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沈聿本沒打算做什麽, 做什麽也不該在這時候。
李環媳婦恰如其分的清場,他豈肯錯失良時,勾著妻子的手臂愈發用力。
許聽瀾用手指劃過他下顎淺淡的青茬, 緩緩伸向耳後,反而摟住了他的脖子,逼近他高挺的眉骨鼻梁和湛深的眸子,朱唇若點水般輕觸, 若有似無。
沈聿喉結蠕動,哪裏甘心淺嚐輒止,起身打橫將她抱起, 穩穩放在**。
許聽瀾合身仰躺, 杏眸微嗔, 才什麽時辰就來胡鬧?
她伸手在丈夫肩上打算推開, 反被沈聿擒住了手腕,然後摩挲向上握住了她的手,冰涼的肌膚像涼透了的脂膏, 在他熾熱的掌心融化開來。
天還未完全黑透, 淺淡的夕陽化作曖昧旖旎的暖色。窗邊立著一株碧綠的滴水觀音,葉片捧著一顆晶瑩的淚珠搖搖欲墜,衝破桎梏, 落入土壤。
……
次日, 懷安特意起了個大早,跟著大哥娘親送老爹出門。
隻見他拎著一個包裹, 裏麵都是給老爹準備的東西, 有一小袋糖果, 一個小冊子,還有幾塊厚紗布縫製的巴掌大小的布塊。
“這些是什麽?”沈聿問。
“昨晚就想跟您說, 但是您和娘睡得太早了,我們隻能寫下來。”懷安道。
沈聿輕咳一聲,許聽瀾看向別處。
懷安隻當看不見,打開手中薄薄的冊子,扉頁寫著:防疫衛生安全知識。
第一章是注意個人衛生,裏麵囊括洗手的方法,不能隨地吐痰、便溺,保持生活環境衛生等注意事項;第二章是正確佩戴口罩,畫著一個小人腦袋佩戴口罩的簡筆畫,並用清雋的蠅頭小楷作了說明;第三章是飲水飲食衛生,肉類食物要煮熟煮透,不能喝生水等等……共有八章。
沈聿驚訝道:“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懷安早就準備好了說辭:“三年前王府鬧過一場時疫,我問過劉公公和花公公了,這些辦法都是有用的,雖然您也能想到,但我和大哥幫您寫好,可以直接推行下去,省很多力氣。”
懷安說著,又從包裹裏掏出一遝縫著繩子的厚紗布,演示給老爹看:“這一頭掛在脖子上,這一頭拴在腦袋後麵,這樣就把口鼻完全遮住啦。”
他帶著幾乎要遮住眼睛的大口罩,甕聲甕氣的說:“都是王媽媽連夜縫的,但是時間太緊張,隻夠您和幾個叔叔用,今天成衣店一開門,我立馬去叫她們多做一些,做好就給您送過去。”
沈聿要帶兩個長隨,還有兩個副手,一個是國子監的監生,一個是禮部的觀政進士,外加三個郎中,數一數,共有八副口罩,這些人居然都被他考慮進去。
懷安又抖了抖糖袋子,裏麵是塊狀的飴糖,用油紙一顆顆分別包好:“這個糖,誤了吃飯或者頭暈的時候,就趕緊吃一粒。”
他記得老爹鬧過一次低血糖。
沈大人覺得怪幼稚的,但還是仔細收在了袖子裏。
“爹要好好照顧自己。”懷安想到要和老爹分開好多天,有些難過。
沈聿心頭一暖,捏捏懷安的小臉,蹲下身來,對他說:“爹會照顧好自己的。懷安是男子漢,爹不在家,要照顧好娘親和妹妹。”
懷安認真答應下來。
沈聿又對懷銘道:“讀書之餘,多出去走走,和同窗赴文會也好,去郊外騎馬涉獵也罷,酒色財氣不要沾,該花錢的地方也不要吝嗇。”
懷銘點頭,並袖長揖:“父親保重身體。”
沈聿拍拍長子的肩膀,又對上妻子的目光,剛欲開口,就被打斷了。
“好了知道了,你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家裏。”許聽瀾怕他誤了時辰,半催半趕的送他出門,還往車裏塞了個暖手的湯婆子。
馬車碌碌,漸漸駛離家門,轉出胡同。懷銘照常去上學,懷安跟著娘親去了成衣店。
一路上,許聽瀾問:“你說的紗布口罩又是跟誰學的?”
