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永曆三十七年十一月朔日, 日有食之,眾星乃見,須臾複明。】

這天官員休沐, 沈聿的舅母做主遣來一個婆子,順便應懷安的邀請,將陳甍送到沈家玩。

這位姓王的婆子五短身材,麵善但不木訥, 送她來的管事說:“王媽媽做事牢靠、手腳麻利、照顧孩子也盡心,太太隻管放心的用。”

芃姐兒沒一會兒就跟她熟了,眼見她帶孩子耐心, 許聽瀾心裏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玲瓏得了太太一句準話, 不會隨意打發她配下人, 心裏踏實了不少。去了成衣鋪後機敏的很, 做事格外勤快,漿洗灑掃熨燙理貨算賬,樣樣都能學著做。起先隻在樓上轉悠, 一忙起來難免要下樓, 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將頭發在頭頂挽了個髻,羅帽青衣, 小夥計的打扮, 利落極了。

許聽瀾見狀,也不再提另作安排的事, 隻說要她好好做, 再過兩年將她放良罷了, 姑娘年紀大好,就這樣留著, 她心裏也不落忍。

玲瓏拉著她的手央求:“好太太,今後就留玲瓏在鋪子裏吧,別將我放回家去,我什麽都能做,什麽都能學!”

許聽瀾蹙眉:“你這丫頭莫不是個傻的。”

玲瓏如撥浪鼓一樣的搖頭,她心裏清楚得很,假使她今天被放回家去,明天又不知道要被賣到哪裏,反正已經打定主意終身不嫁了,她寧願自己的身契在沈家,也好過她的賭鬼父親。

既然話說到這兒了,許聽瀾也便不再管她,隻要盡心盡力做事,她總不會虧待就是了。

……

祁王府一早賜下兩筐柑橘,懷安和陳甍兩個像半年前那樣,圍著茶爐烤橘子。

王媽媽領著芃姐兒進來,芃姐兒指著爐子上的柑橘直咽口水。

懷安故意不給她:“這也是便便澆的呦。”

說完,還扔了一瓣兒橘子進嘴裏,讚道:“好甜好甜!”

爐子烤過,滿口果汁,又暖又甜。

芃姐兒鼓著白嫩嫩的包子臉,她在吃的方麵很有些智慧,也不哭鬧,反而很有邏輯的說:“有皮包著的,不怕!”

懷安哭笑不得,掰了半個橘子,將上頭白絲剝下來,暖暖的塞進她的小手。

陳甍從書包裏掏出一把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鳥銃,雖然老舊,卻是弗朗機純進口,他將其繪成圖紙,發現有許多可以改良的地方,因此異常興奮,喋喋不休的跟懷安講解其中的原理。

懷安知道他的家夥都是報廢品,也就不怕了,還拿在手裏戳弄把玩。

直到陳甍從兜裏掏出一把彈丸,說:“這一把是真的,可以擊發。”

懷安一個拋物線就將它扔了回去,他可聽說這些古早槍支是很容易走火的。

“放心,我試過很多次了。”陳甍將懷安拉到隔壁院子裏,找了個沒人的空地,教他如何裝填火藥,如何壓彈。

這是一支短銃,比後世的手*槍長那麽一點,不是燧石擊發,而是用火折點燃火繩擊發,用法比較麻煩。

沈家不比見慣了火器的陳家,懷安不敢真的發射子彈,隻敢對著空****的庭院瞎比劃。

這時天光突然暗下來,光線穿過樹葉的縫隙投影出異樣的影子。

“咦?要下雨了嗎?”懷安奇怪,今天一早豔陽高照,風也很幹燥,不像有雨的樣子啊。

陳甍舉頭看天:驚呼,“快看!”

