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祁王府, 世子所。

日頭正當空,是一天中棚溫最高的時候。棚外天寒地凍,棚內熱如盛夏。

榮賀隻穿了一層中衣蹲在大棚裏, 黃瓜藤上結滿了小黃花,順著藤蔓,他已經發現了好幾顆拇指大小的黃瓜幼崽,剛發現時興奮的叫了出來, 怎麽看也看不夠。

花伴伴一手拿帕子擦額頭上的汗,一手替他打著蒲扇:“世子,咱回屋吧, 都看了半個時辰了, 萬一中暑就不好啦。”

榮賀充耳不聞, 反問花公公:“懷安怎麽還沒來?”

此時有人在棚外招手, 花公公出去了,片刻回來,對榮賀道:“世子, 沈公子家裏有客人, 脫不開身。”

“太可惜了。”榮賀替好友惋惜:“什麽客人比黃瓜還重要?”

……

沈宅,謝韞和芃姐兒的新鮮勁過去,很快對飛行棋沒了興趣——她們找到了新的樂趣。

月亮正在馬廄裏百無聊賴的蹭癢癢, 忽見不遠處, 它的小祖宗正邁著小短腿朝它走來,小祖宗身邊居然還帶著一個更大號的小祖宗?!

馬蹄向後退了兩步, 瞳孔放大, 驚悚凝視:你們不要過來啊!

不多時, 月亮挺括有型的胸肌前垂下兩條潔白的長辮子,左右各係一個粉色的蝴蝶結, 頭頂梳了兩個揪髻,飄著彩帶,因為紮得過緊眼睛都變了形……

馬臉寫滿了生無可戀。

懷安對著月亮打躬作揖:兄弟你暫且忍一忍,千萬別亂動,要是傷著她們,咱倆誰也沒有好果子吃。

兩個女孩相當得意自己的作品,芃姐兒奶聲奶氣的問:“哥哥,好不好看?”

懷安揣著小手在風中石化。

“不好看嗎?”謝韞跳下杌子,遠遠看了一眼,遲疑道:“要不拆了重梳吧?”

“好看!”懷安忙道:“特別好看!”

兩人站在馬廄前端詳片刻,終於滿意地說:“確實不錯。”

懷安擦擦額角滲出的汗。造孽啊!剛剛是什麽讓他覺得種菜不好玩的?

月亮終於躲過一劫,重重的打個鼻響,抖抖鬃毛,兩團揪髻紮的很牢,直愣愣的朝天聳立,在日光下泛著耀眼的銀光。

日頭偏西,韓氏準備告辭離開,王媽媽來叫孩子們回上房。

謝韞對母親道:“娘,這是小哥哥送我的禮物,可以拿嗎?”

韓氏見女兒拿著個奇奇怪怪的小包,還可以背在身上的,便問:“這是什麽?”

“是書包,可以裝書和玩具。”謝韞道。

韓氏笑道:“有沒有謝謝哥哥?”

“謝過啦!”謝韞脆生生的說,懷安也點頭替她作證。

……

臘月初八,天上零星飄著幾片雪花,懷銘帶著懷安來到雀兒山,撩開車簾,便可見群山連綿,煙霧繚繞。

兄弟倆穿著厚厚的毳毛披風,帶著暖耳,裹得嚴嚴實實的。懷銘指著窗外對他說:“雀兒山一帶土地不夠肥沃,所以一直荒著,現在劃給流民開荒屯田。”

懷安點頭表示理解,肥沃的田地哪裏輪得到流民耕種。

“大哥,我常聽大人們說起小閣老,那是個什麽官兒,幾品?”懷安問。

懷銘笑道:“小閣老沒有品,隻是官場上對首輔兒子的一種習慣稱呼。”

“原來是這樣……”懷安恍然大悟:“也就是說,如果爹爹做了首輔,我們也是小閣老?”

懷銘幹咳一聲,這孩子是有點誌向的,但不多。

“不要去羨慕這種事。稱呼前麵加個‘小’字,活在父輩的恩蔭之下,有何意趣?”懷銘素來溫和的臉上閃過一絲鄙夷:“當今這位小閣老,甚至都不是科舉正途出身。”

懷安瞪大雙眼:“不考科舉,他怎麽當上侍郎的?”