“相傳是一個太醫的法子。”懷安隨口道,反正他說的是“相傳”。
太醫院確實有許多民間聞所未聞的醫術,許聽瀾對此深信不疑。
五日後第一批口罩做好,懷安希望能親自送到他爹手裏,大人們都不同意,最終還是祁王派人替他走了一趟,將口罩和一些換洗衣物送到沈聿手中。
沈聿和其他賑災官員都住在臨時的行轅中,但也需經常去各州縣的棚戶區轉悠。
天寒地凍,低矮破爛的窩棚四麵透風,即便朝廷的棉被到了,也壓根熬不過嚴冬。隻好令地方官員排除萬難也要騰出房屋供災民居住。
這樣惡劣的條件,必然會伴隨時疫。沈聿每每接觸流民,都帶著厚厚的口罩,行轅之中已有人員病倒,他和一幹屬下卻安然無恙。
回到行轅時,正看見一身青衣小帽的王府太監等在門口,是來給沈聿送口罩的。沈聿借機向總領賑災的吏部右侍郎孟允推薦了這種紗布口罩,十二層紗布,透氣防疫病,還兼具保暖功能。
孟允端詳片刻,交給手下:“回城找幾家裁縫鋪,盡快定製一批這樣的口罩。即日起,所有官吏、郎中、身患時疫的流民及家人應全部佩戴。”
“是。”下屬領命而去。
這次的賑災銀,走的是江南織造衙門的帳,由皇帝自掏腰包,畢竟是皇帝本人需要“修德”,錢款相對寬裕。
棘手的是糧,太倉的存糧捉襟見肘,需要向京中富戶借糧,次年開墾的荒地有了收成,再向屯田的流民征糧償還。
借貸沒有利息,又有打水漂的風險,哪個富戶願意當這個冤大頭?
沈聿代表欽差設宴款待京中富戶,輾轉遊說,苦口婆心,狐假虎威,威逼利誘,才從這些慣會搞囤積居奇的巨富手中榨出了五萬石糧食。
當然,他也不是白借,他打算在雀兒山流民村的村口立碑,按照數量先後刻上借糧之人的名字,以表彰他們的賢德高義,讓流民村世世代代牢記他們的恩情。當然,如果還不滿意的話,修個祠也不是不行,但修祠是另外的價錢。
眾人笑著表示沈大人真是有良心講道理的好官,明明可以直接搶,卻還是送了他們一塊碑……
推杯換盞,賓主盡歡,氣氛相當融洽的結束了宴席。
雀兒山正在丈量劃分土地,山腳下搭起連排的棚戶給流民暫且容身,將不願回鄉的流民編為保甲遷入雀兒山“流民村”,相互連保,不得鬧事或逃跑,違者連坐。
……
謝彥開代替沈聿給世子講學,每隔一日去一次王府,王府的馬車會在這天來接懷安,聽謝師傅講課。
謝彥開是唯一一個願意進入暖棚裏看菜苗,並相信他們能種出蔬菜的大人,被二人引為“自己人”,無話不談。
“謝師傅,您家有幾個孩子?”世子問。
謝彥開道:“臣有三子一女,四個孩子。”
“可真熱鬧。”世子一臉羨慕:“懷安的祖母和嬸嬸要從老家來京城了,他除了哥哥和妹妹,還有兩個堂姐和一個堂哥。”
“還有表哥表姐表妹。”懷安補刀。
世子的臉上更苦了。
“你也可以讓你舅舅給你生表弟表妹啊。”懷安道。
世子一想,有道理!轉而去向父王提議,托人給舅舅相一門親事。
祁王此前從未關注過這件事,襄寧伯劉承歡年過弱冠,家中也沒什麽可以管事的長輩為他操持婚事,這樣遊手好閑一直混下去,日後連個襲爵的孩子都沒有,朝廷就會收回他的爵位府邸土地,像雀兒山的前地主武寧侯那樣。
雀兒山的流民有地可種,全仰仗武寧侯無子,十年後終於有人想通了這個邏輯,村民們居然在山頂給他修了一座小廟供奉香火,比子孫可靠多了……這是後話。
