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懷安並不知道自己免於挨揍是看在雞的麵子上, 但沈師傅的教學環境的確實開始不對勁起來。
世子所的空氣中夾雜著芬芳的泥土氣息和新鮮的馬糞味,這味道並不難聞,甚至挺清新的, 但隻要敞開門窗,指不定會跳進一隻雞來,抻著脖子站在案頭扯著嗓子打鳴,然後被滿頭雞毛匆匆趕來的花公公轟出去。
花公公已經完全適應了這樣的生活, 還能點頭哈腰的對沈聿賠笑臉:“沈師傅多擔待,多擔待……”
沈聿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他與祁王商量過了, 就忍到年後, 到時瓜果蔬菜種不出來, 立刻將烏煙瘴氣的世子所後園夷為平地,這場鬧劇也該結束了。
總而言之,年後算總賬!
次日, 沈聿起床後不想穿夾衣, 隻在貼裏外套上公服,再裹一件披風。他一向怕熱不怕冷,為了保證暖棚內的溫度, 世子所正殿的炕火燒的實在太旺了。
懷安嫌老爹穿的太少, 要他加衣裳,被無視了, 整整半天悶悶不樂。
中午, 祁王叫謝彥開、沈聿一並用膳。
懷安從不期待中午的飯菜有多驚豔, 進府之前,原以為王府的膳食應該直逼禦膳, 後來嘛……雖然他沒吃過禦膳,但王府的飯是真不怎麽好吃。
大人們顯然不在意席上究竟有些什麽菜,他們正談論賑災問題。
既然皇帝要“修德”,賑災是必不可少的一步,京城各州縣的流民每天要凍死病死上百人,即便有願意返鄉的,也要等到開春才能走。安頓好這些流民,是首要解決的問題。
統領賑災事宜的欽差該由誰來擔任,內閣將擬訂的名單遞上去,幾天也沒有得到披紅。
二人暢抒己見,祁王收獲頗多,直感歎賢才沒有用武之地。
聊完正事,祁王見懷安悶悶不樂的樣子,問道:“懷安今天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沈聿笑道:“一早起來跟我鬧脾氣,嫌我不穿夾衣。”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大笑。
見老爹壓根不重視,還拿來當樂子,懷安無奈的歎了口氣,苦口婆心道,“爹,十一月了還穿單衣,以後會得老寒腿的。”
謝彥開打趣道:“明翰你也真是,讓你衣裳就穿嘛,怎麽如此不讓人省心?”
祁王對懷安道:“你也別生氣了,孤命你父親明天穿上夾衣,可以了吧?”
懷安讚道:“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深明大義!”
祁王又是一陣朗笑,他這輩子聽過的誇讚聲加起來,都不如懷安一個人說的多。
……
次日,射月儀式過後,皇帝將祁王叫到了眼前,擺出一個很不自然的微笑:“身體好些了嗎?”
沒辦法,對待兒子的態度也是德行之一,為父不慈也在他的反省之列。
祁王陡然一個激靈,說句實在話,別說日食了,地震也沒他爹的笑容瘮人。
他顫抖著聲音恭敬回話:“臣不孝,勞父皇記掛,已然大好了。”
皇帝點點頭,道:“眼看正午了,留下來,陪朕進齋吧。”
祁王渾身汗毛豎起,仿佛白日撞鬼,撩襟跪地:“謝父皇隆恩。”
永曆皇帝茹素,但吃素不代表花費低,相反,一桌精致可口的素席,絕對比葷素搭配的普通席麵要昂貴的多。
正如此時擺在祁王眼前的那盤看似簡單的腐竹,是素油烹過,用各類名貴山珍熬出的湯汁煨了,入口滑嫩,比肉食還要鮮美。
想到城外的饑寒交迫的流民,祁王每吃一口都帶著負罪感,加之父皇在側,時不時就會蹦出刁鑽古怪的問題,間或露出森然恐怖的笑容,使他味同嚼蠟,如坐針氈。
“沒有辛辣,沒有葷腥,吃得不習慣嗎?”皇帝突然發問。
祁王都快哭了,心中哀嚎:親爹啊,求求你不要刁難我……
這種問題要他什麽回答?說挺好吃的,可他明明難以下咽;說好難吃啊……活膩了吧?