“父蔭啊。”懷銘興致缺缺,顯然不想多提這號人。

卻見懷安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和一隻鉛筆,兩眼冒光:“大哥,展開說說唄?”

懷銘皺眉:“你問這個幹什麽?”

懷安眨著真誠的大眼睛:“好奇嘛,我問題一向很多。”

懷銘一想也是,反正路途遙遠,便與他詳細解釋“父蔭”是怎麽一回事。

懷安“唰唰”記錄下來,所謂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他知道自己記性不好,所以身上常備紙筆。

……

拉車的馬兒一邊拖著車廂,一邊拖著月亮,鼻孔裏嗤嗤冒著兩股白氣,沿路碾著冰層徐徐前行,踩出兩串泥濘的腳印。

沈聿負責屯田的流民在此處安家,山腳下的一排房屋,是沈聿臨時居住的指揮所。

民房簡陋,外圍有官兵把守,官員捧著一遝遝公文進進出出,小吏穿梭在各個值房之間,忙碌卻井井有條。

懷安和懷銘先後下了車,官吏們紛紛側目,低聲議論。

“是沈司業的公子吧?”一位身穿細布襴衫,頭戴方巾的青年駐足詢問。

這身打扮不是吏員,而是國子監的監生,懷銘點頭稱是,還要稱他一句“師兄”。

懷安也隨大哥喊:“師兄。”

監生摸摸懷安的頭,道:“司業與我說起過,我一猜便知是兩位,這邊請吧。”

沈聿的簽押房設在居中位置,中間堂屋,兩邊是辦公和就寢的地方。

沈聿正伏案寫字,麵前是兩大摞卷宗公文,見兩個兒子進門,微微詫異:“你們怎麽來了?”

懷銘提著一個八角食盒擺在桌上,道:“父親忘記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沈聿掛起手中的毛筆,掃一眼牆上的黃曆,原來已經臘月初八了。

許聽瀾在家陪芃姐兒,打發哥倆來陪老爹過節。

懷安像個八爪魚一樣飛撲到老爹身上,沈聿一把托住他,仍被撞得一個踉蹌,對懷銘道:“你弟弟怎麽隻長力氣不長個兒呢?”

懷安立刻中計,從老爹身上跳下來,比量著頭頂到老爹身上的位置:“我長啦,我真長啦!”

“父親還沒用中飯吧?”懷銘笑問。

懷安邀功道:“我和大哥可是起了個大早,緊趕慢趕來的。”

沈聿冷哼:“從城內到這裏不到兩個時辰,你是晌午時候起的吧?”

懷安不好意思的說:“哎呦,不要拆穿嘛……”

沈聿和懷銘相視而笑,累日以來的疲憊都一掃而空。

懷銘揭開食盒上的蓋子,一層層拿出碗碟,是兩葷兩素,外加一大盅臘八粥。最下層墊著小碳爐,冒著騰騰的熱氣。

“粥可是母親親手熬的。”懷銘盛了一碗粥,拿起一把勺子遞給父親。

沈聿遲疑的接過來:“你母親平時夠累了,你們也不攔著點……”

“攔了。”懷安辯解道:“娘要往裏放鹹鴨蛋黃,都被我們攔下來了。”

懷銘作證:“這已經是攔過之後的了。”

沈聿唇角一抖,鼓足勇氣嚐了一口,居然還不錯!

