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魚5

張靜姝的停車地點很隱蔽。

她害怕在營救人魚的過程中暴露自己的行蹤,被抓捕人魚的人察覺到,從而找上門就不安全了。幸好附近隻有一家海產品加工廠,大門口的位置安裝攝像機,她通過車內的導航係統將車停在監控範圍外。

這裏算是荒郊野嶺,附近人煙稀少,她並不擔心被人發現。

張靜姝本來想著先把人魚留在草叢,她開車過來接他,可是話還沒出口,她垂頭就看見程水南自以為隱蔽地勾住了她的褲角。

他察覺到張靜姝的視線,迅速將手收回,盯著被他弄髒的褲角露出窘迫的神情,慢慢抬眼,含糊說了句對不起,又將頭垂下。

就在剛才,張靜姝聽到黃哥等人關於人魚的談話,從中知道了關於人魚的一些信息。

他在十年前就被關在倉庫裏,並且他們想要從他的身上得到人魚的眼淚。

人魚的眼淚有什麽用?

張靜姝對於人魚的眼淚毫無興趣,令她耿耿於懷的是“十年前”。

人魚生來是屬於大海的,可是倉庫不僅沒有水源,甚至堆積著成箱的臭魚爛蝦,密閉的倉庫僅有一扇小窗戶,空氣憋悶,程水南卻在這樣的壞境裏生存了十年之久。

令張靜姝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程水南經曆了人類的最大惡意,卻隻是在初見的時候對她露出驚懼的神情,咬住手腕的那一口在今天跟張政比起來顯然不足一提。

她見過很多遭受人類虐待的動物,在麵對善意時下意識地反應是恐懼和不信任,它們往往要經過很久的相處才能化解對於人類的敵意。

可程水南的依賴和信任來得太快了。

張靜姝望進程水南清泉似的幹淨柔軟的眼睛。

她微不可查地歎口氣,心想他實在是太單純了,他看起來就像是不諳世事的孩子。

他似乎完全沒有想過她是壞人該怎麽辦?竟然在她說帶他回家時沒有絲毫猶豫,連連答應,像是怕她會反悔。

張靜姝又覺得很慶幸,幸好程水南遇見的是她。

張靜姝蹲下身子,她的臉上沾染倉庫墜落的泥灰,臉蛋染得很是滑稽,眼神卻明亮得足以媲美夜幕群星,她詢問程水南:“我的車停在距離這裏還有很遠的位置,步行過去需要十分鍾左右,你是想在這裏等著我開車過來接你,還是跟我一起走過去?”

一起走過去,程水南就需要張靜姝拽著他的手往前拖,過程難免會觸碰到碎石。

張靜姝不想用這樣的方法加劇他的傷口,可是他看起來很膽怯,眼神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黏在她的身上,好像在害怕她突然不要他。

程水南的回答令張靜姝微微意外:“我,我在這裏……等……”

程水南完好的右手無意識地攥住綁在他腰腹的袖角,他使勁垂著頭,從張靜姝的視角,能看到他彎彎翹翹的睫毛像是蝴蝶扇動羽翼,他眨眼的頻率漸漸加快,沒過一會兒,那雙黑亮的眼眸就溢滿淚珠,在他的眼眶打轉。

程水南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好像給張靜姝造成了麻煩。她隻是隨口詢問,在他聽來卻像是天籟,沒有絲毫猶豫就想要跟她回家,她一定為此感到苦惱吧……

一條什麽都沒有用的人魚。

她隻是出於好心幫他離開囚禁的倉庫,而他卻天真地想要跟隨她回到她的家裏。

她是想要把他留在這裏,然後自己離開吧。

程水南難過地想著。

張靜姝情不自禁地伸手揉揉他的頭發。程水南下意識地躲開,意識到是她,露出歉疚的表情。張靜姝並不介意,攥了攥被打濕的掌心,站起身:“那你在這裏等著,不要亂動,我很快就來了。”

張靜姝不知道他突然難過什麽,她隻想快點把車開過來,因此小跑起來。

程水南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夜晚的冷風吹過他的臉頰,揚起人魚卷曲的長發,黑色的發絲隨風揚起,他的心髒卻隨著張靜姝遠去背影慢慢下沉,直到沉入無邊的空寂和黑暗。

傷口裏像是藏了無數的刀片,隨著時間的推移,齊齊湧來,他解開纏繞魚尾的外套,抱在懷中,將半張臉埋入其中,濃鬱的鳶尾花將他包裹著,他好像回到小時候熟悉的地方,是令他安心、感到溫暖的氣味。

汽車轟鳴的聲音突然傳來。

程水南睜圓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駕駛位上的張靜姝,她朝著他笑起來,他感覺傷口的刀片忽然變幻了位置,朝著他的心髒紮去,輕輕地,沒有令他不安和痛苦的傷口,是一種莫名的心悸。