可他偏偏不能不答。
擱下牙箸,強烈的求生欲催使他說出了此生情商巔峰的一句話:“清淡飲食不傷脾胃,最宜養生,父皇聖躬康健,臣吃什麽都是甘之如飴的。”
皇帝的臉上微微閃過一絲詫異,印象中這個兒子向來笨嘴拙舌沒什麽心機,半點也不肖他年幼夙慧、精明,也因此不討他喜歡,加之他生母並不出挑,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曾注意過他。
然而祁王的話還沒有結束,隻聽他接著道:“雖說春捂秋凍,可眼下已進了冬月,父皇仍不添衣,長此以往,身體如何經消得起,以往每年入冬,臣都不知該如何開口,隻盼父皇熱時莫貪涼,冷時早添衣,保重玉體才好。”
皇帝凝視著他,似乎在揣測他這些話中有幾分真情實意。
可是祁王說這些話,純是因為想起懷安抱怨沈聿穿衣太少的事,來了個化為己用,臨場發揮。
然而這話從孩子嘴裏說出來純然天真,從一個從來與父親關係僵硬的成年人嘴裏說出來,卻十分的考驗演技。幸虧且平日就溫良敦厚,才顯得這番話真摯而坦誠。
用罷齋膳,皇帝微闔雙目,養了片刻神。
內閣送來三份奏疏,馮春捧起最上頭的一份,剛欲打開,便見皇帝將寬大的袍袖“嘩”的一甩,從托盤上拿出最下頭壓著的劄子。
這是一封秘奏,蓋有中洲巡按許鈞的官銀,巡按禦史有密奏之權,通政司與內閣均無權打開,但為避免被人說成是秘密“進讒言”,輕易不會使用這項權利。
許鈞在中洲布政司衙門刷卷,發現上月的賑災款項數額不對,故上本彈劾經辦這筆款項的官員,府裏、省裏、漕運、戶部……一層層的彈劾上來,矛頭最終指向了戶部左侍郎趙宥,趙宥是由吳閣老舉薦,與吳琦稱兄道弟,戶部尚書也快到了致士之齡,他們正打算推舉趙宥為下一任戶部尚書。
皇帝麵無表情,將奏疏擱在了右手邊,馮春知道,那是留中的意思。
隨後,他仍不接馮春手中的那一本,而是拿起了托盤上的另外一本。
兵部武庫司郎中陳充彈劾吳浚十宗罪狀,京城出現日食,就是權奸亂政的應驗。
皇帝闔上奏本,眉頭緊鎖,袍袖一甩,“啪”的一聲又扔到了右手邊。
這時隻剩馮春手中的那份了,皇帝有些累了,深吸一口氣:“念。”
“是。”馮春緩緩打開拿道劄子,用尖細的聲音念了起來:“都察院僉都禦史,臣羅恒謹奏……”
奏疏的大致內容是:此次日食雖然是難得一遇的全食,可它不是一般的全食,它很短,尚不滿一指之刻,而依據欽天監的記載,上一次的日全食足足堅持了半刻鍾呢。
這說明一個什麽問題?這恰恰說明陛下是聖君明主,日常表現的太優秀,感動了上天,讓日食自慚形愧,加速離開……
隨即是一大段溢美之詞。
皇帝一抬手,馮春闔上奏疏,一並放到右邊,都是留中之意。
祁王陪在下首的位置上,輕輕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將即將翻湧而出的午膳往下壓一壓。他知道有些人貫會溜須拍馬,隻是沒想到,人不要臉可以到這種程度。
內閣呈送奏疏,順序往往極為考究,同一天呈上的奏報,先看哪本,後看哪本,產生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這是十分常見的把戲。
而各級衙門的公文尺寸各有差異,皇帝一打眼便可分辨出真正的輕重緩急,隻是此前不愛招惹麻煩,得過且過罷了。
正如今日,如果皇帝先看到那本阿諛奉承之詞,龍顏大悅,精神舒暢,再看到另外兩本“掃興”的彈章,勢必震怒。陳充和許鈞的後果可以想見,與從前那些彈劾吳家父子的官員一樣,丟官罷職下獄流放,甚至丟掉性命。
這次,皇帝先被潑了兩瓢冷水,再看那些花團錦簇的溢美之詞時,便隻剩下了膩歪了。
皇帝也啜了一口上好的明前龍井,解解膩,此時總覺得自己忘了個什麽東西,抬頭一看,哦,忘了祁王還在殿內。
想到羅恒奏疏裏的內容被他一字不落的聽了,皇帝心中不免赧然,場麵一度有些尷尬。
祁王不會緩解尷尬,他隻跟懷安學會了一招啊……
“咳。”隻聽皇帝輕咳一聲,主動開口打破了寂靜:“流民問題迫在眉睫,祁王對此有何看法?”