好在劉承歡人雖然不靠譜,但從無惡名傳出,祁王便托溫陽為他尋一良配,不必非得是名門貴女,隻要家世清白人品好就行。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謝彥開得知沈聿的母親要來京城,恰逢沈聿外出賑災,家中必定忙亂,便告訴了妻子,看能否幫上一把。
謝彥開的妻子家世極為簡單,父親是個秀才,清清白白耕讀傳家,日常不善交際,很少出門,許聽瀾隻見過她兩次。
但她十分擅長料理家務,又與謝學士一樣是個熱心腸,聞言便帶著兩個仆婦來沈家幫忙。
別看宅子已經修葺一新,大到家具,小到一應用品備齊,要花費不少心思,在韓氏的幫助下,許聽瀾確實輕快不少。
許聽瀾玲瓏心竅,與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還是頭一次接觸這樣坦率熱情的女子,一來二去便成了朋友。
待隔壁的宅子家什齊全,擦洗撒掃的窗明幾淨,許聽瀾便在正房擺一席麵,請韓氏帶著孩子過來玩耍,算是答謝。
謝家的三個兒子年紀挨得近,最小的也有十二歲了,帶到人家內宅頗為不便,韓氏便隻帶著最小的女兒謝韞上門。
謝韞今年六歲,五官小巧像母親韓氏,唯有眉眼像謝學士,穿著鵝黃色的小襖,湖藍色的裙子,梳兩個雙丫髻,在母親的提醒下上前給許嬸嬸見禮,聲音脆生生,眸子裏閃著點點星光,俏皮可愛。
“呀,好有靈氣的小姑娘!”許聽瀾喜愛極了,當即送出一顆玉潤渾圓的合浦珠子給她拿著玩。
看到從屋裏撒歡跑出來的小兒子和緊追其後風一樣的小女兒,頗有些嫌棄地皺眉——怎麽看怎麽像兩個土匪。
懷安見家裏來了客人,便刹住了腳,主動領著妹妹上前行禮:“伯母好!”
許聽瀾笑道:“這是伯母家的小妹妹韞姐兒,這是懷安。”
懷安揮著小手打招呼:“韞妹妹好!”
謝韞不知道揮揮手是什麽禮節,但是入鄉隨俗,她也有樣學樣:“懷安哥哥好!”
堂屋擺好了飯,許聽瀾請她們母女入席。
謝韞顯然不是懷安這等懼怕交際的孩子,她能背詩,能背論語,還能對一些簡單的對子,隨便長輩提問不帶怕的。
許聽瀾豔羨極了,滿口誇讚,又誇韓氏教女有方,將來教導芃姐兒,少不得要向她請教。
韓氏笑稱:“這可不敢當,是我在家沒事亂教的,世人都重視兒子讀書考科舉,我想著女娃更要讀書明理,以後少吃虧。”
謝韞的名字仿謝道韞,謝彥開夫婦希望她日後也能有“道韞詠絮”之才,足見父母的殷切期望。
許聽瀾稱讚道:“是這個道理,女子處事本就艱難,多一分學問,多一分洞察世事的能力,少走一些彎路。”
韓氏點頭道:“可不是嘛。”
眼見三個酒足飯飽的孩子有些坐不住了,許聽瀾道:“你們去院子裏玩吧,懷安是哥哥,照顧好兩個妹妹,新院子地形生疏,別摔著。”
懷安收到命令,領著兩個妹妹出去了。
這家裏來的每一個做客的孩子,都會收到懷安的“大禮包”,謝韞也不例外。
懷安拿出一個小書包送她,裏麵是一套飛行棋、幾本畫本和全套書簽,嘩啦一聲倒在石桌上,一樣樣的展示給謝韞看。
“哇——”謝韞驚呼。
“哇——”芃姐兒為烘托氣氛,陪著客人驚呼。
此時已是午後,榮賀派人上門,叫懷安去祁王府玩,懷安正講到飛行棋,見謝韞睜著驚奇的大眼睛聽得津津有味,一口回絕了王府的邀請。
榮賀?不太熟。
種菜?誰家好孩子種菜呀!沒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