程水南垂下眼睛,嘴角微微翹起來。

張靜姝來接他回家了。

她沒有拋棄他。

……

SUV的好處體現出來了,內部的空間比轎車寬敞很多。

程水南的身體處於重傷狀態,雖然有隻完好的右手,這是有左手的襯托,他的右手的傷放在普通人的身上足夠要半條命了。

張靜姝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程水南抱上車後座。

她坐到駕駛位,回頭看他:“你再忍耐一會兒,車裏有食物,你想吃什麽可以隨便拿,我現在沒有藥,我先找個藥店買些藥物,我們再回家。”

程水南的魚尾很大,魚尾全都是傷口,張靜姝沒敢把它彎折起來,而是用抱枕墊在後座,讓程水南枕著抱枕,尾巴落在座位上大半,剩下的部分自然地落在下麵。她把前麵的座椅往前調,後麵空出很大的空間。

程水南仰麵躺著,白皙的麵頰漲紅。

他嗅到車內的空氣瞬間被濃鬱的腥味取代,張靜姝或許是因為著急,車速很快,遇到凹凸的地麵有些顛簸,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他的傷口在流血,不僅如此,幹淨的皮質座椅染上髒泥,被他枕在腦後的蝴蝶結形的抱枕未能幸免。

程水南很不好意思,他眨眨眼,還是決定要把弄髒座椅的這件事說出來,哪怕她可能會因為生氣把他丟下。

“……張靜姝。”

“嗯,怎麽了?”

張靜姝溫柔的語氣讓他的眼眶驀地濕潤,到了嘴邊的話忽然就變成了:“對不起,我把你的,座椅弄髒了,但是……我,我的傷口很快就能好了,不用,麻煩藥,我可以自愈,我好了,把車洗幹淨……”

程水南忐忑地望著她。

張靜姝倒是沒有介意車的問題,她注意到另一件事情:“你可以自愈?”

程水南連忙回答:“嗯……嗯,輕一點的傷不到,一天就可以好,重的要一天。你放心,我明天就可以好,我可以,幫忙你,我,什麽都可以做的。”

他急迫地想要證明自己的語氣,仿佛怕極了張靜姝會丟下他。是啊,他說他沒有家了,如果張靜姝不能帶他回家,他能去哪裏呢?像他這麽單純,甚至還有點傻的人魚,恐怕很快就會再次被人抓住。

張靜姝忽然從心底生出股想要保護他的衝動。

本來是想救他出去,再送他回家的,可是現在,她想改變主意,他都沒有家了,還能去哪裏呢?

張靜姝從反光鏡看到後座的程水南。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眼睛裏總是盛著汪清澈的水,濕漉漉的目光,像是單純無知的小動物誤闖繁華的都市,眼前所見皆是迷惘,唯有緊緊跟隨她的腳步,把她當成陌生環境唯一的倚靠和信賴的對象。

張靜姝開口:“還要很長的時間,你先閉上眼睛,休息會兒。”

程水南聽話地閉上眼。

張靜姝看到他微微蜷縮著身體,打開暖風,觸及到猙獰的傷口,她的心髒窒息了一瞬。他說過他的身體有自愈能力,而從她見他的第一眼,他的身上永遠都是布滿傷口,新鮮的猙獰的傷口。

他們實在太可惡了。

本來張靜姝還因為火災的發生產生的愧疚和自責的情緒統統消散,轉化為濃濃的恨意,那些人就那麽死在火災裏,真是便宜了他們。

張靜姝緊咬牙,她真想把他們施加給人魚的折磨還到他們身上!

不過好在,程水南逃出來了。

時間很晚了,深夜的城市街道商鋪已經關門,張靜姝沒有找到藥店,隻好先行帶著人魚回家。她的車裏備著棉毯,把程水南從頭包到腳。

“你忍著點,堅持住,很快就回家了。”

小區的地下車庫和電梯有監控,她不可能像在野外那樣拖著程水南行走,隻能勉強他用魚尾站立,這樣會撕裂傷口,但是別無他法。

好不容易扶著人魚回到家,關上房門的那一刻,張靜姝重重地喘了幾口,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

程水南緊張地靠在張靜姝的身上,瞪圓的眼睛打量四周,蒼白額頭滲出的冷汗都沒能消除他眼底的雀躍,他的神經疼得發顫,感知到的情緒卻是劫後餘生的喜悅和未知的茫然無措,好在……

他小心翼翼地用尾鰭觸碰張靜姝的腳踝,她溫暖的體溫緩解他的不安。

程水南緩緩吐了口氣,垂下眼睛,任由張靜姝半拖半抱著他來到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