祁王都這個歲數了,突然被提問,心都跟著一突突。
好在他早有準備,或者說碰巧這題他會。昨天沈聿、謝彥開二人講的時候,他聽的很認真,他更傾向於沈聿的觀點,私下裏還讓沈師傅將各項細則形成文字並看了一夜,防的就是這種突**況。
半宿的努力,就是為了這一刻不那麽窘迫。
他說:“父皇,臣以為,治理流民可以多管齊下。”
皇帝抬眸,稍稍來了興致。他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到這個打小直心眼的兒子居然聲稱要多管齊下。
“說吧。”皇帝道。
祁王頭一次在禦前說了這麽多話,整個後背汗涔涔的,強自鎮定,道:“各州縣粥廠還要繼續供應,一日兩粥,但不能一味施粥。從正旦之後,有家的發送回鄉,令地方發糧賑濟,減賦稅,免徭役,幫他們度過春荒,無家可歸的,青壯者充入軍籍,補充北境兵力的損耗,其餘開荒屯田,編戶齊民。京中候缺的官員、各衙門觀政的官員,一並調派參與救災,記入來年京察……”
這套辦法細致詳盡,連如何防疫、處理糞便、掩埋屍體、滅鼠、教導流民便溺後要洗手等都一一列舉。祁王說的口幹舌燥,皇帝渙散的目光逐漸向他聚攏,幸而他是半低著頭的,若是抬著頭,非得嚇個半死不可。
等他說完,殿內靜了半晌。
皇帝問:“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祁王實心眼,當即搖頭道:“是臣府上的講官談起的,臣聽進了心裏。”
“哪一位講官?”皇帝問。
“翰林院侍讀學士、國子監司業沈聿。”祁王道。
皇帝頓了頓:“朕對此人有些印象,壬子年朕親自點的探花。”
祁王驚呼:“聖明無過父皇!”
從頭到尾隻有這一句話是發自肺腑的——驚歎他爹驚人的記憶力。
皇帝頷首,似乎隻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他自幼聰慧,閱事閱人幾乎過目不忘,如今上了年紀,倒是退化了不少。
“命沈聿將細則具本上奏。”皇帝道。
祁王起身道:“遵旨。”
皇帝沒再說其他的話,擺手命他退下。
十一月中旬廷議,沈聿的諫言被采納。戶部在雀兒山一帶劃撥一塊荒地,貸給流民開荒屯田,按姓氏劃保甲,發給農具、種子和耕畜,十五年後所種之田歸其所有。
沈聿也作為隨員參與賑災各項事宜,李環回安江縣接老太太和季氏入京,陳家又遣了兩個得力的小廝臨時過來跟隨沈聿。
沈聿安排好長子一個月的功課,學堂之餘該讀哪些文章,哪些一略而過,哪些需要反複研讀,認真揣摩,一一為他圈點清楚。
懷銘回房讀書,懷安帶著芃姐兒在炕上打滾,許聽瀾和李環媳婦正替沈聿收拾一些隨身衣物,賑災難免要下到州縣去,路途偏遠時不能保證每天回城。
看著嬉戲成一團的小兒女,沈聿百感交集,拉一把正在忙碌的妻子的手,道:“趕在這個節骨眼上,讓你受累了。”
許聽瀾笑道:“我還不知道你麽?你可不是做學官的命,遲早要做些實事出來。不用擔心,母親她們還有半個多月就到了,到時候就鬆快了。”
話雖如此,但安頓操持好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當中要付出多少辛勞,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沈聿有些歉疚,家裏最忙的時候偏要出公差。
許聽瀾從針線笸籮裏翻出一個墨綠色的香囊,上麵是她剛繡好的折枝梅花,很是應景。
“上次你說同僚都有了,喏,是你自己要的,別嫌醜。”她說。
沈聿摩挲那隻香囊,雖然繡工有些難以描述,但妻子送他香囊,還是憑生第一次。擱在鼻子底下聞一聞,裏麵包的是防時疫的草藥,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許聽瀾抬手摸了摸他輪廓分明的臉頰,叮囑道:“流民雖然可憐,但也不乏凶惡刁蠻不服管教之徒,治不服就打服,別讓人傷到你。”
沈聿笑眼看她:“這麽凶啊?”
“別笑,我跟你說正經的。”許聽瀾微嗔道:“給你帶了十幾條巾帕,人多的地方蒙著臉,當心疫病……”
她話音未落,忽然被沈聿的手臂勾住了腰,那力道迫使她寸寸貼近。
“天爺誒……”李環媳婦眼疾手快,拽著懷安抱著芃姐兒撒腿就跑,一氣兒跑出院子,喊王媽媽帶他們去馬廄,看點小孩子該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