懷安順著表哥所指的方向,隻見一個黑影正漸漸遮住太陽,黑影越來越大,太陽越來越小,天地間陷入一片昏暗。

“是日食!”陳甍道:“我聽我祖父說過。”

日食?!懷安一陣激動,這要是放在後世,屬於有生之年係列,還不得搬著小板凳、捧著西瓜、扛著天文望遠鏡出來圍觀。

他是了解日食月食的原理的,其實古人也了解——張衡在《靈憲》裏解釋過月食的成因,後世還出土過“日月合璧”的畫像石。

當然,張衡了解不等於所有人都了解,時下最普遍的觀點認為:發生日食表示君王失德,發生月食表示刑律混亂。

雖然又是“天人交感”的一套說法,但皇帝敬畏天變,因日食反思己過,審視自身德行,修改政令以彌補不足,這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

懷安雖然年紀小,從大人的隻言片語中也能推斷,當今皇帝是個不怎麽修德的帝王,所以發生日食這種事,他還挺喜聞樂見的。

陳甍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空,太陽已經完全被遮住,隻剩一個慘白的極細的光環,滿目震撼。

“呦,還是全食呢!”懷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這是要下罪己詔的程度吧?

須臾,太陽漸漸露出了臉,“光牙兒”慢慢變大,萬物逐漸清晰。

陳甍鬆了一口氣:“真可怕,剛剛天像要塌了似的。”

“嗯,確實。”懷安一本正經的點頭。

他內心的小算盤打的啪啪響,發生日食必然要祭天,翰林院不知道要寫多少祭文,還要代皇帝擬詔書,像上天檢討自己的錯誤……

這樣一來,老爹就沒有時間盯著他了,他沈七歲又能重獲自由了!

陳甍不明白懷安的雀躍所為何來,日食月食都是不祥之兆,小孩子應該很害怕才對。

“這個送給你。”陳甍將短銃遞給懷安。

民間不禁鳥銃,隻是對數量有所限製。

懷安先是一喜,但鳥銃畢竟屬於武器,還需要請示爹娘才行。

透過月亮門往裏看,老爹果然站在院子裏,背著雙手,麵沉似水。

懷安見老爹凝神沉思,不敢打擾,狗狗祟祟的貼著牆邊溜走。

“懷安。”沈聿叫住了他。

懷安又狗狗祟祟的溜回來。

沈聿攬過兒子:“害怕了嗎?”

懷安搖搖頭,笑道:“就是天黑了一會兒,我才不怕呢。”

沈聿囫圇著兒子的頭:“真勇敢。”

懷安點點頭,從背後掏出一把鳥銃,忽閃著懇切的大眼睛:“爹,您勇敢的兒子想把這個收下,可以嗎?”

沈聿倒吸冷氣,心都停跳了一下。

“是萌萌表哥送我的。”懷安補充道。好像後世的小朋友收到禮物,隻要說是好孩子送的,父母的接受度會高一些似的。

“彈藥呢?”沈聿問。

懷安還以為老爹要試一試火力,忙將一把子彈連同火藥瓶子都掏了出來。

沈聿拿到手裏掂了兩下,道:“可以,爹幫你保管。”

“啊?”懷安忙道:“不麻煩您了吧……”

沈聿淺笑:“別客氣,爹不嫌麻煩。”

言罷,扔下風中淩亂的懷安,施施然回屋去了。

懷安氣得原地轉圈,早知道就該留在表哥那裏,他沒事還能玩一會兒,這下可好,被狐狸爹一鍋端走。

……

雖然日食是一個很常見的現象,但同一個地方每數百年才能看到一次全食。對小孩子來說,確實又好看又震撼,能跟兒孫吹一輩子的那種。

對皇帝和百官來說,卻攤上大事咯。

日食發生的時候,永曆皇帝正在丹房慶祝一爐丹藥練成,結果樂極生悲,驟然間天昏地暗,身邊的太監都是老人,不敢發出一絲響聲,大殿內靜的可以聽見心跳。

門外響起小太監報日食的聲音。皇帝一襲道袍聳然立在大殿之中,可他根根分明的胡須已經開始顫抖。

他雖自詡聖明天子,將朝政玩弄於鼓掌,可他在百官萬民心中是個什麽德行,自己也沒有多少底氣。日食是上天最直白的遣告,上天敢言萬民之不敢言,派日月向他示警,說他是個無德昏君。

他緩緩坐在畫著八卦圖的巨幅罡毯之上,心中大為惶惑,他日日敬天法祖不敢有絲毫懈怠,隻為祈求國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可偏偏事與願違,近幾年災害頻繁,民不聊生,如今日食異象又在京城顯現……

為什麽啊?他隻是想安安靜靜的成個仙啊,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啊!