兄弟二人才各自喝粥。

沈聿借機教育他們:“看到了嗎?’學者不患才之不贍,而患誌之不立’,烹飪雖為小技,同樣需要意誌堅定,方能有所成就。”

懷安心想:幸虧娘親意誌不夠堅定,否則現在喝的就是鹹蛋黃臘八粥了……

吃完了粥,長隨入內將食盒收走去洗,沈聿帶著兩個兒子,沿著泥濘的山路,去看新安置好的流民。

半山腰一片氈棚是流民暫居之所,裏麵住著麵黃肌瘦的老人和孩子。不遠處劃分的宅基地上,年輕的人們就地取材,拉坯蓋屋,忙得熱火朝天。

雀兒山是群山,這邊是“南村”,山北同樣有這樣一片村落,大夥兒叫“北村”。南北村加起來,共安置了一千多戶人家。

沈聿命郎中將病患集中隔離,並設十幾個棚子作為公廁,集中便溺,集中處理。嚴令百姓不許喝生水,吃生食,凡入口的東西都要煮熟。

除此之外,他還鼓勵不用做工的小孩子們捕鼠,一隻老鼠拿到吏員那裏,可以換一小塊臘腸。一群半大孩子組成的“捕鼠大隊”力量驚人,所到之處,寸鼠不生。

十日之後,山裏的老鼠幾乎絕跡。

懷安戴著厚厚的口罩穿行其間,行過之處,聽見流民熱絡的跟老爹打著招呼,心中五味雜陳,他們沒有誌向遠大的抱負,沒有懷才不遇的痛苦,所求的不過是吃飽穿暖,和一塊能活人的土地。

老爹黑了一些,也瘦了一圈,但腰背依然挺直,步伐依舊堅毅。懷安知道他這段時間一定遇到了重重困難和阻礙,也一定解決了很多問題和麻煩,才能將數萬流民分三批安置,活人無數。

雀兒山距京城四十裏,一天往返時間太緊,他們又在山裏轉了一大圈,趕不到城門落鎖之前回城。

天黑下來,父子便三人合身躺在大通炕上聊家常。

沈聿在外一個多月,不放心家裏,問題很多,大到母親什麽時候來京,小到芃姐兒長高了多少,事無巨細。

懷銘一一作答,讓父親安心。

“父親什麽時候回去?”懷銘問。

“月底一定能回。”其實沈聿說了句大廢話,月底就要過年了,各衙門封印,一切糊塗賬都要留到年後再算。

懷安今天話很少,沈聿以為他真正走到流民中去,大受震撼,明白了讀書之苦遠不及挨凍受餓的一半。心中稍有欣慰,隻要孩子們有所收獲,就不算白走這一趟。

懷安的確在認真思考,在這個時代想要做出一些成就,就要擁有官身,說白了就是考科舉,可是憑他的智商,隻怕考到八十歲也難中個舉人!

光線昏暗,懷安擁著棉被,突然問:“爹,我能不能不考科舉?”

這話放在他們這樣的人家,簡直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換一個爹,非要暴跳如雷,破口大罵的程度。

沈師傅卻保持一貫的淡定:“不考科舉,你想做什麽?”

懷安翻身起來,從脫下來擱在腳邊的夾襖中拿出一個小本子,正兒八經跟老爹談起了十年計劃:“我都打聽過啦,等您做到四品官,就可以蔭一子入國子監。”

“大哥是用不到了,”他指指自己,“您看我怎麽樣?”

沈聿輕笑一下,算是默認。

他本來也有這樣的打算,將來送懷安去國子監讀幾年書,直接參加秋闈,省了前頭的縣府院試。

“還沒完呢。”卻聽懷安接著道:“等您升到三品,什麽侍郎呀,禦史呀,就可以蔭一子做七品官。”

說著,他情緒不免有些激動:“不出意外,大哥到時候已經進士及第了,所以那個蒙蔭的兒子還是我。”

沈聿咬了咬後槽牙。

“等您升到二品,再入個閣,就可以蔭一個六品官!萬一您當了首輔,我和大哥也是小閣老啦!”懷安興奮的差點跳起來,仿佛看到了人生巔峰。

他原以為以為讀書人隻有科舉這一條途徑,今天才知道,官二代是可以不用親自考科舉的,小閣老吳琦走的就是這個路子。

“他剛剛說什麽?”沈聿問懷銘。

懷銘的聲音冷森森的:“他說立誌要成為吳琦那樣的人。”

“哦,是嗎?”沈聿的聲音很沉。

“是的。”懷銘的聲音堪比屋外的冰天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