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魚3

很難形容張靜姝現在的感受,她本身就是容易對弱小動物產生憐憫心的人。但同時她又充滿警惕,她承認她不如群主勇敢,麵對那些不能確定危險程度的流浪動物,她不敢靠近,每次都是躲在大家後麵。

可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她通常根據眼神判斷動物對人類的親近程度。

那些被拋棄的動物的眼神含著濃濃的悲哀和渴求,它們不能說話,可是它們知道自己不被喜歡。那些被虐待的動物的眼神要複雜很多,有憤怒有絕望有麻木,還有的懷著零星的希望渴望得到救贖。

張靜姝難以忘記昨天她無意間跟人魚對視的那一眼。他的眼中沒有仇恨,沒有憤怒,任何激烈的情緒都沒有。仿佛被抽去全部的生機,隻剩下足以麻痹他的絕望和痛苦。

隱約,還有那麽一絲哀求。

哀求什麽呢?

救他出去?

張靜姝覺得他的眼神並不像是求救,反而像是尋求解脫。他完全喪失了生的希望。

正是這樣的眼神讓張靜姝陷入第一印象的誤區,她放下對於人魚的戒備和警惕。結果導致手腕被咬住。說不害怕是假的,那一刻張靜姝生出逃跑的衝動,可是就在恐懼情緒蔓延的時候人魚鬆開口,將他自己縮向更深的角落。

他似乎有些……膽怯?

掌心的麵包忽然被拿走。

咀嚼食物的聲響拉回張靜姝飛走的思緒。

她情不自禁地露出滿意的笑容,悄悄睜開條眼縫。

近距離觀察人魚,張靜姝發現人魚的上半身不是全然的人類形態。他的腰腹處覆蓋黑色的鱗片,魚鱗在淡淡的光線下宛若漫天的星子,散發著微弱的光芒。魚尾的兩側是寬大柔軟的腹鰭。他的胸膛很瘦,幾乎沒有肉,隻有薄薄的層皮,突兀地零星散落幾片黑色的鱗片。

他的耳朵,或許稱呼為耳鰭更為準確。本應該是人類耳朵的位置,被耳鰭取代。與他膚色相同的耳鰭高高豎立著三道仿佛長棘形狀的……耳骨?連接耳骨的是比腹鰭要厚實的皮膜,在耳鰭尖部的位置顏色變為深黑。

程水南慢條斯理地咀嚼麵包。即使他很久沒有進食,但是這並沒有影響他的速度。他珍惜地捧著掌心香軟的半塊麵包,輕輕咬口,瘦弱的腮幫微微鼓起。

他察覺到張靜姝探過來的視線,捏住麵包的手指不經意地收緊,加快進食速度。與此同時,他的後背緊緊地貼向牆壁,如果有可能,他整個身子都能嵌進去。

濃密卷曲的長發滑落到身前,擋住顯眼的耳鰭。

張靜姝完全沒有注意到人魚的不自在,她再次被人魚的外貌震撼到。他當然是好看的,可僅僅是好看並不能讓張靜姝失神,她不禁質疑眼前看到的景象。

真的會有人魚嗎?

不是在做夢吧。

程水南咽下最後一口麵包,他的掌心還維持著原先的動作,裏麵散著麵包屑。他有些為難地偷偷瞥了眼張靜姝,發現她的視線盯著他的耳鰭,慢慢鬆口氣,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湊近掌心裏那點碎屑。

程水南垂下頭,視線正對著髒汙猙獰的魚尾,外翻的血肉涓涓冒著血液。張靜姝蹲在他的麵前,腳下幹淨的白色運動鞋離他的魚尾僅有拳頭的距離,鞋側沾滿汙泥和血液。

他的目光轉而變得自責。慢慢地將魚尾蜷起來,彎曲的魚尾撕開猙獰的傷口。他隻是輕輕皺起眉頭,而後抬起眼睛,含著哀求和期盼地望著張靜姝。

張靜姝看過去。

程水南想要請求張靜姝幫忙殺死他。雖然他知道這樣的請求太過無理,可是每日的折磨已經到了他能夠承受的極限,他不願意再過這樣的日子。

在請求她滿足他的願望之前,他應該跟她說聲謝謝。

他在臨死之前,感受到的來自人類的善意。

也是他僅有的生命裏唯一的善意。

程水南的嗓子很久沒有發出過聲音,就算麵臨殘忍的酷刑他都緊緊咬著牙丁點聲音都不出。

“謝……”他發出聲嘶啞的粗糙的聲音,目光忽然凝在倉庫門口,豎立在臉頰側方的耳鰭微微張開。

張靜姝難掩好奇和驚訝。

他果然能夠說話。

隻是吐字不清楚。

程水南的身體驟然顫抖起來,他無助地垂下頭,蜷成團縮在牆角,涓涓冒出的血液在他的周身浸出片水漬。

張靜姝發現他身上的那股死氣變得濃烈。

剛想要說些什麽緩和他的情緒。

他忽然開口。用生疏的有些難聽的語音說:“快……走,他們……來了。”

