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魚6

浴室的麵積很大,做的是幹濕分離,最裏麵的位置放著將近兩米長的浴缸。

房子是她的母親找人裝修的,她曾告訴過母親浴缸占據了浴室太多的部分,她平時很少用到浴缸。但是她的母親趙倩女士每天都要泡澡,她說這樣可以緊致肌膚延緩衰老,抱怨張靜姝生活得太粗糙,說什麽也要裝浴缸。

現在看來,安裝浴缸真是很明智的舉動,不然她實在不知道這麽大一條“魚”該安置在哪裏。

張靜姝擰開浴缸的水閥,她在調節水溫的過程中,程水南安靜地坐在她的旁邊,他大概是對周圍充滿好奇,黑漆漆的眼瞳看看這裏再看那裏,他還有些到達陌生地方的緊張,魚尾緊緊地貼在他的身側,寬大得像是柔軟綢緞的尾鰭則不經意地落在她的腳麵。

張靜姝回到家換上了拖鞋,襪子被水濕透,她不太舒服,不過沒有動。魚尾像是覆蓋了層水膜,跟普通魚類的觸感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是會更滑膩些,尾鰭表麵粘稠濕潤的**沾濕她的襪子,繼而冰涼的觸感落在她的腳踝。

張靜姝動了動腳。

魚尾像是受到巨大的驚嚇,驟然收回。

張靜姝側頭看過去,程水南虛弱地倚靠著白色的瓷牆,魚尾在他的身側彎曲,觸碰過她的尾鰭藏在她放在旁邊的置物架後,他慌慌張張地垂下眼,不敢看她。

張靜姝隻當他是緊張,伸手摸了摸水溫:“你試一下溫度可以嗎?涼一點還是熱一點?”

在倉庫的時候可能是環境的影響,張靜姝隻覺得程水南很可憐,哪怕他渾身髒得像是從垃圾池裏撈出來的樣子都被她忽略掉了,現在他坐在幹淨的浴室,牆麵鋪著白色的瓷瓦,磨砂推拉門裝飾少女心的粉色花朵,他狼狽邋遢的形象無處遁形。

程水南乖乖地躺進浴缸。

清澈的水波漫過他的身軀,浴缸的長度剛剛好,程水南聽從張靜姝的要求平躺在裏麵,尾鰭有小部分落在浴缸的外麵。他仰麵,正對著天花板明亮的白熾燈,直盯了很久,眼前出現白色的光暈,張靜姝無奈的聲音傳來。

“閉上眼睛,不要總是盯著燈。”

“好,我知道了。”程水南閉上眼睛,又緩緩地睜開:“你,你去休息吧,我可以,自愈。”

張靜姝把花灑拿下來,舉在手中:“我知道你可以自愈,但是你的身體太髒了,先洗幹淨。我去休息了,你自己可以清洗嗎?”

程水南嚐試舉起手,不聽他的使喚,他像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隻有眼睛睜得大大的,含著濃得快要溢出的緊張不安,或許是剛才盯著白熾燈看得時間太久,他的眼底竟也好似有明亮的光圈。

“我,我……不可以。”

張靜姝理解他的心情。

他被人帶回家,還是幫助過他的人的家裏,自然希望好好表現博得好印象。他不想麻煩她,讓她以為他是個累贅,因此迫切地證明自己。

張靜姝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方麵,打開花灑,溫熱的水灑在程水南的頭部,瞬間打濕卷曲的黑發,她邊用水衝他的頭發,邊說: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不用有太多的顧慮,當務之急是先把你的傷養好,你看看你自己的身體,沒有一個地方是好的,一天時間怎麽可能痊愈?你放心在這裏住著……有需要你幫忙的事情我會告訴你,不急於一時。”

程水南仔細聽著。

張靜姝發現他的耳鰭會在她說話的時候微微擴張,水流漫過耳鰭時,它還會像是受到刺激般往內收起來。發散的思緒很快被他專注的視線拽回,他的眼睛很黑很亮,視線落在她身上,她會莫名地產生奇怪的感覺,像是被吸入深邃廣闊的漩渦。

張靜姝情不自禁地誇讚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水流的衝洗讓程水南露出本來的模樣,臉部的髒泥和血漬滑落,他的皮膚白淨,在燈光的照耀下仿佛發著微光,最奪目的是他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瞳裏仿佛藏著星辰,會在張靜姝盯著看時忽然閃爍微光。

他的睫毛很長很翹,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紅,像是清晨吐出露珠的花瓣。不知道是不是花灑的水溫變熱,他突地偏開頭,蒼白的臉皮燙紅了般。

張靜姝連忙把溫度調低。正想要把浴缸裏的髒水放掉,換成新的,忽然就聽程水南低低的聲音響起:“張靜姝的眼睛,更漂亮。”

張靜姝愣愣地蹲在原地。

程水南緊張地抿起唇,大著膽子望了她一眼,旋即整條魚縮進水中。

他難以忘記三天前,陰暗肮髒的倉庫外,一顆流星驀地劃過漆黑的天幕,他麻木的心髒在張靜姝偷偷的一瞥中,天真地卑微地生出想要得到救贖的念頭。

如果能夠自由地無拘束地活下去,誰會想死呢。

幸好,她來了。

……

程水南睡過去了。

張靜姝無奈地笑了笑,他是很單純的性格,並不會做出討好別人而撒謊的行為,所以他說她的眼睛漂亮是實話。哪個女孩子會不喜歡被人誇好看呢?