馮春問:“陛下,可要宣慶陽真人進宮?”

皇帝搖頭,頹然道:“更衣,著素服。”

上天的法旨已經顯而易見,他無法再接受更直白的譴責了。

次日,首輔吳浚帶頭上書自省,素服上朝,停止宮內一切禮樂活動,舉辦隆重儀式,祈禱鼓噪,張弓射月,同時要下詔罪己,裁減膳食,賑濟饑乏,重審死囚……

這一係列的行為被稱作“救日”,既君王要承認並修正自己的錯誤,使上天的譴責降到最低,不要累及萬民。

一時間,內閣六部九卿京城各衙門沒了閑人,各有各的忙法。最忙的當屬主持儀式的禮部和重審囚犯的刑部,翰林院隸屬禮部,沈聿每日忙到將近天黑才回家。

懷安看著老爹每天加班,家裏的事全落在娘親一個人頭上,娘親也比之前更忙了。

之前那些瞎胡鬧的想法不見了,隻剩心疼爹娘,不但每天表現的很乖,不用大人操心,還親自下廚燉了一盅雞湯給老爹娘親補身體。

他上輩子經常被留在家裏,小學畢業後就能摸索著做飯給自己吃了,論廚藝,他恐怕是一家五口中最厲害的,隻是之前沒有機會展示而已。

看著麵前兩碗熱騰騰的雞湯,裏麵還放了菌菇,浮油已經撇去了,撒上一小把青白的蔥花,沈聿和許聽瀾都呆住了。

李環媳婦有些歉疚的說:“安哥兒有孝心,攔不住。”

“無妨。”

二人並未責怪她讓懷安動火,端起湯碗,在懷安期待的目光中品嚐一口。

“好喝嗎?”懷安漆黑的眸子在燭光底下亮晶晶的。

許聽瀾驚喜道:“還真鮮呢!你是跟誰學的?”

懷安笑著解釋:“沒學什麽,雞是李嬸處理幹淨,又幫我切好,我直接下鍋的。是這隻雞好,還是小雞呢,一直吃小米,肉很鮮嫩……”

沈聿先是欣慰的笑,這孩子還學會謙虛了。後來越聽越不對勁:“你怎麽連雞吃什麽都知道的這麽清楚?”

懷安道:“因為這是在世子所新養的雞。”

沈聿一口湯卡在喉頭滾了兩滾,嗆的直咳嗽。

許聽瀾也麵露詫異:“世子所為什麽會養雞?”

懷安理所當然的說:“因為雞糞種菜,菜籽喂雞,人吃雞蛋,這是一個很好的循環啊。”

親娘抽氣,親爹扶額。

“爹,娘,你們慢用,我去給大哥送一碗。”懷安像個店小二似的,端著托盤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留下夫妻二人頭腦發木,仍陷在這套循環裏出不來。

對世子所的情況知之不詳的許聽瀾提出發自靈魂的一問:“這兩個孩子才多大呀,就想著歸隱田園了?”

沈聿搓著佛珠: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有教無類戒急用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起身:“我去跟他談談。”

許聽瀾拉住了丈夫,不知是在寬慰他,還是寬慰自己:“算了算了,不就是養雞嗎,小場麵小場麵。”

“八佾舞於庭,他今天敢在王府養雞,明天就敢在祠堂奏樂。”沈聿道。

他最近寫了太多的祭文,渾然一身正氣。

“看在這隻雞的麵子上。”許聽瀾勸道:“很晚了,先喝湯吧,明天我來跟他談。”

沈聿微歎口氣,坐回榻上緩了片刻,端起湯來喝了一口,十分‘客觀’的評價:“湯還不錯,隻比娘子的手藝差那麽一點兒。”

“是吧!”許聽瀾聞言,一下子來了興致:“小孩子沒經驗,畢竟還差些火候,明天我抽點時間,親自給你做。”

沈聿:……

他也就那麽一說。