩秋後他才明白,那個背影意味著,黑海之下,牽係著他的木樁早已隨水波而逝,他注定獨自漂**,直至被黑浪擊打破碎。

安隅像是忽然忘了說話,直到走出去很久,秦知律才忽然又在耳機裏歎了一聲,“知道了,以後我換一種說法。”

安隅腳步一頓,“嗯?”

“淩秋的死似乎給你留下了隱藏創傷,你開始有意識地感知身邊有價值之人是否有離開的風險,以及評估這種離開會給你的人生帶來多大的打擊。我想你大概聽說過小高層是高層預備役的說法,這種說法讓你不安。”

安隅消化了好半天,“這也是大腦對我的分析結果嗎?”

“當然不,大腦不會知道這些。”秦知律頓了頓,“這是我屏幕上的兔耳朵剛才告訴我的。”

安隅呆了好一會兒,“我的AI?”

“嗯。”秦知律手指點在終端上,向下劃一下,鬆開,再重複。被他揪耳朵的垂耳兔安隅一臉隱忍,直至麵無表情,最後趁著他抬手的空檔,一手抓著一隻耳朵縮到了牆角裏。

秦知律忽然忍不住笑了一聲,“根據AI的反應,我似乎是唯一一個被你認為有不可取代價值的人。”

安隅茫然地行走在夜色中,許久才喃喃道:“您不是要銷毀那隻AI嗎?”

秦知律好整以暇道:“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那為什麽沒有?”

秦知律想了兩秒,“不太忍心。它好像學習到了一些高妙的求生伎倆,總是用那雙金色的圓眼睛盯著我,讓人心軟。”

剛好走到一家商店門口,路燈下,安隅轉身對著櫥窗,看著自己金眸的倒影。

“長官,雪原上,我也試圖用眼神哀求您,可您沒有心軟。”

秦知律拔開鋼筆帽替他寫實時戰報,筆尖在白紙上劃出唰唰唰的聲音,隨口道:“你怎麽知道我沒心軟?”

他確實從未想要處決安隅,但最初的計劃裏,他要將安隅帶回試驗室,用直接注射畸變基因的方式再重新測一次。換了更劇烈和殘忍的測試手段,如果安隅仍能穩住精神力,才算符合他多年的等待。

但他最終卻讓安隅直接成為監管對象,去任務裏慢慢觀察。

雖然安隅的表現大大超出預期,但他在雪原上的決定確實鋌而走險,也是一次毫無預兆的破例——當他攥著安隅胸前的繩子將人拖到麵前,那雙含淚顫抖的金眸擾亂了他的心神,哪怕隻有一瞬。

安隅困惑道:“您有心軟嗎?我怎麽沒感覺。”

“沒有。”秦知律蓋上筆帽,“隻是隨口一說。”

安隅“哦”了一聲。

這就對了,他至今記得槍口灌喉的感覺,如果那就是長官心軟後的行為,那長官也太恐怖了。

鍾記舊物離醫院相隔半城,趕到時已經半夜。街上隻有忽閃忽滅的路燈——它們也失去了固定開關的時間,34區的一切設施都在配合那個東西的障眼法。

窄門上掛著個巨大的鎖頭,安隅剛把那玩意掂起來,炎就伸手在鎖杆上掰了一下,堅固的金屬在安隅眼皮子底下發生徹底形變,鎖頭掉下來,差點砸了他的腳。

炎順手替他拉開門,“進。”

“……”安隅迅速低頭進去,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鋪子很小,五個人有些擠。三麵牆上是陳列得滿滿當當的貨架,商品多是些擺件和珠串,還有些叫不出名的古老器具。

角落裏有兩個舊樂器,其一是隻有兩根弦的木琴,安隅不知道它的名字。其二則是一架舊鋼琴——不知道是什麽年代的,比安隅認知裏的鋼琴短了一半,擠在角落,把旁邊的出納桌擠得都快嵌進牆裏了。

眾人逐一排查那些舊物,沒發現任何鍾表。

“看來這塊懷表是34區唯一幸存的時間載具,雖然喪失了功能。”流明瞥了一眼安隅手裏的懷表,“姓勞的絕對沒瘋,他可比其他人明白狀況多了。”

安隅的視線落在鋼琴上一個黑色金屬器物上。

形狀像金字塔,底座寬,上麵窄,玻璃罩子後有一根豎長的金屬擺杆,擺杆上有遊尺,背板兩側還有刻度。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東西轉過去,看著背後的標簽。

【古董節拍器】

【930元】

“打拍子用的,也算有點計時功能。”流明伸手熟練地取下玻璃罩子,將擺杆鬆開,停頓了兩秒,擺杆一動不動,他歎息道:“果然也不能用了。”

安隅撥了撥那根鐵杆,“它本來能左右搖擺嗎?”

流明“嗯”了一聲,“內部結構和時鍾類似,齒輪和發條帶動擺杆,擺一下會響一聲,入門的演奏者用這個把控節奏。”

安隅點頭,翻過去看了眼價簽,“九百三,好貴。”

炎納悶道:“你想買?”

“嗯……”安隅猶豫了一下,他看著這些舊樂器就會想起長官——那個還沒有殺死親人,剛從試驗室被釋放回人類社會,喜歡坐在書架下彈木吉他的少年秦知律。

他又看了一眼價簽,“如果沒有現金,要怎麽支付呢?”

“店主已經死了,沒有財產繼承人的話,就會並入餌城財政。”炎撇了下嘴,“直接拿吧,回去跟黑塔報備一聲就行。”

安隅點頭,小心翼翼地把節拍器放下,“等任務完成再回來取吧。”

沒人應聲,眾人忙著檢查其餘的物品。

秦知律在私人頻道裏發問,“你都不認識這東西吧。”

“嗯,第一次見。”

“買來幹什麽?”

“送給您,長官,您應該會喜歡吧。”安隅頓了下,“祝萄說,他會定期送給風長官一些小禮物來維係關係,建議我也效仿。”

秦知律聞言停頓了好一會兒,“那他有沒有說過,維係的是什麽關係?”

安隅茫然了一會兒,遲疑道:“祝萄說,世界上所有的關係都要努力經營。”

秦知律沉默,安隅以為他不喜歡,正要說那還是省下這筆錢吧,就聽到耳機裏一聲微弱的氣聲。

長官好像笑了。

“也好。”秦知律說,“定期送我點東西,這個習慣不錯。”

“好的,如果您也認可這種方式的話,我就繼續下去。”安隅鬆了口氣,又嚴謹地補充道:“在不破壞攢錢還債計劃的前提下。”

秦知律:“……”

眾人一無所獲,正要離開,終端忽然同步彈出一條消息。

秦知律的聲音也嚴肅下去。

“就在剛才,34區醫院向主城發送了緊急報告。皮膚科從大樣本中檢出相同毒株,與此前瘟疫的病毒序列相似性極低,屬於新病毒,相關序列數據已匯報大腦。”

安隅驚訝,“這裏的瘟疫不是間隔六到九個月嗎?距離上次才三個月。”

秦知律頓了頓,“不僅如此。外圍無人機探測到大量畸變頻率,對比數據庫,確定為水蟻畸種,但波幅更大,可能有新的變異特征。”

夜空中忽然亮了一瞬,緊接著,雷聲轟隆而至,瞬間大雨傾盆。

瘟疫和水蟻,同時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