尤其還是漂亮的人魚的誇讚。

張靜姝因為程水南真心的誇讚,完全沒有半夜要工作的厭煩,她耐心地換了好幾遍水,直到水不再混濁,隻是他的傷口還在出血,很快幹淨清澈的水就被染紅。

她蹲在旁邊不知道該怎麽做,家裏並沒有止血的藥物,好在她的煩惱沒有持續,過了大概有十幾分鍾,她發現程水南的傷口的出血量在慢慢變少,那道幾乎蔓延整條魚尾的血口以肉眼可察的速度生出新鮮的粉色的肉。

張靜姝躺在**的時候,已經淩晨三點鍾了,柔軟的大床緩解了她的疲憊,她幾乎是沾著枕頭就睡過去,半夢半醒間忽然意識到人魚是生活在海裏的,海水是鹹的,是不是應該給他加點鹽?

她好累啊……很快就忘記這件事,陷入黑沉的夢鄉。

張靜姝定好的早晨七點的鬧鍾沒能撐過多久,被迷迷糊糊的張靜姝“按死”,繼續睡下去。

她再醒來時天光大亮。

已經十點鍾了,她慌慌張張地趿拉著拖鞋跑到浴室查看程水南的情況。

沒有把他帶回家之前,張靜姝覺得他是堅強的,被虐待得體無完膚還頑強地活著,可把他帶回家後,好像兩人之間就有了很奇妙的鏈接,他在張靜姝的心裏莫名地變得脆弱,仿佛隻要她有輕微的做得不對的地方,他就會死掉。

浴室的門沒關,張靜姝第一眼沒有看到人魚,心髒緊接著就繃起來,被扼住胸腔無法呼吸了般,然後她就看到水麵漾起的波紋,黑鱗覆蓋的魚尾若隱若現,紅色的水波彌漫著血腥味。

程水南嗅到了熟悉的氣味,那道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鳶尾花香衝破濃鬱的血腥,他慢慢地露出頭,碩大的魚尾在水下盤旋著,他坐起來,紅色的水珠劃過瘦削白皙的胸膛,卷曲的長發覆蓋後背,他圓圓的眼睛在看到張靜姝的到來後,像是升騰的泡沫,不斷浮現出雀躍。

他的雙手探出水麵,搭在浴缸的邊緣。

“張靜姝,你醒了。”

張靜姝看著完好無損的他,默默鬆口氣,輕輕嗯了聲,蹲下身子檢查他的身體情況。

程水南安靜地坐在浴缸裏,低低的聲音熟練地叫出她的名字:“……張靜姝。”

張靜姝把浴缸底部的閥門打開,換了新的水:“嗯,怎麽了?”

“沒,沒……怎麽。”

他似乎很喜歡叫她的名字,明明話都說不明白,卻把她的名字叫得字正腔圓。

僅僅是過了一個晚上,他的聲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再是生疏的嘶啞的生鏽音符,變成了道潺潺的清澈溪水。

很動聽,很溫柔。

他的傷口也愈合了大半。

張靜姝把食物遞給程水南:“你看起來好瘦,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程水南接過肉罐頭和麵包,肉罐頭被張靜姝妥帖地盛放在碟子裏,得知他會使用勺子,又準備了勺子,他捏住勺子,肚子餓得咕咕響,他沒有立刻吃下去,而是回答張靜姝的問題:“……他們高興的時候會準備食物,不高興了什麽都沒有,之前我還能吃到,新鮮的肉類,後來變成倉庫裏堆積的魚蝦,它們臭了。我餓,嚐試吃,可很快就吐出來……我忘記有多久了……”

張靜姝驚歎人魚的自愈能力,這麽多話他竟然能說得如此流暢,同時又感到心疼,那些魚蝦她見到過,腐爛得根本不能下咽,他們卻把那些東西做為他的食物。

張靜姝皺著眉,表情很不好看。

程水南端著餐盤湊近她,水下的魚尾擺動幾下,**漾起連綿不斷的波紋,清澈幹淨的水波撫摸過他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舒服和愉悅充斥他的內心。

他緩緩地笑起來,望向張靜姝的眼神亮著碎光。

“現在不一樣了,我有新鮮的食物,還有……”

程水南緊張地抿起唇,在張靜姝充滿溫柔和心疼的目光下,慢慢咽下她的名字,真誠又依賴的語氣說:“……謝謝你。”

張靜姝已經向章寧請了年假,現在她不需要上班,早飯過後她出去了趟,汽車暫時不能開了,她得找個機會把它洗幹淨,她打了輛車去超市,購置了近期需要的食物,又去藥店購買了藥物和繃帶。

最後,她去花鳥市場買了袋魚類專用的粗鹽。

打開家門的那一刻,本來寂靜的環境忽然被一陣水花灑落的聲音打破,空**寂寞的屋子除了張靜姝,還多了條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