張靜姝的心跳猛地加快。

人魚的手腕被鐵鏈貫穿,拴在地麵特意打造的鐵環內。

她今天是帶不走他的。

張靜姝將帶來的東西一股腦地塞進背包:“我明天再來。我會想辦法把鐵鏈弄斷的。”

程水南垂下的頭微微抬起,目光緊張又不安地看著張靜姝慌忙的背影,在她即將離開倉庫的時候,他終於回過神,語氣含著眷念和感激:“不要,再來了……這裏,很危險……”

他不知道張靜姝有沒有聽到他最後的話。她沒有絲毫停頓地離開他的視線。倉庫微弱的光線仿佛在瞬間消散,濃鬱的腥臭將他包裹。

小窗外樹影婆娑,隱約可見深邃的天幕幾顆閃爍的星星。

張靜姝的到來美好得像一場美夢。

一場他在清醒時都不敢想象的夢。

汽車的聲音驟然劃破寧靜的夜晚。男人酒後的高談闊論夾雜肮髒的辱罵聲傳進倉庫。

程水南閉上眼睛。

他的夢醒了。

……

張靜姝坐進車內,胸膛因為劇烈的奔跑微微起伏。車廂密閉的空間很快讓她緊張的情緒冷靜,隨即而來的是沒能帶走人魚的懊惱和自責。

她有猜測過人魚能夠說話。但是親耳聽到的震撼比想象更強烈。她很久沒能緩過神,眼眶旋即被淚水打濕。

她無法想象,究竟是怎樣的惡魔能夠做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情。他的出聲讓她意識到他跟她沒有任何區別,除了有條魚尾。他感知的情緒要比單純的沒有語言和思想的動物要強烈得多,他到底是怎麽度過這一個又一個黑夜的?

腦海裏不停地回放離開倉庫前她的最後那一眼。

他似乎說了些什麽,可他的嗓音應該是很久沒有發出過聲音,像把生鏽的樂器驟然拉出粗劣的音符。明明倉庫的光線昏暗,她的視線卻清晰地看到他的臉頰有兩道長長的淚痕,晶瑩剔透的淚珠從他的眼眶滾落。

落在她的眼裏,像把未開刃的刀慢慢地切割她的心髒。

張靜姝下定決心。

她一定要帶他離開。

……

張靜姝回到市中心先去醫院注射狂犬疫苗,醫生對她的傷口發出質疑,這看起來並不像是常見動物的牙齒齒痕。

醫生說她傷口的形狀像是被一排犬類的尖牙咬出來的。

張靜姝含糊地說是被幾條狗在同一個地方咬傷的。

醫生表示震驚,半信半疑。

張靜姝回到家後簡單地清理了下,疲憊的身體並沒有立刻得到休息,她的大腦仍舊清醒地回放在倉庫發生的一切。之後她開始搜索能夠將鐵鏈弄斷的方法。

張靜姝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去了趟五金店,轉遍了市中心才找到家開門的,購置了很多可能用到的物品。並且在店老板的推薦下入手了把據說能輕鬆不費力地切割金屬製品的鋼鋸。

中午休息的時間章寧找她聊天。

“……我覺得我們的公司要倒閉了。”

張靜姝的思緒被她丟下的炸彈拉回來:“章姐,為什麽這麽說?”

章寧雙手撐著臉:“你別太驚訝,我就是隨口說說的。雖然到不了倒閉的程度,但是經濟效益肯定是會下降的。我昨天下班後到咱們公司的珍珠培育廠看了眼,那些珍珠不能說不好看,但很普通,都是夜光海很常見的珍珠,像前幾年那種在夜晚會散發熒粉的夜光珍珠一顆都沒有了。”

張靜姝:“我記得當年似乎隻出了兩條夜光珍珠項鏈,確實非常驚豔。”

章寧笑道:“當時還被人戲稱為天價。”

張靜姝:“物以稀為貴。”

章寧:“就算沒有夜光珍珠,憑著夜光海生產的珍珠也夠公司的員工領工資了,無非就是錢多錢少的問題。不說這個話題了,你最近到底在做什麽?看起來沒精打采的,黑眼圈都快到臉了。”

張靜姝:“有點失眠。”

章寧:“有什麽我能夠幫上的要告訴我。”

張靜姝遲疑片刻,微微笑道:“還真有件事需要章姐幫忙,我想請幾天假。”

章寧是小組長,張靜姝他們這些關係戶也被劃分在章寧的名下。

章寧:“沒問題,你這幾天確實需要好好休息。”

張靜姝得了章寧的準話,下班後直奔宿寒區的加工廠附近。

她購置了電池款的錄像機,形狀小巧,安置在草叢中完全不會被人發現。對著的位置正好是倉庫的門口和黑車經常走的小道。

蹲守兩天後,張靜姝迫不及待地推算出他們的行動規律。其實這麽短的時間推斷出的行動軌跡沒有任何可信度,可是她有些等不及了,多等一天人魚就要多承受一天的痛苦。

終於在深夜,他們離開後,張靜姝扛著鋼鋸衝進了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